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温柔的水弦琴】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系统之蔷爷归来 作者:微风唐唐 晋江VIP2015-02-26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247454   总书评数:284 当前被收藏数:2297 文章积分:17,410,670 文案 打小被送出府自生自灭的小角色贾蔷,在宁荣二府败落后雪中送炭拉了亲人一把,没想到竟遭毒蛇反咬,死前更惊闻生父早亡亦与二府脱不了干系! 满怀愤懑的他意外重生,却被老天强塞了一个系统,要求他解救一干仇人! 重生的代价是帮仇人扭转最终危局?成啊,反正系统只说不让贾府败落,保住那群蠹虫性命,既是如此,那他就让他们生不如死! 这是配角黑化逆袭,并将狂犬攻驯化成忠犬攻的奋斗史兼罗曼史。 本文一对一。 雷点醒目:本文为配角逆袭文,主角是受。从贾母贾政黑到宝玉,从凤姐三春黑到宝钗。小白爽文,图的就是痛快,考据党们求放过。 内容标签:红楼梦 系统 重生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蔷 ┃ 配角:红楼众 ┃ 其它:红楼众 ==================   ☆、第1章 一怨起 “掌柜的,劳烦你给看看,这东西能当多少。” 哗啦一声,面容俊美的青年将一个包袱放在了柜台上。 新来的小伙计顿时眼前一亮:单听声音就是分量十足,且面前这位小爷虽然只着布衣,那通身的贵气却是不损分毫,看来这是笔大买卖哪! 他赶紧殷勤地跑去倒茶,却听到掌柜叹了口气:“蔷哥儿,您又来典当了。不是小老儿嘴碎,实是这太不成个样子了。贵府那一干人搬到您家里头也有小半年了,怎么就没人想着找份营生,倒天天勒啃着您?您瞅瞅,昨儿才立冬下了场小雪,您却连件厚实袍子都没穿,这实在……唉,连小老儿这个外人也看不过眼哪!” 来典当的青年乃是宁府中之正派玄孙,名唤贾蔷。因父母去得早,打小被贾珍养大。贾珍是个男女不拘的主,他又生得生得十分俊俏,曾被好事者暗中品评为贾府之冠,连女眷都比不上他,未免惹了许多非议嫌疑。 待到贾蔷十六岁时,府内谣言传得越发不堪,甚至有人说他不止献身与贾珍,同贾蓉也有瓜葛。贾珍打杀了两个搬弄口舌最利害的奴才亦不见谣言止息,只得分与他房舍家仆,命他搬出去自立门户。 少年当家,虽然背后有贾府这株大树乘凉,贾蔷亦颇吃了些苦头。好在他素性豁达,倒是不以为意,只一心帮衬着两府操持各种事务。却不想在十九岁这年,贾府竟飞来横祸,惨遭抄家。幸好除贾赦等人被流放罚役之外,余者皆保住了性命。 贾府被抄,连府邸也没保住,满门妇孺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丁们没了生活来源,只得搬到祭田去。不出半月,太太夫人们因受不了乡间辛苦清冷,合计着想搬回城里,便差人来找贾蔷商议。 当初祸事发生时,贾蔷因早分门另过,倒是逃过一劫,保住了名下的三间店铺与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在府中众人迁到祭田时,还送过五百两银子的盘缠。他心中始终感念两府中人对自己的关心,当下见长辈开口,哪有不允之理,当即亲自驾了马车,将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并宝玉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好生看顾。 左邻右舍们对贾家的事不甚熟悉,起初还感叹盛极必衰,好好一个大家族就这么毁了,着实可怜。但渐渐的,见贾蔷先是卖了铺子,又开始典当东西,甚至连当季的衣裳都无力赎回,穿用之物越来越不堪,可贾府那一家子太太夫人、少爷丫鬟们却仍是金尊玉贵地将养着,起初那份同情,不由都变成了不屑。 当铺掌柜的这番话,贾蔷也曾听其他人说过,当下赶紧分解道:“掌柜的,您老这话却是岔了。老太太和几位夫人均是我的长辈,打小对我极为照顾,再者也没个女眷抛头露面的道理。我供养她们,乃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自来投亲靠友的人不少,但却少见把亲戚连皮带骨吃光啃净的。女眷又怎的?连侯门里的人都会接针线生意来做!”掌柜见贾蔷一昧顾念旧情,却是替他着急:“且抛开女眷不说,那个衔玉而生的宝二爷,他难道也是女儿身不成?府中都败落了,也不知谋个出路,只成日家混在丫鬟堆里捣鼓胭脂花粉。我若是你,早拿大棍子赶他出去了!” 贾蔷苦笑道:“宝二叔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人,您老要他去做活挣钱,实在是难为他了。” 掌柜冷笑道:“难道你就不是贾府的正经公子?还不是小小年纪就开始筹谋奔走,那宝玉凭什么比你金贵?蔷哥儿,有句话我早想对你说了:你掏心掏肺对他们,他们却不见得这样待你。当初荣府的琏二奶奶对你呼来喝去,当家仆一般的使唤,今儿落魄了又来吮你的血吃你的肉,你就不心寒么?” 以往旁人见不得贾蔷一昧倒贴的行径,虽是心中不以为然,嘴里却只是略劝一劝,从没有谁像掌柜说得这么直白痛快。当下贾蔷被勾起旧事,心中不禁有一刹那的动摇:似乎,贾府中人待自己皆只嘴上抹蜜说得动听,实际不见半分实在的好处。 但他对贾府众亲人感激了十几年,那念头早就根深蒂固,哪里是轻易能撼动的。当下这怀疑的念头只是一转,立即便熄灭了:若不是叔叔贾珍打小悉心教养,后来贾琏、凤姐等人又帮衬着给他差使做,他哪里能有今天?他父亲是个赌鬼,将自己的那一份家当与母亲的嫁妆都输个精光后惭愧自尽,母亲亦追随而去。现如今他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亲人们的馈赐,莫说只是供养她们一段时日,就是养她们一辈子也使得。 抱了这念头,贾蔷刚要开口,但见掌柜的一脸不以为然,便知道说再多也是徒费唇舌。横竖日久见人心,再过些日子,大家必会知道亲人们不是那种人。便不再解释,只说道:“掌柜,家里现儿也没什么东西了,这堆器皿是紫金掺了铜打的,材料倒不值钱,但胜在精致难得,我想死当,您老看着给估个数吧。二夫人和宝二叔昨儿犯了旧疾,大夫说每日少不得燕窝,等当了银子,我还要往海货铺子走一趟。” “都精穷了还吃燕窝,你就惯着他们,将来有你后悔的日子!”掌柜是真心关心贾蔷,说话未免不中听。当下写了当票,又让伙计秤了五十两银子给他。 这些天来几乎天天出入当铺,贾蔷早将行情摸熟了,见掌柜多给了自己十两银子,不由十分感激:“升叔,多谢您。” “我向来拿你当亲侄子看待,别说这见外的话。你不是还要买燕窝么,快去吧。” 目送贾蔷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掌柜不禁又叹了口气。回身见新伙计呆呆提着把茶壶,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没好气地斥道:“听了半天故事还不知足,快去干活儿!多学些眉高眼低,别像那位小哥儿似的,看似聪明,实则一根筋到底,被蒙骗了还认那些米虫是好人!” 贾蔷并不知道掌柜拿他当了反面例子去教训伙计。他记挂着王夫人与宝玉的病情,在海货铺子买好了燕窝便急匆匆往回赶。好容易赶回家中,还不曾进门,远远便听见宝玉与袭人的笑闹声。 见他无事,贾蔷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宝二叔,大夫说的官燕我买来了,伙计还送了我一提黄鱼干,今晚咱们就炸鱼吃。” 话音未落,袭人便皱起了眉:“蔷爷,您怎么还没记住,我们宝二爷从不吃这种油腻腻的东西。二爷刚还说呢,晚饭不用别的,就想要碗老汤,用火腿和鸡炖了,再撇去浮沫和油脂子,下几片菜心笋片就好。” 离开了贾府的锦绣富贵,袭人自觉成日泡在苦水里,早积了一肚子气。除了对老太太、王夫人等主子尚能保持尊敬,在其他人面前,她说话渐渐刺耳起来,往日伪饰的贤良已被消磨殆尽。 贾蔷闻言一呆:“火腿还好说,只是最近天气越发冷了,农户们不大进城,鸡和绿菜的价钱比平时翻了好几倍,我今日得的银子已全买了燕窝,实在是……宝二叔能否——” 不等他说完,旁边又跑来一个丫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蔷爷这是要让宝二爷挨饿吗?若饿着二爷,老太太头一个心里不自在,回头又得病一场。难道蔷爷想将老太太气病不成?” 说罢,这丫鬟讨好地看着宝玉:“二爷,等菜买齐了,奴婢来上灶。这汤奴婢当日在你房里尝过的,记得那味儿。” 袭人嫌恶地瞟了她一眼:“玉钏儿,太太还病着,你怎不在跟前伺候?这里用不着你献殷勤。” 玉钏儿不甘示弱地回瞪袭人:“太太刚睡着,睡前还特地叮嘱我要服侍好二爷。袭人姐姐这么霸着二爷,是不是有什么小心思?” “你——”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渐渐升级,宝玉在旁袖手干站着,一副不知该如何劝解的样子。 这场景每日都要来几回,贾蔷早看惯了。知道指望不上,只能亲自将东西送到厨房。刚刚撂下,冷不防忽有一人跑出来,跪下哭道:“爷,那些人不能再留了!” 贾蔷定睛一看,却是打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青云,赶紧将她扶起:“青云,你说什么话来。你不能因为之前二太太罚了你,将你贬到厨房做事就心怀不满胡言乱语,妄议主子的不是。” “主子?恕奴婢见识浅薄,不知天下竟有趁主人不在翻检财物的主子!”青云示意他跟自己走:“爷,您总是听不进劝。但这回人赃并获,您还有什么话说?您现在快去厢房看看,她们还在里头翻得起劲呢!” 贾蔷一惊,本待不信,但又知青云从不说谎,遂想这多半是个误会,只要开了屋子亲眼见着无人,青云就不会再胡言乱语。 等他走到后院,推了一把房门,却是纹丝不动。刚要再用力,却听里面传出一个尖细中带着讨好的声音,不是凤姐又是谁:“蔷儿那小子总说家里再没什么东西,这尊白玉美人像却又是什么?还是老祖宗敞亮,一下子就找着了!”   ☆、第2章 二重生 回答凤姐的,是一个苍老而不失得意的声音:“凤丫头嘴还是这么甜,莫非想我把这宝贝赏你?那可不成,早都定下了,只等这东西一脱手,拿到银子就给北静王送去。前儿你二老爷去求了他,他亲口答应,只消现银两万两,就将我们的府邸和女眷的财物统统归还。” “老祖宗也将我看得忒轻了,我岂不知此事干系匪浅?怎会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见着件宝贝就不撒手?不过,老祖宗,这美人像虽然漂亮,却不见得就值两万两吧?万一要是不够,那可如何是好?” “蠢材!亏你往日总夸耀说见过多少世面,竟连这也不认得,这可是块极品彩玉哪!你瞧它脸上的胭脂,身上的绿裳素带,脚上的黄鞋,可不是染色,而是天生的,更难得同雕像本身贴合得天衣无缝,比寻常福禄寿的摆件难得多了!当年为了这块玉,蔷儿他爹同东府的老爷不知打了多少饥荒,之后照着蔷儿母亲的模样雕了尊美人。” 说到这里,贾母咂了咂嘴:“要说你这个堂哥,却是个倔强人,当年闹到那般田地,也没把玉像给你珍大哥哥,否则指不定还能留得条命在。不过,他没拿去也好,否则我今儿还得发愁上哪儿筹银子。” “当年……”听出贾母话里的凶险,凤姐声音里带上几分试探:“老祖宗,是那件事吗?” 贾母却是有了悔意:“我也是老糊涂了,怎么和你说起这些来。刚才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许往外泄,全烂在肚子里,知道么?若是此事有一丝半点风声传出去,我们贾家就永无复起之望了。” “老祖宗放心,我自然——” 凤姐保证的话还未说完,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做贼心虚的两人慌慌张张回头一看,竟是这房间的正主贾蔷进来了! 捉贼拿赃,贾母亲手偷窥小辈的财物被堵个正着,不免尴尬。但转念一想,又自觉自己年高有德,虽不得已做了回偷儿,却是为了贾家复起。怪只怪贾蔷太过贪吝,竟舍不得区区玉像,扯谎说家中已无余财,才害得自己不顾老迈,亲自过来翻找。 一念及此,她只觉格外有底气,高声斥道:“你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长辈面前也敢如此失仪!” 若是以往,贾蔷早就打躬作揖,赔了多少个不是。但今日他脸色却是一反常态的铁青:“老太太,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闻言,贾母呼吸一窒:原来竟被他听去了!“蔷儿,你听错了……” 贾蔷此生最遗憾之事便是父母早亡,纵是之前从贾珍口中得知父亲是个五毒俱全的赌鬼,天性里的那份孺慕也从来未曾变过。忽然得知父亲的死极可能另有隐情,自然要追问明白! 见贾母眼神闪烁,言语吱唔,贾蔷疑心更重,心内又痛又急,不自觉便捉住了贾母皮松肉弛的手臂:“我没听错,快告诉我真相!” “贾蔷快放手!”一旁凤姐见贾蔷脸色不同以往,不禁大是着急,赶紧去掰他的手。 她牢记着贾母刚才交待的话:这事绝不能被抖落出来,否则贾家便永无出头之日。抄家后苦哈哈的日子她早过够了,谁也不能再阻挠她再做回锦衣玉食的琏二奶奶! 推搡片刻,见根本撼不动贾蔷,凤姐心里一发狠,抽冷子往榻上抄起瓷枕用力往贾蔷头上砸去:“贱种还不放手!” 随着一声闷响,空气中顿时泛出浓浓的血腥味。鲜血不断从头顶滴落,染红了衣襟,打湿了地面。贾蔷却像是突然被魇住似的,一动不动,甚至也不呼痛。 凤姐还以为是自己大发雌威镇住了他,不禁十分得意:“你这贱种,竟连老太太都敢动。若不是我,还不知你要对她老人家如何呢!我早该看出你没安好心,前儿二老爷和太太们问你家里还有没有值钱的器件,你一口咬定没有。结果如何?我这不是找出来了!你是存了心不想让贾家复起吧?真是个坏透了心的胚子!挨千刀不得好死!” 她正骂得痛快,贾蔷突然开口,声音黯哑:“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东西,而且又是照着她的面容雕成。在我心里,这不是个物件,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至宝。你们不顾廉耻,竟想把它偷走。这还不算,偷了我的至宝,还打伤我又倒打一耙——看来他们素日说得没错,你们对我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贾蔷痛苦地闭了闭眼,心中的苦涩滔天如浪。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们,掏心掏肺对他们好,结果竟换来这般下场! 升叔和其他人说得对,这些人不过是得寸进尺的蠹虫罢了,他们不配再留下来! 虽然打小的遭遇让贾蔷有了圆滑的一面,但内心本质却是分毫未变,仍是那个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硬性子。一旦认识到这些人的真面目,心里有多么痛苦,就有多么恶心,恶心自己竟误将白眼狼当做了亲人! 抹了一把眼皮上的鲜血,贾蔷沉声说道:“你们马上给我滚出这里!父亲的死我会自己查个明白,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他的人!” 凤姐本道自己的威势已镇住了他,闻言不禁面色剧变,尖叫道:“贾蔷,你敢!” “孽畜!孽畜!”贾母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害怕:“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贾蔷一脚踢开像忠狗一样扑上来的凤姐,弯腰夺过玉石人像,尚未直身,却忽觉脑后劲风扫过,随即传来一阵头骨碎裂,锥心蚀骨的剧痛。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贾母欣慰的声音:“阿弥陀佛,政儿,幸好你来得及时。若晚了一步让这小畜牲出去乱嚼舌——对了,门外那个丫鬟也一并打死——” 阿弥陀佛……恶行累累之人,竟还有脸提佛祖?或许,这正应了那句俗语,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穷凶极恶之人,原是连佛祖也要避让一二。可笑自己竟直到死前才明白这个道理!不但为此葬送了性命,还连累青云也被杀害!只恨父亲的冤情再不能昭雪……恨,他好恨…… 想到这里,贾蔷眼神一黯,随即便失却了神采,呼吸骤停。 * * * 意识从身体抽离开去,仿佛过了数百上千年,又仿佛只是弹指刹那,贾蔷忽然又重新有了知觉。 他以为自己是大难不死,挣扎着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奇妙的空间。身子没有落在实地,而是轻飘飘地悬在一团浑沌之中。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正满心诧异,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个机灵可爱、约摸七八岁的的小男孩忽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身份,吻合;机缘,吻合;智商,超标;情商,略低;体力,不及格……啧,也只能将就了。” 贾蔷被男孩挑猪仔似的品评目光弄得很不自在,但也无暇理会。好不容易有人出现,他连忙问道:“这里是哪里?阿鼻地狱么?” “这是你无法理解的空间。长话短说,我叫零,来自几千年以后,是一个痴迷红学的人开发出的智子光脑ai,在你死亡的瞬间进入了你的意识。我可以让你死而复生,但做为交换条件,你必须达成开发者的心愿。” 贾蔷并非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少爷,这些年来在外奔波,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机变极快。但饶是如此,他也颇费了一点功夫才接受了男孩的话:“死而复生?你竟能让我死而复生?!” “我救不活现在的你,但可以把你送到更早一些的时间去。如何,愿意交换条件吗?” “愿意!当然愿意!”贾蔷脱口而出。死前他本以为再无法替父亲报仇,愤懑之情盈溢于心,充斥了每一寸身体。突然天降机缘,他又怎会错过?! 乍然知道自己竟有重返人世、报仇雪恨的机会,贾蔷不禁欣喜若狂。 狂喜片刻,贾蔷忽然想起一事,犹豫一下,还是决定提醒他:“你能让死人活过来,定是来历非凡。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恐怕我——” 男孩竖起两根手指摇了摇,笑得纯良无害,眼中却闪烁着特异的光芒:“不不不,这件事正是要由你来做。其实创造者的心愿很简单:回到你的世界,破解贾府家破人亡的危局,救下贾府众人。” “什么?!”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贾蔷欣喜全无,变得又惊又怒,气愤得连指尖都在发抖:“那帮妄自尊大毫无心肝的人早该死了,哪里值得去救!” 闻言,男孩皱了皱秀气的眉毛:“你不是贾府的嫡系子孙么,怎么对你的亲人恨意如此之深?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诉苦。总之,机会只有一次,你好好考虑一下。是放下成见同意条件,得到重生的机会;还是拒绝我,去黄泉投胎?” 贾蔷狠狠捏紧了拳头。老天好不容易给了他一线曙光,可他还来得及为这份恩赐感激神明,却又被告知这是一个恶劣的游戏。复活的代价是帮助那帮人渣?那他宁可现在就去死! “我——”贾蔷刚要拒绝,忽然心中一动:刚才这男孩的话里,似乎有某种破绽? 思量片刻,他试探道:“即使我无法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你也同意?” 男孩懒洋洋地说道:“当然同意,只要把事情照我的意思办好,我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 “那我要做到哪一步?除了化解贾家的抄家之祸、保全他们的性命之外,是不是还要保证他们的荣华富贵?”贾蔷紧张地问道。如果答案是“是”的话,他只能拒绝。 男孩盘膝坐了下来,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歪歪斜斜,一副极为慵懒的样子:“开发者没说要让他们继续锦衣玉食,这一点你自己看着办。只要解决了抄家的麻烦,别有人死就行。” 贾蔷似乎听到耳中嗡的一声,一直绷得紧紧的那根心弦,骤然松弛。 “明白了,我愿意与你交换条件。” ——保住性命,可不代表万事大吉。有些时候,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千百倍。贾府……贾珍、老太太、贾政、凤姐……你们等着,等着我亲手把你们送到更绝望的深渊! 男孩掀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然洞察了他的心事,却又不曾点破,只依旧用那副懒洋洋的腔调说道:“那么,约定达成。对了,忘了告诉你,智子会给你一个系统,提供帮助。只是我刚刚经过时空迁徙,需要花段时间收集能量,系统大部分功能只能暂时先关闭,等过段时间再逐一开启。” 说着,男孩站了起来,像是没看见贾蔷一脸问号,根本不解释这番对于古代人来说太过深奥的话语:“我先送你回去。” 这一句贾蔷倒是听得明白,刚想问他能不能将自己送回双亲过世之前,尚未开口,周围的时空已随男孩的手势扭曲变形,冥冥间似有天音传来,如雷灌顶:“移!”   ☆、第3章 三贾瑞   “按住他!按住他!快扒了他!哈哈,生得唇红齿白,别是个小丫头女扮男装吧,我今儿可得仔细瞅瞅!”   深秋的阳光洒在空院焦黄的枯草上,映出一片澄黄暖意。但在院中嬉戏奔跑的少年们却笑得恶劣嚣张,破坏了这一份秋日特有的静美。   上月刚满十六、初解人事的贾瑞盯着面前那张比晚香楼头牌还要漂亮的脸蛋,背着众人用力咽了口唾沫,随即又掩去急色,装出只是玩闹的样子:“贾蔷,嘿嘿,连名字也像个女娃,说不准真是个女娃扮的!难怪珍大爷见天地把你拴在腰带上!——大伙儿们围好了,我这就帮他验明正身!”   七八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依言包围上去,将年仅十岁的男孩堵在角落,欣赏着他的惊慌无助,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起哄:“贾瑞,你小子准是被先生管教狠了,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出来,没地儿泄火,今儿才会想干这勾当。”   “你也忒无能了,这么个小弟弟都办不了,还要我们帮忙。赶明儿结亲入了洞房,是不是也得弟兄们帮你按住新娘啊?”   “是兄弟就帮忙帮到底,我可以帮你先试试新娘!”   被戳穿心事,贾瑞唾了一口,笑骂道:“啰嗦什么,你们不也享受得很!横竖这小子乖觉,从来不敢告状,这儿又没人过来,咱们今儿就好好同他乐乐!”   话音未落,他便急不可耐地冲男孩扑了过去。   …………   随着一阵失重般的头昏目眩,贾蔷猛然睁开了眼睛,正正对上一张欲念深重的恶心面孔。想也没想,他立即挥拳打去!   “哟,小丫头还敢打人了!”脸上挨了一下,贾瑞满不在乎地笑着,继续毛手毛脚。   见状,贾蔷眸光微沉:这双手太小,握起的拳头还没个贡桔大,难怪不被人放在眼里!   毫不迟疑,他伸出两指瞅准了用力一戳。随即,杀猪般的惨嚎响彻天际:“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瞎了!我被这小崽子戳瞎了!”   贾瑞捂住双眼,痛得满地打滚。余下的少年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地看向贾蔷,只觉不可思议:向来乖顺的男孩,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凶悍起来了?   顶着众人审视的目光,贾蔷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借着拍灰的功夫,他看清了自己身体约是十岁模样,不禁大为懊悔:父母是在自己五岁时过世的,要是当时及时同那名叫零的男孩说起,也许还能再见他们一面,扭转死局。现在看来,这个遗憾只怕要永远继续下去了。   其他人却误将他的表情当成了害怕。短暂的惊讶过后,他们胆子又大了起来:“贾蔷,你居然敢伤了先生的孙子!还不快跟我们去见先生领罚!”   这些人皆是附于贾家家学的寒门分枝,素来靠奉承巴结正房有钱有势的子弟过活。   按说以贾蔷的身份他们本不该如此造次,且贾瑞又无甚权势,犯不着为他得罪人。但因贾蔷乖巧异常,平日里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敢找长辈告状,又生得玉雪可人,这些人一来受贾瑞撺掇,二来存了几分对正房的嫉恨仇富之心,这才放大胆子欺负贾蔷。   当下见素来性情温驯的贾蔷忽然发狠,贾瑞又惨呼连连直嚎眼睛瞎了,这几个人顿时慌了手脚,生怕担上干系丢了在家学里蹭饭攀关系的巧宗儿,一迭声叫嚷着要把贾蔷绑了去找贾代儒定夺发落。   众人适才虽被贾蔷出手唬了一跳,但甫一缓过神来,又觉得他多半是被逼急了才不管不顾地动手,现在断不敢再如此。况且他不过十岁罢了,己方人多势众,难道还怕他不成?   这么一想,立即有人喝道:“快把这兔崽子拿下,绑了去见先生,再去叫府里的大老爷二老爷!”   言犹未已,少年们便争先恐后地向贾蔷奔来。   眼见即将捉住男孩的手臂,为首之人刚露出一丝恶毒的笑容,却又马上凝固了:电光石火之间,男孩竟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他身上连点几下,明明力度不大,却有钻心的痛麻感瞬间席卷全身,让他也如贾瑞一般哀嚎惨叫,恨不得脱光了衣服在碎石堆里狠狠刮蹭。   第一个人的惨呼刚刚响起,随即又加入第二个、第三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少年们都成了滚地葫芦,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扭出千奇百怪的姿势,痛叫连连。   钻到骨缝里痛麻刺激得他们几乎快要崩溃,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模糊之中,一道阴影投在脸上,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让他们心头不约而同泛起丝丝寒意:贾蔷一反常态出手狼辣,且又不知从哪里学了一手古怪功夫。若他想算总账,他们可连跑都跑不了!   众人正心惊胆战间,那道阴影却并未久留,而是直冲贾瑞去了:“瑞大叔,你刚才说要好好同我乐乐,怎么个乐法,嗯?”   贾瑞鬼哭狼嚎了半日,忽觉一双眼珠疼痛渐轻,勉强可以视物,知道贾蔷并未真个儿戳瞎自己的眼睛,不禁心里一松。又见贾蔷势头不对,便只赖在地上继续哼哼。   见贾蔷踩在自己双膝之间,作势要踏上某个紧要之处,他霎时惊得魂飞魄散,再不敢装死,连忙堆欢赔笑:“蔷——蔷儿,是我混账,是我糊涂,不该同你玩闹得太过份。你大人有大量,就恕我这一遭吧!”   “哦?只是玩闹?”贾蔷身子微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男孩的目光饱含讥诮,隐隐又有几分凝霜含雪,那是只有饱经沧桑才会拥有的冷厉。   贾瑞来不及奇怪为何一个孩子竟会有这样的眼神,继续忍痛赔笑:“蔷儿,你素知我是个不要脸的混账人,同兄弟们一时玩闹过火是常有的事,你何等身份,千万别同我这浑人计较。”   贾蔷嗤笑一声:“兄弟?谁是你的兄弟?”   “我——”   贾瑞还要再求情,忽觉面皮一凉,随即剧痛入骨,顿时再度撕心扯肺地大叫起来。   其他人被他叫声一炸,不由皆强忍痛楚半抬起身看出了何事。一看之下,尽皆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贾蔷不知何时拔下了贾瑞的铜簪,深深刺入他面颊,更还用力穿戳不停!   感受着利器在血肉里翻搅的滋味,贾蔷微微眯起了眼睛。   当年他年幼不解世事,以为贾瑞等人只是想了个新法子来欺负他,除了受到惊吓之外,倒没有吃什么苦头,便也不以为意,甚至还怀了几分庆幸。等衣裳不整发鬓凌乱地回了东府,对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也是懵懵懂懂。直到年纪渐长,才明白那日受了何等屈辱!   ——“没爹娘管教的种果然下作,才多大点就开荤了。”   ——“没见识了吧,外头戏堂子和南风倌里专有一种小男娃,岁数都和他差不多,”   ——“你别说,若是外头有他这般模样的,我还真想试试旱路。”   ——“那你何必舍近求远?那位不就是——嘿嘿。”   ——“再怎么说也是位爷,我可不敢近身。再者我又不是他相好的,过了火被捅到老爷面前,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   事隔多年,他早已记不清那些下人的面孔,却依然记得那些饱含恶意的议论。可等他明白过来,为时已晚!   他为此纵马发疯,酗酒痛歌,最愤怒的时候甚至恨不得将东府的下人统统杀掉。可同时他也明白,无论怎么做,那被人肆意狎玩的一幕也永远无法从生命里抹杀!他会背负这段不堪的回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整整一生!   可是——他眼瞳微转,眼角因这动作稍稍挑起,带出几分若有似无的妖煞之感:可是老天开眼,让他有了最最离奇的经历,得以重新来过。他会改写所有的不堪,所有的痛苦,从此生命里只留下无悔无憾!   一念及此,贾蔷畅快地微笑起来:“你既自承不要脸,我就帮你坐实了。”   反手抽出铜簪丢掷于地,抹了一把飞溅到手背的鲜血,见贾瑞想要负伤反扑,贾蔷用昔年一位老江湖教的绝招拂过他的麻穴。   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脚下惨叫连连的烂货,他正寻思该如何炮制这厮,消尽心头恶气时,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金器般冰冷的声音:“系统警示,系统警示,如果宿主继续恶意攻击贾府中人,系统将提前击倒宿主。”   ☆、第4章 四漏洞 贾蔷先是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听对方自称是系统,顿时想起零所说的话,便不再那么惊讶。 他早把零当成了神仙一流的人物,知道自己理解不了“仙界”的事物,便索性不去细究,只管坦然接受。但当下系统提的第一个要求,却又恰恰是他无法接受的。 “为什么?”他用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对方答道:“这是创造者的要求,优先于一切,任何人不得违反,包括宿主。” 贾蔷幼年失怙,贾府又是个上上下下惯于顶红踩白,两只富贵眼一颗体面心的人。世情如刀,他那表面圆滑的性子便是被这些人生生磨出来的,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机巧善变。 当下他略略一想,继续试探道:“如果是别人伤害了他们呢?” “宿主有责任保护贾府中人。” “包括所有人?”贾蔷眸中厉色微现。再世为人,他似乎少了前生那份小心翼翼,与人为善的周全,某些地方变得尖锐许多。他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改。 “不,创造者已将所有人分出等级,分别用颜色代替。红色最高,其次橙色,再次蓝色,最次白色。红色代表宿主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救助;橙色一般情况下全力救助,若偏离主线、或严重威胁到宿主安全时,可以放弃;蓝色与橙色类似,只是威胁程度调低为可能威胁;白色由宿主自行决定是否救助。” ——原来不止贾府自个儿,连外人都帮他们打上了三六九等的标签。 贾蔷挑了挑眉,还要再问,只听系统又说道:“视被帮助者的等级,系统会评估相应的功德值,按功德值的数量多少,宿主可以在系统中兑换东西。” 又听到一堆一知半解的话语,贾蔷待要细问,转念一想,还是先打发了贾瑞等人再问不迟。免得被人发现端倪,却是不妥。于是,便确认道:“贾瑞属于什么颜色?” “系统刚刚为宿主开通了玉瞳,宿主可以自行查看,只需一个念头便可以。” 贾蔷依言而行,只微一闪念,果然眼前便出现了异状:贾瑞忽然像被渡了一层光泽似的,整个人都包裹在橙色的光芒里,闪闪发亮。 见状,贾蔷微感错愕:“贾瑞只是个排不上号的旁支子弟,也未在两府内担什么差使。我记得他因调戏了王熙凤,被她设计重病而死。这样一个人,居然能算是次等重要的橙色?” 系统飞快答道:“创造者说他只是犯了是个男人就避免不了的错误,况且最终也没得手。若因此送命,未免太过残忍,所以特地将他标注为橙色,需要宿主在贾瑞生病前化解危局。” “……” 这论调无端让贾蔷想起了贾珍与贾琏。这俩都是男女皆可的主儿,在外同一帮狐朋狗友喝起花酒,也是如此这般类似的调调:贪花好色是男人的天性,且越是风流越证明有本事——瞅瞅那些挑泔水做苦力的,能娶到老婆就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贾蔷对这种说法很是反感,否则前世也不会只对龄官一个人好。虽然碍于情面,他从未当面驳斥过珍、琏两人,但心中难免不以为然。 乍知创造所谓系统的“神”竟也有这种想法,贾蔷心中原本的敬畏不知不觉消退了四五成,心道竟然会同情贾瑞这等下作人,看来对方纵然能造出厉害的所谓智子系统,也是个糊涂人。 不过,到底是系统的要求,若是有所违反…… “如果我不愿照做呢?”贾蔷问道。 系统声音冰冷,不带分毫感情:“视当事人的颜色分级不同,会给予宿主不同的痛感惩罚。白色无刑罚,蓝色是鞭笞,橙色是服毒,红色是剐刑。施刑时宿主意识全程清醒,且身体不会留下任何伤痕,只会感应到痛楚而已。” 系统每报出一种刑罚,贾蔷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造这系统的家伙到底是贾家的几世玄孙?用得着这么护着老祖宗么!护就护吧,还不分好赖,如果自己不放过贾瑞这个贪色猥琐的家伙,居然要体验服毒之痛?! 看来,自己得想个法子,像接受交换条件时一般,绕过系统的要求。 贾蔷系来记性过人,当下将系统所说的每一句话细细回想一遍,很快,他嘴角便微微翘了起来。 他沉思之际,贾瑞等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自下而上窥看他的脸色。见他先是面含薄怒,忽又微微一笑,一颗心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虽然那笑容极清极美,他们心里却再也不敢有亵渎的念头,只哭丧着脸想,这位小爷又想出什么手段了? 结果,想像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到来,贾蔷竟然只是正了正微见零乱的衣襟,就这么抽身便走。 贾瑞等先还以为她在玩什么花样,心胆俱颤地等了许久,见贾蔷并未回来,身体麻意渐消,这才放心地哎哟叫唤起来。 抹了把脸上已经干硬的鼻涕眼泪,贾瑞捂住流血不止的脸恼怒道:“这无父无母的小杂种竟敢伤了咱们,我马上告诉祖父去,请他出面,到二老爷面前说道说道,再把东府的珍大爷也请来!听说珍大爷对他最是严苛,动辄呵斥打骂,我瞧这回他定要被揍个半死!” 众人刚要附合,却有一行人匆匆走来。为首那人看到这群人果然衣裳不整,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顿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子弟不肖!子弟不肖!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行那苟且之事!贾瑞!这些人里你年纪最大,况且前儿你还偷了家里的钱去花街,这事必是你牵的头!我先勒死你!” 贾代儒身后还跟着几名家丁,看见这般光景先是唬了一跳,随即挤眉弄眼,怪腔怪调地说道:“虽说家学的院子是单辟出来的,这边寻常无人过来,但几位哥儿也不该如此心急,毕竟可是读圣贤书的地方。” “难怪都想来附学呢,原来竟是……” 贾代儒听罢这话,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越发气了个倒仰,一迭声地要掐死贾瑞。 少年们被他与家丁的话唬了一大跳,赶紧纷纷忍痛爬起来辩白,说并非如此。不想甫一起身,一个个裤子都滑到了膝下,让家丁们越发坐实,嘻笑道:“哥儿们也不消说了,这般模样往二老爷面前一站,他老人家保准什么都明白了。” “祖父,你老人家相信我,我们根本没有干那荒唐勾当啊!”贾瑞指着自己的脸急眉赤眼地分辩:“这一切都是贾蔷那小畜牲干的!他打倒了我们,还破了我的相!又不知使什么邪法断了我们的裤腰带,你老人家要为我出头啊!” “孽障!”见他还敢强嘴,贾代儒更加生气:“他多大?你们多大?他一个人打得过你们?别乱咬了!我们一家世代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怎么就出了你这个讨债的混帐东西!今日若不掐死你,我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隔墙之外,刚刚往代儒面前通风报信的贾蔷听里面动静越来越大,渐有沸反盈天之势,眼中闪过一抹讥诮:“系统,这种情况下,需要我救助贾瑞吗?” “不需要,这是与主线无关的突发事件,可由宿主自行决定是否救助。” 闻言,贾蔷勾唇轻笑:这一把赌对了,系统订下的规矩,除了标记红色的人之外,其他颜色的人只有在某些重大事件发生时才必须施救。看来,今后可以利用这一点,好好做做文章。至于红色——车到山前必有路,等真有需要时,再视对象寻找破绽不迟。 想到这里,贾蔷袖手往外走去。经过一株枫树时,他停下脚步,掬水仔细洗了几遍手。想到适才厮打中解开那群人腰带时的触感,他眼中不禁泛起一抹嫌恶。 秋水冷寒,他却直洗到双手发红才停下来。也不回家学拿书本等物,就这么沿着久违的夹道,一路向东府走去。 家学书塾外的夹道有两条岔口,近的那处连着荣府,稍远的则接着宁府。贾蔷刚刚走到第一条岔道,忽然远远听到一阵喧哗声,不禁起了疑心:荣府虽然早是远不如从前那般治家严谨,但也断没有放任一干家仆大呼小叫的道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念及此,他脚下便转了个弯。刚刚走到角门处,便听里面传来一个惶惑的声音:“珠大爷刚刚病殁了,你们都快把衣服换成素的!”   ☆、第5章 五陷害 贾珠。 这个久违的名字在贾蔷的前世岁月并未留下太多印象。他只记得这位二房长子学业极佳,十四进学,在家学念至十六岁时,代儒便自认再无物可教,二老爷贾政为他另请名师。但或许应了那句大抵好物不坚牢,贾珠娶亲生子未满一年,不到二十岁便一病归西,让二房愁云惨淡了好几年。 原来自己回来,倒正赶上贾珠的丧事。 贾蔷与这位表兄没有什么交集,不过略说过几句话而已,自然更谈不上伤心。 听见荣府吵闹原为此事,他摇了摇头,刚要沿原路返回,忽然一名比他略大两三岁的小厮从后面匆匆追了过来:“蔷哥儿,可巧在这儿遇上,老太太请哥儿过去说话呢。” 贾蔷眼风一扫,认出这是半大不小,一脸机灵的小厮正是宝玉打小使唤的茗烟,后来改了名叫做焙茗的。 想到前世贾府落败后,此人假扮忠仆,继续侍奉了宝玉半个月。后见贾家赦免无望,便卷了仅余的财物,又拐了个丫鬟一起私奔之事,贾蔷不觉微笑起来:“茗烟,二房的珠大爷刚过身,我正准备回去穿了素服,同叔叔和蓉哥儿一同过来道恼。你们府正该是忙乱的时候,这节骨眼上,老太太怎的想起我来了?” 茗烟眼神乱瞟,吱唔道:“这个……小人也不甚明白,只是老太太面前的姐姐打发小人过来找人,小人便过来了。” 贾蔷确定前世并没有这一回事,又见茗烟神色紧张,心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但老太太既找,却是无法回绝。而且他正愁该如何与那害死了自己的老妇“好生亲近”,便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随你一道过去。” 茗烟明显松了一口气,在裤腿上蹭了蹭满是汗水的手掌:“蔷哥儿请往这边走。” 正值深秋,荣府内几排荫匝如盖的高树皆已转黄,但花墙花坛上架设的盆儿花却依旧颜色娇嫩,除应时的秋菊之外,不乏许多本该在春夏开放的鲜花。 贾蔷知道,这是因老太太喜欢艳色,故府中每到秋冬两季,便命京城唯一一家有玻璃花棚的花户供应逆时而开的鲜花。单仅这一项,府中每月便要耗去数百两纹银。 想起抄家后这群享受惯了的夫人太太们为一碗当年看不上眼的白粥阴阳怪气,只差没大打出手的情形,贾蔷眼底不禁掠过几分讥诮。 走过几条跨院夹道,再穿过抄手游廊,又走了近一柱香的功夫,便是老太太素日起居的院子。 少主人新死,往来的丫鬟婆子们皆是一脸戚容。奇怪的是堂屋却大门紧闭,只偶尔传出几声压低的抽泣声。 “蔷哥儿来了!”此时身量尚未长开的鸳鸯见状,连忙高声说了一句,开门打帘迎贾蔷进去。 两人错身而过之际,鸳鸯忍不住溜了他一眼,心下暗叹:可惜了这位小爷,两府里拔尖的俊秀人材,却因父母早逝,不得不仰贾珍鼻息而活。现儿又赶上这档子事,只怕……罢罢,她只是个奴婢,老老实实谨守本份就好,旁的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贾蔷并未错过鸳鸯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这让他心下越发警惕。 刚刚踏进房屋,身后的门便无声阖上。贾蔷稍稍眯了眯眼,这才适应屋内的光线。看清端坐于高堂主位一脸怒容的老太太,并左侧紫檀大椅上满面端凝肃穆的贾政后,他低头无声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将自己亲手送上黄泉的两个伪善者,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恨不得马上对仇人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贾蔷还是按下杀意,行礼请安:“见过老太太,见过二老爷。” 行礼之时,他悄悄开了玉瞳,想看看这两人是什么等级,结果让他一乐:贾母是红色,这点他并不意外,让人惊讶的是贾政居然是橘色。 没想到道貌岸然的贾政竟与贾瑞那个猥琐男同等,他差点没笑出声来。 贾母似乎心情很不好,自贾蔷进来,她眉头又皱紧了几分,看向他的眼神亦是颇多怀疑不喜:“蔷儿,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不知老太太所问何事?” 见他不像往常那样紧张,贾母倒是有几分惊讶,但也无暇细究:“我且问你,你珠大爷落水那日,你是不是在他身边?” 这么一问,贾蔷才记起来,贾珠乃是落水受寒,缠绵病榻而死。似乎事后贾珍还悄悄议论过,说他如果不是读书读死了,笃尊长辈之命,急于先成家开枝散叶,接着再入仕途,也不会因急于要孩子而掏空了身子,以致竟连初秋的凉水都耐不住,一病呜呼。 回想着这些闲话,贾蔷道:“不在,那一日我在家塾念书,回来才听说珠大爷出了事。” 听他不承认,贾母脸色更难看:“宝玉,你出来。” 宝玉?贾蔷微一挑眉,转头往碧纱橱看去,但见纱幛后两道人影绰绰,似乎还听能到窃窃私语声。 他正遗憾离得太远无法听清时,原本细如蚊呐的声音突然间放大了数十倍,清晰可辨:“二爷,你出去后千万要说那日在大爷身边的是蔷哥儿,否则老爷定要打你板子!” “袭人,我若说谎,老祖宗定会生气,我……” “我的好二爷,你若说了真话,老祖宗和老爷才会更生气!况且那日是奴婢服侍的你,倘事情发作,奴婢定然也逃不了罪过,一定会被先上家法再拉出去发卖!再者,当日蔷哥儿的确在那里,你也算不得说谎。” “什么?他们要发卖你?袭人姐姐,那可不成!我记住你教的话了,只要这么说,你一定不会受罚。” 听至此处,贾蔷再度挑眉:这可是明晃晃的栽赃啊,贾母倒也罢了,怎么向来爱做刚直方正状的贾政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正疑惑间,系统冰冷的声音忽然又在耳畔响起:“为了便于行事,系统现将宿主五感敏锐值上调。目前贾宝玉有难,如果应对不好,极有可能被心痛爱子早逝的贾政杖责至死。建议宿主为宝玉承担责任。做为奖励,系统会给予宿主一百点功德值,可以任意兑换物品。” “他犯了什么过错,以致贾政要打死他?” 其实贾蔷心里已隐隐猜到了几分,只是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系统又没了声音。就在这时,一身大红衣裳,颈佩通灵宝玉的男孩怯生生地走了出来,红衣与红光交相辉映,刺得贾蔷眼睛生疼。只见他俊秀里带着稚气,机敏里带着憨态,乍眼一看倒有些像个女娃,正是贾母最疼的小孙子宝玉。 见他拖拖拉拉,走几步就不停地窥看贾母脸色,贾政不禁更加心烦,冷冷斥道:“老太太叫你,你怎么磨蹭半日才出来?” 闻言,宝玉眼中立时蒙上一层雾气:“启禀父亲,孩儿……孩儿……” 贾母最见不得宝玉受委屈,立即说道:“他小孩子家家,乍见哥哥过世,心里自然难过害怕,一时反应慢些也是常理。你这当老子的不体谅也罢,怎的还要苛责?” 说着向宝玉招了招手:“好孩子,快到祖母这儿来,祖母疼你。” 听贾母提起大儿子,贾政脸上立即溢出浓浓的悲伤。他本以为生了个聪敏上进的儿子,将来阖府有望,不想却是福薄,儿子竟一病死了,大好前程一朝化为泡影。若是让他找出害儿子落水的真凶,他一定要狠狠炮制,剥皮抽筋也不为过! 他分毫不觉得自己想法狠辣,只觉天经地义:对方害死了他最出息的儿子,害得贾府人才凋零,区区小惩大诫,根本难消心头之恨! 待贾母将宝玉搂在怀里好生哄慰了一番,贾政用力灌了一口压火的凉茶,问道:“你将刚才在房里同丫鬟嘀咕的话再说一遍!” 贾母瞪了他一眼:“你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不要再吓他。”转头又对宝玉柔声说道:“宝玉,你只要点一点头就成。刚才你在房里同袭人说的,是真的么?” 宝玉嗫嚅片刻,待要说那番话其实是袭人先讲、又由他重复了一遍,不期然想起袭人的惶惑模样,终是又把这话咽了回去,将头一扭,不敢去看贾蔷:“字字是真。” 得到肯定的答案,不只贾母,连贾政都不自觉流露出凶狠的眼神:“蔷儿,半个月前你作弄珠大爷,将他诱到荷花池里,以致风寒入体不治身亡,可有此事?!”   ☆、第6章 六破局(1) 对上贾母与贾政戾气渐重的面孔,贾蔷假意惊呼:“二老爷怎会如此想?我从来最是胆小,况且珠大爷又是再庄重不过的人,怎敢有作弄之心!” 见他一脸慌张茫然,不似作伪。再想起素日情形,贾政不由又有些疑惑:“蔷儿往日确是乖巧,这府里再没人比得过——宝玉,莫非是你这业障看岔了?!” 被他高声喝问,原本就心里有鬼的宝玉顿时吓得放声啼哭。贾母心痛不已,连忙拍背哄劝,又许了不少好东西,才哄得他哭声转小。 一面替尚在抽泣的宝玉拭泪,贾母一面没好气地道:“玉儿从不对我说谎,你吼他做甚?想知道真假还不容易,把那日荷花池附近当值的人、家学里、并蔷儿身边的人叫来,一问便知。” 若在平日,贾政不会直接抹东府的面子,定会将贾蔷交给贾珍,说明原委,让那边来追查。但事关爱子之死,贾政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便依贾母所言,命小厮前去找人。 等待之际,贾母将宝玉搂在怀里不断心肝肉儿地叫唤;贾政眉关紧锁,一盏接一盏地喝茶。 这时,系统又催促道:“请宿主尽快解决贾宝玉的危机。” 趁无人注意,贾蔷低声问道:“你让我为贾宝玉顶缸,那岂不是换成我被打死?” 系统答道:“宿主不必担心,我会关闭你的痛感,并用微型医疗机器人帮你治疗。宿主大可放心行事。” “你不懂这里的规矩。”贾蔷道:“要完成创造者的心愿,意味着我必须在府内有一席之地,并受老太太他们宠爱。如果他们认为我害死了贾珠,就算我从杖责中活下来,也永远会被痛恨唾骂,在府中再难容身。你明白么?” 沉默片刻,系统道:“但照目前的情况,没有更好的选择。” “未必。如果我用别的办法摆平这了件事,你之前说的奖励还算数么?”贾蔷对所谓功德值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字面上,但照以前行商的经验来看,系统本身就近乎神迹,从它手中得到的东西定然也不差,绝不能放过。 “当然,只要达成结果,系统一定会给予宿主奖励。” 一番对答下来,又摸到了两分系统的底,贾蔷心中很是满意。恰在此时,见几处的人都陆续到齐,贾政放下茶盏,亲自问话:“你们老实交待:两个多月前珠儿落水那天,蔷儿在哪里?” 被叫来的这三人先齐齐磕了个头,尔后负责看守家塾的那中年男子惶恐地答道:“启禀老爷,珠大爷出事那日蔷爷是否来过书塾,小人已不大记得了。但依小人想着,蔷爷素来上进,一年到头从不告假,应该是——” “应该?就是说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贾母打断了他的话,“让蔷儿的贴身丫鬟来说,她定然记得。” 被点名的红桔一脸娇怯,又给贾母磕了个头,这才说道:“回老太太、二老爷的话,那日蔷爷依旧像往常一般去了家塾。但回来时,却是……却是……” 她吞吞吐吐地瞟了贾蔷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勾得贾母情不自禁身子微探:“却是什么?说!” “是……”红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语速马上快了几分:“蔷爷回来时,衣裳半湿不干。奴婢问他可是失足跌到塘子里了,他说只是洗手打翻了水盆。但秋天腰束都扎得紧,纵是水泼一下也浇不透中衣,可蔷爷却整身都湿透了。所以奴婢未免觉得有些奇怪,便记在了心里。” 红桔说罢,屋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显得碧纱橱后吐气的声分外明显——只是除了贾蔷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听见。 短暂的静默之后,缓过神来的贾母勃然大怒:“听见没?这就是铁证,不必再问了!我说珠儿好端端的怎会摔进了池子,分明是这小畜牲作弄人!他害死了珠儿,纵不要他偿命,也要好好惩治一番!把珍儿给我叫来!让他看看,他养出这祸害人的侄子,不但克死了自己爹妈,还搅到亲戚家来了!” 听到贾母竟然还有脸提自己父母,贾蔷顿时通红了眼角,差点直接扑上去扼住她的喉咙。 苦苦按捺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名刚过三旬,白面俊俏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请老祖宗安、二老爷安。珠兄弟的事我都听说了,还请两位不要过份悲戚,免得伤了身子,让珠兄弟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珍儿!”见贾珍已然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平时挂在腰畔的那些个玉佩香囊也统统解了下来,贾母心道这个侄孙还是这么会做人,脸色不禁和缓了几分,但仍是余怒难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珠儿出事,和蔷儿脱不了干系!” “什么?!”贾珍一听,顿时脸色大变。 因贾敬于炼丹求道之事上花了宁府近三分之一的家产,贾珍初袭爵位时尚是年少,手头有钱又无人拘束,胡天胡地几年下来,把剩下的又糟蹋了一半。虽然近些年知道生计艰难,比之过去改了好些,但所谓由奢入俭难,上去了的开销难得下来。便存心讨好贾母,从她这里哄点东西补贴腰包。 当下一听贾蔷竟害死了荣府最受器重的贾珠,贾珍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恨不得亲手将贾蔷活活掐死:“你个孽畜!还不跪下赔罪!你珠大爷是何等金贵人物,你抬着贡着还来不及,居然敢加害于他!——就算当着长辈的面儿我也不顾了,今儿我非打死你、为他出气报仇不可!” 贾珍一行说,一行抡圆了胳膊照贾蔷当头抽下。贾蔷哪儿能让他如愿,身子一矮,往前一扑半蹲半跪地抱住了贾珍的双腿,大声喊冤:“叔叔,侄儿冤枉哪!侄儿那日一直在书塾,并未去过什么荷花池!” 被他近身缠住,贾珍一时施展不开,急得不干不净地乱骂:“小王八羔子!有娘生无娘养的下作胚子!难道老太太还能冤枉了你不成?她说与你有关,必是与你有关!你还敢犟嘴抵赖么?!” 听着他毫无半分亲情、作践侮辱至极的污言秽语,贾蔷眼中生出几分冷意,声音却依旧无措:“老太太自不会冤枉好人,是刚才丫鬟指认错了人。” “什么意思?”贾珍刚才那一番造作只是为了表明态度,内心深处,他其实不希望贾蔷真是害死贾珠的凶手。这倒不是因为他疼爱贾蔷,而是深知此事坐实,会像根刺一样始终横在荣宁二府之间,贾母和贾政定会记恨东府一辈子。就算他再怎么小心讨好弥补,以后想从荣府占便宜也是痴心妄想。 当下一听有门,他连忙说道:“果真是误会?你快说出来!到底是谁害了珠兄弟?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贾蔷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原本答应过人不说的,但如今也顾不得了——红桔那天说我湿透着回去,原是不假,但却不知我是与人换了衣裳。”   ☆、第7章 七破局(2) “你与人换了衣裳?” 贾珍皱起了眉,刚要再问,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大变,立马便改了口风:“咳咳,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往荣府来,恰好遇见你与蓉儿下了学,便叫你们留一留,同我一起回去。定是蓉儿玩闹弄湿了衣裳怕我责骂,硬拉着你换了,倒招来一场误会。” 见贾珍目光闪烁,贾蔷微微一笑,松开手慢吞吞站起:“叔叔总算记起来了,我就知道叔叔会帮我说话。” “果真如此?”贾母心里却不大相信。指证贾蔷的是她的心肝肉儿宝玉,贾珍这么一说,岂非是宝玉撒谎了?她可不信自己最疼的孙子会在亲哥哥过世的大事上扯谎。 老脸一拉,贾母示意正蹭在她怀里腻歪的宝玉站直了说话:“宝玉,你再说一遍,那天你看见了什么。” “我……我……” 宝玉天生胆小,加上本就心虚,之前连看着贾蔷说谎都不敢,更何况现在来了个出名左性的贾珍。遂扭股糖似地拉着贾母的袖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说话。 见他如此,贾母反倒起了几分疑心。刚待说话,袭人突然从碧纱橱后走了出来:“请老太太恕奴婢僭越之罪,实因宝二爷适才在大爷房内哭了一场,出门受了点风,刚才便说心口疼。奴婢见二爷脸色发白,实是不放心,是以斗胆打断老太太的话儿。只求老太太先让二爷缓一缓,奴婢纵是万死赎罪也心甘情愿。” 袭人今年刚满十岁,眉眼已能看出些将来的样子。单论模样,在府中只算中上,但那份看似谦卑里带着倔强,实则字字句句透着为主子着想的体贴,不动声色地讨乖卖好,却是独家一份。 她一番唱念俱佳,贾母果然惊乱起来:“啊哟,宝玉果然脸色不好,小手冰凉,我竟未注意到!定是被他哥哥过世唬着,又被拉来问了半天话乏了,两相交夹,可别酿出什么症候才好。鸳鸯进来,快和袭人扶宝玉到里头歇着,再把他素日吃的安神药煎一帖来!——好袭人,还是你细心,你是个眼里只有主子的人,不枉我把你指给了他使唤。” 闻言,袭人眉间略见喜色,连忙又压下去。借搀扶宝玉的机会悄悄捏了一把他的胳膊,示意他装病:“是,老夫人,奴婢定伺候得二爷妥帖。” 她搀住宝玉刚要走开,冷不防却被人一拦。 抬眼见对方是贾蔷,她顿时屏住了呼吸,勉强笑道:“蔷爷,我们二爷急着休息,奴婢向来是近身伺候二爷,您——” “宝二叔自然要休息,可你不用休息。”贾蔷字字意有所指:“老祖宗和二老爷都在场,且又事关珠大爷,自该查个水落石出。你是二爷的贴身丫鬟,又从不离身,二爷那日既去了荷花池,想必你也在场吧?这事儿问你也是一样。” 没想到贾蔷居然用她的借口反堵了自己的嘴,袭人不禁一呆。还未缓过神,便听贾母说道:“蔷儿说得也有道理,琥珀,你随鸳鸯一起服侍二爷去,让袭人留下。” 见事情发展完全超出自己预计,袭人狠狠掐了下掌心,旋即勉强镇定:“不知蔷爷想问什么?” “宝二叔说曾亲眼看见我将珠大爷骗诱下池子,但叔叔刚为我作证,说我与这件事无干。想必老太太和二老爷此际心里疑惑得很,不知是谁看岔了,所以还需要个旁证。袭人,你说说,那天你看见了什么?” 袭人抿了抿唇,尚在犹豫该如何开口,忽见贾蔷背对着贾母与贾政,脸上显出几分不安,时不时瞟一眼贾珍,心中忽然雪亮:多半是贾蔷央了贾珍替他圆谎,所以心虚。而宝玉适才已说了那番话,若是自己与他相左,一旦事情被揭露出来,宝玉至多被打骂一顿,依旧有老太太和太太护着,但自己这个“背主”的却讨不了好果子吃! 且贾珍虽是素来名声不好,但到底是东府的人,没本事把手伸到宝玉屋里。自己就算开罪了他,又怕什么?再者自己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难道他还会为个无父无母的侄儿扫老太太的面子不成? 拿定主意,袭人立即说道:“奴婢那日陪宝二爷散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荷花池。因再往前便出了二门,有客人往来,奴婢怕宝二爷见了生面孔又受惊吓睡不安稳,便劝他回去。不想刚往回走了一段,便听后面有人说话。奴婢随二爷回头一看,却是大爷和蔷爷在说话儿,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大爷突然倒进了水里,蔷爷被溅了满身也不躲,只咧着嘴笑。” 她说得活灵活现,却听得贾母、贾政勃然作色。贾母切齿道:“贾蔷,纵是你年幼无知,但害死珠儿一条性命,也免不了要受责罚——珍儿,我道你素日是个知道轻重的,今日竟是为了一个侄儿骗我不成?!” 贾珍慌张辩解道:“老祖宗明鉴,侄孙并未扯谎,实是——实是——” “哦?那难道是我房里出去的人欺主?我想袭人可没你那么大的胆子!”贾母冷笑道。 贾母将话说到这份上,贾珍顿时不敢再接。睃了贾蔷一眼,张了张嘴巴,终是又合上了。 一旁,贾政虽然许久未曾说话,但脸上的怒容比贾母只多不少。贾母只是痛惜长孙早逝,他却自己知道失去了一个原本前途无量、有望振兴贾府的优秀继承者。 宝玉性情懦弱指望不上,自己年纪已大,子嗣之望越来越小。少了得力的继承人,将来贾府说不定就没了自己一席之地。贾珠之死带来的种种后果让他痛怒交加,平日道貌岸然的伪善面具不知不觉松落大半。他死死盯着贾蔷,恨不得亲手将他按进水里溺死,给儿子抵命! 面对两道几不曾喷火吃人的刻毒眼神,贾蔷十分坦然:“老太太的话我不敢辩驳,但请老太太再给我一次机会,亲自往荷花池看一看。说不定天可怜见,那儿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可以洗刷我的冤屈;若是没有,我被罚也心甘情愿。” 无论再怎么被忽视,再怎么没依傍,贾蔷终究是宁府的正派玄孙。既当众将话讲到这份上,无论贾母贾政心里如何恨他,巴不得将他就地正法,少不得都要听上一听。这就是名份的力量。 贾母没好气道:“说得好像我冤枉你似的。去便去,你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 这本是句赌气的话,贾母却万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一刻多钟后,贾母坐在软轿上,紧紧捏着贾蔷刚从荷花池假山洞子里掏出来的绣帕,如遭雷殛。 “母亲,母亲?”贾政连唤几声,见贾母终于转了转眼珠,连忙问道:“这绢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暴躁不耐之余,他不免有些奇怪:区区一条手绢,难道也能成贾蔷洗罪的证据? 结果,贾母的回答让他更加茫然:“这是你儿媳的帕子——李纨的帕子!” 从不屑内宅之事的贾政一时想不明白里头的关窍,贾母却已想了许多许多。她目光如锥,一一扫过有关人等的面孔,似是恨不得戳穿某人的皮肉,剖出他的心看个究竟。 ——贾珍素有花名,最喜欢良家女子,偶尔也会勾搭妇人……他虽收养了贾蔷,却是因为……之事罢了,平素对贾蔷也不见疼爱,怎会突然替他说话? ——荷花池再往前走一个跨院便是二门之外,往来人口极杂。若内宅妇人要约外人会面,这里倒是个便当的好地方…… ——兰儿……人人都道兰哥儿清俊讨喜,同他那个说好听是端方说难听是木讷的老子不大像…… 贾母越是深想,太阳穴便跳得越是厉害,一突一突的,几乎快盖过了心跳的声音。 ——若是家中出了这等丑事,那可如何是好?!今日过来取证动静闹得极大,就算事后能一条麻绳结果了李纨那□□的性命,也难保不被有心人嚼舌生事! 想到阖府蒙羞,受世人指指点点的情形,贾母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伏在了暖毡轿上。 心里正惶惶然没主意处,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手掌不大,也不够暖,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而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她陡然眼前一亮:“老太太,这件事我本打算遵照珠大爷的嘱托,谁也不说,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说了:那日我和蓉儿下学后一起过来玩,恰好看见珠大爷在数落一个丫头。因那丫头借了珠大婶婶的帕子看花样,揣在身上一路到带了这里,又拿出来赏玩。珠大爷觉得不妥,说万一帕子遗落被人捡走,那岂不是与大婶婶的名声有碍。教训了那丫头几句,便向她索要帕子。” 听至此处,贾政终于回过味来,冷汗沾衣之余,不禁苦笑:这种事情,确是向来严守教条的贾珠做得出来的。 贾母更是不由自主紧紧反握住贾蔷的手,急切地问道:“那后来呢?这帕子怎么会到了假山里?”   ☆、第8章 八破局(3) 贾蔷道:“那丫鬟领了训,便赶紧将帕子交还珠大爷。但似乎是没等珠大爷拿稳当她就松了手,恰又有风吹过,帕子便飞到了池心的一片残荷上挂着。宝二叔说要找小厮来拾掇,珠大爷拦着不让,亲折了一根树枝去挑那帕子,没承想身子一歪倒进了湖里。我和蓉哥儿本是远远看着,因之前珠大爷教训下人,也不好现身。这下唬了一跳,本想喊人过来帮忙,但见珠大爷又不让宝二叔声张,说怕遭人耻笑,我们也不好出来,便依旧远远瞧着珠大爷自个儿慢慢挪了出来。” “我的乖孙儿!”不等贾蔷说完,贾母眼睛早已湿了:“真是个傻孩子,被人看见嚼说几句又怎的?难道比命还重要?若不是他面皮薄,叫人早早抬出了池子,也不至于风寒入体一病不起,让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擦了把眼泪,贾母又问道:“那这帕子——” “珠大爷不会水,落进池子难免慌张,好容易爬出来,才发现手绢忙乱之中错手摁进了假山孔眼儿里。珠大爷也不好再下水,走前特特嘱咐宝二叔,让他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旁人。他们走后,蓉哥儿本想将帕子取出来私下交还珠大爷,被溅了一身水后又不敢了,因怕叔叔骂他,便与我换了衣裳。没想到招来这顿无妄之灾。” 说到这里,贾蔷微微一顿,目光在与袭人一样不安的红桔身上打了个转,眸光深邃,教人看不透,摸不清。 之前因为更偏着宝玉,贾母原还不信贾蔷的话。这会儿见事情与李纨无涉,又有物证,心情大起大落,不觉便改了念头,追问道:“此事原是那丫鬟行事孟浪在先,失手落帕在后引出的风波!害得珠儿白白葬送了性命!必是她怕连累自己,故窜掇着宝玉说谎!这等刁奴,真真可恨!便是将她打杀了也难抵珠儿的性命!蔷儿快说,那贱蹄子是谁?!” 贾母每说一句,袭人的脸色就愈惨白一分,到最后已同新粉的影壁没甚区别。单看反应,贾母不用等人回答,便已知道了答案。 “竟然是你!好你个袭人,我把你从二等丫头抬举成一等丫鬟伺候宝玉,结果你就是这么伺候的!害死了一位主子爷,还挑唆着另一位主子爷说谎,同我离心!” 贾母气得浑身颤抖,旁边闻风赶来的赖嬷嬷听出了几分,连忙献好,不等贾母吩咐就把袭人拎鸡仔似的提起,下死手抽了几个大耳刮子:“不识抬举的蹄子!当初看你娘老子饿得可怜,大发善心把你买进府来,不承想你不尽心伺候反倒惹事生非,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娼妇!” 说话间,已是啪啪啪十几个嘴巴子下去。袭人被抽得皮破肉肿,耳鸣头痛,好容易赖嬷嬷住手将她甩到地上,还未缓过气儿来,心口又被人大力踏住:“一个贱婢竟敢害死我儿!家丁把她拖下去,套上麻袋打到断气为止!” 生死攸关,袭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死死抱住了贾政的靴子,破釜沉舟般喊道:“我——我有话说!那天我还看见了珍大爷的衣裳挂在西二屋的窗格上!蓉哥儿和蔷哥儿在外头给他把风!是他陷害我,要灭我的口!珠大爷也是他害死的,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贾珍原本在旁袖手看戏,见火竟然烧到自己身上,贾母、贾政狐疑的目光均扫了过来,不禁着了慌,赶紧跪下指天划地地发誓:“这都是那贱婢临死反咬!侄孙再怎么混账,也干不出对亲兄弟不敬不利的事儿来!再者,要是侄孙真见着珠兄弟在捞绢子,必定会拦下他——您二老可都知道,两府里头,珠兄弟就拿我这浑人没辄,每每见了我都是绕着走,免得犯口舌。我若开口,他怕啰嗦拉扯必定是肯依的。” 这话怄得贾母苦笑了一声:“你同珠儿虽然不大对付,但感情却是深厚,这我自然知道。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若未曾行差踏错,这贱婢又如何会像抱蛋的苍蝇似的咬着你不放?” “这……我……” 贾珍扭捏一阵,心知若不实说,难以尽消这两人的疑心,便腆着脸膝行至贾母面前,低声咕哝起来。 他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旁人自然听不见什么,但五感敏锐的贾蔷却听得一清二楚:“侄孙同那孙府的公子,素来相契……那日也是一时糊涂,听他说娶亲后要断了来往,一时情急,撕扯吵闹着,不知怎的就……西二院就在荷花池旁边,必是那贱婢回去时看见了,起了毒心想推我身上。” 贾母啐道:“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蓉儿蔷儿还在外头哪,自己就为老不尊起来!” 贾珍赔笑道:“老祖宗教训得是。但那日蓉儿他们也是临时过来,我事后才知道。否则,任我再怎么混帐糊涂,也断不会如此孟浪。” 贾母素知他为人,知道他虽然嘴里答应得痛快,转过头定是照旧我行我素。但毕竟是侄孙不是亲孙,她也懒待管教,免得反而落个骂名:“这倒还像句人话——政儿,此事确与珍儿不相干,全是袭人这贱蹄子闹的,就依你的意思,带下去处置了!” 袭人是卖倒的死契,要打要杀全由得主人家,官府也无权干涉。贾家向来对奴仆多有纵容优待,今日这般狠辣倒是少有,但见两位主子已将贾珠之死完全记在了她头上,恨她恨进了骨子里,又有谁敢去劝阻。 得到准话儿,贾政脚尖用力一碾,仿佛在踩踏一只臭虫。只听喀嚓数声,袭人胸前顿时陷下一片,未喊完的求饶之语骤然一停,就此昏厥过去,倒省得拖人的婆子们再捂她的嘴。 看着曾一度被主子们当成贤良典范、最终因自作自受如死狗一般被人拖走的袭人,贾蔷微微眯起眼睛,不期然想到了前世她搬进自己家后,假宝玉之名要东要西,说话含针带刺的情形。 他不知前世袭人是怎么将这事遮掩过去的,但今生既然她敢算计自己顶缸,那就得做好反被揭穿一切的准备! ——不过,系统又会怎么判定这件事?莫不会还要自己去救她吧?对了,说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袭人是哪一等。 微一挑眉,贾蔷开启了玉瞳,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只见袭人身上的蓝色光芒正层层褪去,最后变成一道纯粹而不刺眼的白光,虚虚笼罩在身上,像提前裹好了装裹布。 ——为什么颜色会自行改变? 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意,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因袭人行为严重危害到宝玉,故由蓝□□级为白色,宿主可自行决定是否帮助她。” 原来系统还能根据行为给人降等级!如此一来,自己今后行事大有回旋余地! 想到这规则背后的种种便利,贾蔷长睫微垂,掩去眸中过于明锐的神彩。 不过,他忽然又想到了某个疑问:“袭人是宝玉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怎么竟只是蓝色?” 开启玉瞳之前,他本以为袭人至少该是橙色,说不定还是红色。 系统答道:“因为创造者认为袭人貌忠实伪,把不该做的事都做了一遍,又反咬晴雯如此这般,又当又立,不值得帮助,给她蓝色都是抬举了她。” “又当又立?”贾蔷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突然反应过来,情不自禁笑出了声:“虽然系统的创造者某些观点一言难尽,但这个说法我认同!” 他笑声稍大了些,旁人未曾注意,刚刚臊眉搭眼向贾母赔完不是的贾珍却马上回头瞪了他一眼:“真不懂事!你珠大爷没了竟还敢笑,还不快回去换了素衣,过来尽礼!” “……好的,叔叔。” 目光从贾珍脸上掠过,再依次扫向贾母、贾政等人,贾蔷慢慢敛去了笑意。 刚刚不过解决了一只小虾米而已,贾府这处深潭,尚伏有无数暗涌漩涡,暗中更不知有多少凶险。接下来的路,依旧漫长。   ☆、第10章 九兑换 这边厢,贾蔷依言自回东府更衣。贾母处置了害死孙儿的贱婢,自觉心头稍快,又记挂着宝玉身上不好,正要回去看看,却被贾政唤住:“母亲请留步,还请听儿子一句:袭人那贱婢自是该死,但宝玉为了区区一贱奴、竟在珠儿的事上撒谎,其罪不在袭人之下。儿子一定要处置了他,还请母亲不要相劝!” “你说什么?” 一听要动宝玉,贾母顿时拔高了声音,两腮的垂肉也随着身子一起颤抖起来:“你想对玉儿怎的?他今年才八岁,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为一点子小错就对亲儿子喊打喊杀,这是做老子的样吗?” 见贾母动怒,贾政赶紧赔笑:“母亲息怒,保重身子要紧,千万莫因气恼伤身。宝玉是我最小的孩子,又是男孩儿,我疼爱他的心并不比母亲少。只是这件事他实在忒不像话,竟为了维护一个贱婢公然对长辈撒谎,甚至不顾亲生哥哥尸骨未寒。若任他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为免将来酿成大祸,说不得,儿子只有狠心管教一回,设法扭了他这毛病。” 贾母自家心里也知道这事确是宝玉不对。但在她看来,却又另是一番道理:“宝玉确是犯了错,但这还不都是被那蹄子挑唆的。你知道他向来乖顺听话,又爱同女孩儿们亲香,必是被袭人又哄又吓,一时蒙了心眼儿糊涂了。你既处置了那蹄子,少了搬弄口舌的人,他自然不会再犯错。回头我说他几句就是,你万不可唬他。” 见母亲一意维护孙子,说什么也不许自己管教,贾政又是无奈又是着急。还待再劝,只听贾母又道:“你已是天命之年,如今只剩了这么一个嫡子,难道还非要赶尽杀绝么?” 说罢,她径自命婆子们起轿,往荣禧堂而去。 目送贾母的轿子消失在月洞门后,贾政顿足再三,恨恨说道:“连亲生哥哥的死活都不顾,可见是个天性凉薄之人!老太太再这么惯下去,这孽障将来定成祸害!” 他原本疼爱宝玉不逊于贾母、王夫人等,但经此一事,由贾珠想到自己,觉得这个儿子定是靠不住的,不觉心灰了大半。原本的疼爱之意顿时消泯干净,自此唯余憎厌而已。 贾母赶回宝玉榻前,嘘寒问暖之际,贾蔷恰巧也踏进了自己的小院。 当值的下人不知去了哪里躲懒,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番睽违多年的故居,贾蔷耳边便响起叮的一声:“恭喜宿主成功帮助宝玉化解危机,奖励功德值五百点。兑换功能激活,宿主可随意兑换物品。” 接着,贾蔷只觉眼前一亮,面前赫然多了一块似虚似幻、精致之至、外形酷似凿花隔板的东西,上面罗列着几行名目,底下还有细密的小字备注。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被触到的条目随即泛出淡光,连上面的字也闪闪发亮:“《刘心武解秘红楼梦》,兑换任意物品满一点功德值即可赠送,备注:非指南手册,消遣读物,谁信谁傻……这是什么?” “赠品,建议宿主先挑选其他物品。” 贾蔷却没有去看那一串名目,只爱不释手地在精美的面板上摸来摸去,好奇地这里敲敲那里戳戳:“这个是实物么?” “不,只是便于宿主操作而投射的立体可触映像。” 贾蔷不明白那些名词,只听懂了一个“不”字:“那可不可以把它变成实体?今上最喜欢奇巧精致的东西,若我把这个献给他,定然少不了封赏,说不定还能赦免未来的抄家之祸。” 今上奉德帝——几年后的太上皇兼具名士之风与顽童之心,喜爱游山玩水,喜爱骨董书画,亦喜爱精巧的西洋物件。 二房王夫人的胞妹所嫁的薛家家主,之所以能获得皇商资格,由一度穷困窘迫的紫薇舍人之孙,摇身一变,只用二三十年就迅速累积起庞大财富,成为四大家族之一,正是因为当年他的父亲进献了一件巧夺天工的西洋摆件给奉德帝,令皇帝龙心大悦,从此格外照拂,自然诸事便利。 当然,明里暗里眼红薛家的人也不少,只是薛蟠之父为人精明谨慎,行事滴水不漏,教旁人捉不到分毫把柄,无从下手。 前世里,贾蔷隐约听与薛家打过交道的人说,薛蟠之父深知月满则亏的道理,兼之知道独苗儿子不是行商的料,早就打算裁削生意规模,但刚刚着手便因意外去世。留下个浑不吝的败家子,后来更又惹上人命官司,薛家多年积攒都填了知府的无底洞,由此颓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回想着这些旧事,贾蔷寻思:薛家能靠一座嵌满宝石、每逢整时便有西洋小人弹出跳舞唱歌的自鸣钟翻身,自己若得了这块面板,定然也能教龙颜大悦。 可惜的是,系统依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是操作界面,以目前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准,无法具现化。系统能源极少,界面显示时间有限,请宿主抓紧时间挑选兑换物品。” 贾蔷只好遗憾地打消了献宝受赏走捷径的念头,专心阅读条目。 瑞士军刀、细胞改造原液、即插即得拳法芯片…… 目光从教人眼花缭乱的选项上一掠而过,贾蔷突然锁定了某一条:“《微表情解读》?” 自幼在人情冷暖中磕磕绊绊长大的贾蔷深知,在大家族里,在生意场上,想要混得开自然少不了钱与势,但更少不了的是察言观色,在适当的时机说适当的话。他虽然不懂微表情具体是什么意思,却直觉认为这多半就是自己想要的。 再一看下面的备注,“人在说谎、真情实感,以及各种情绪下面部表情各有不同,除非受过专业训练,否则极难克制。读懂这些微妙的变化,你便可看穿他人内心。” “我要兑换这本。”贾蔷毫不犹豫地说道。 以前有不少人夸他机巧极快,看人颇准,他也一度以为如此。但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傻瓜而已,从来没看穿过贾府的那一张张画皮。大概是因为这份遗憾,一旦有机会摆在面前,他自然想要多多磨练自己的眼力。 “需要功德点……五百?这么多!”贾蔷溜了一眼其他东西,它们的价值最多不过两三百。相比之下,这本书是最贵的。但略一惊愕,他立即说道:“就要这本。” 确实需要的东西,买得起就不贵。 “确认兑换,正在生成——此书已转换为宿主熟知的文字与排版方式,请您收好。另外,赠品恕不转换。” 系统话音刚落,两本崭新的书册便凭空出现在贾蔷手中。随即,界面如同水波荡漾,数息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贾蔷匆匆扫了一眼封皮,便把解秘红楼扔到了架子床顶板上。也不顾震起灰尘扬,便往床沿一坐。 兴致勃勃地刚翻开目录,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爷可要喝茶?奴婢刚往厨房要了滚水和点心来。” 听出这是红桔的声音,急于看书的贾蔷头也不抬:“檐下侯着去,我叫你再进来。” 若在往日,红桔早另寻个由头跑了,但今日她担着一段公案,觉得贾蔷必定有所察觉,心里不免惴惴。遂不敢耍滑,老老实实应了声是便站到廊下。深秋风大,她平常爱俏又穿得单薄,站了不过盏茶功夫,已打了好几个喷嚏,却也只得苦苦忍耐。 与此同时,智子核心,原本阖目抱膝,静坐许久的零突然睁开了眼睛:“居然挑了那一本,不愧是我选中的人——系统,你觉得呢?” 回应零的,是长久的静默,而他也不催促,就这样悠然等待。 许久,许久,系统的声音终于响起,却不像在贾蔷之前那么冰冷,而是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似乎有些不悦:“随你高兴。” “你是在赌气吗?我也需要你的意见,毕竟,我们可是共体。用这个世界的话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零意味深长地说道。 系统不再说话。这一次,零也没有等待。轻笑一声,他又闭上了眼睛,只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如呢喃:“你会给我怎样的结果?”   ☆、第11章 十结怨 《微表情解读》这本书很厚,贾蔷一口气看了两个多时辰,也只是匆匆浏览过一遍,想要细看,还得花更多的时间。不过,就只是这么粗看下来,他已有极大收获。 察颜观色一度是他赖以生存的技巧,但纵使他能看出某些人言不由衷,说话不尽不实,也不知所以。而书中归纳的例子,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回味片刻,他决定找个浅薄易懂的人实践一下。 将书往床头的小抽屉里一收,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红桔,进来倒茶。” “是,蔷爷——啊——啊嚏!”红桔早被吹得脸色发白,比周身那圈白光更加黯淡,却不敢怠慢,一边打抖一边小跑进来,殷勤地斟茶。 茶盅捧到面前,贾蔷却像没看见似的,接也不接,只闲闲地问话:“红桔,我记得你不是家生子,外头除了双亲,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他们过得如何?” 红桔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家常来,只得老实回答:“他们近来的光景,倒比以前好些。” “你本姓肖,是么?” “是。” 回想起前世,在若干年后闹出一场大风波、以致被查抄的某家肖姓绣铺,贾蔷忽然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双手撑在膝上,微微弯腰,与红桔平视:“你家以名门侯府的太太小姐绣活儿为噱头,很赚了不少银子吧?” 红桔一惊,手上的茶碗顿时滚落在地,当啷一声跌得粉碎。 时下世风崇尚奢豪,让许多早已外强中干的世家愈发入不敷出。而某些人家虽然外面瞧着还光鲜,内里早在钻头觅缝想方设法地填补亏空。有实权的巧立名目大肆敛财,没实权的则多半让自家女眷做针线活计帮补家用。 但这么做的人家大多深觉丢脸,对外只托辞说是下人做的,与主子们无涉。就连一套绣品价逾千金的慧娘,也是在死后才声名大噪,还被一干附庸风雅的文士擅自改名为慧纹。 肖家利用红桔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便利,想方设法,或伺机偷窃,或找小姐妹求借,弄了贾府并往来亲眷不少夫人小姐的绣品出来,又仿照赶制,打着人家的名号发卖。这种做法,无疑是在打贵人们的脸。 红桔知晓个中利害,为此深感不安,否则也不会在袭人来找她串供时,毫不犹豫地答应陷害贾蔷。当初为了说动袭人向李纨借那块帕子,她不得已露了些口风,许诺往后会给袭人银子做为谢礼。一旦袭人临死反扑,她也脱不了干系。 她们本来计划得很好:贾蔷是个不中用的,早被贾珍打怕了,而且那日他只是在附近,并未看到真相。到时只消袭人在老太太跟前一说,几个长辈一起动怒,贾蔷绝对不敢多嘴。 但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快,贾蔷竟然知道一切,而且向来温驯得近乎懦弱的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话虽不多,却句句都在点子上,一下子便扭转了大局。 红桔知道府里绝对容不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又无法拒绝亲人的要求。每次设法取得帕子时,她都自我安慰,那些买绣品的都是平头百姓,与高门大户沾不上关系,这点子小事也不会传到贵人们耳中。 她时不时也会做噩梦,梦见事发后被家主三堂会审的情形。却从未想过,真相竟从自己的主子,一个年仅十岁的俊秀男孩口中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 见贾蔷只是询问,并未动怒,本以为必死无疑的红桔不禁又开始心思活络:敢情蔷哥儿今日一反常态,并非因为知道自己打算陷害他,而是因为此事。多半因为没有母亲的缘故,所以他并不知道绣品流出造成的后果,只是觉得自己家人会做生意随口一问而已。或许可以顺着这个话头,把事情含糊过去。 红桔正自盘算说辞,贾蔷早将她的种种变化看了个饱。人害怕时眉毛上扬,鼻翼变大;若是心有羞愧,还会不自觉地用手碰触眉心;还有…… 贾蔷正将红桔的表情与书中所写一一对照,忽见红桔抬头与自己对视,眼珠子还往右边不断地瞟,顿时嗤笑:直视是想看自己的反应,眼珠右瞟是在准备说谎,全中了。 红桔不知贾蔷内心的想法,见他微笑,还以为自己猜对了,刚刚编好的谎话顿时更加顺溜了:“蔷爷说笑了,我家里人一点小本生意,卖的都是普通的绣品,和太太夫人们没有半点关系。而且不过赚点一日三餐的馒头钱罢了,也就几个铜板,没什么银子的。” 理论加实践,贾蔷已大体悟出了观察的窍门:眼力要快。书中说人是无法克制表情变化的,擅长说谎的人不过是缩短了变化的时间,用别的表情将它掩饰过去。而红桔明显不善掩饰,不是好的观察对象。再加上她意图陷害自己,贾蔷已决定把她从自己身边给摘掉。 “你帮我把饭拿来。”冷眼看着神情陡然变得松快的红桔,贾蔷找了个借口把她打发走。 手指在床沿轻点数下,他忽然问道:“系统,帮助白色的人有功德值么?” “有,但是极少。” “再少也是个数。”贾蔷眼睛一眯,笑容里透出几分商人特有的奸诈。 贾珠虽无功名在身,却是二房长子,故而丧礼办得较为隆重。停灵这日,与贾府交好的世家皆前来吊唁。 灵堂上,新寡的李纨哭得气噎喉干,任谁也劝不住。往来女眷见了,也都淌眼抹泪,赞一声贤妇。但同样一脸戚容的王夫人在听到这个评价时,却悄悄揪紧了手里拭泪的素绢。 旁边的人瞧她脸色不好,还以为她是心痛爱子早逝,悲伤过度,纷纷劝她去歇一歇。 见这会子来的都是亲眷,走开一会儿也不算失礼,王夫人便道了得罪,扶着周瑞家的手进了后面的厢房。 关上房门,见左右没有外人,王夫人终于爆发出来:“哭哭哭!有装佯的功夫,早干嘛去了!不是她借出的那帕子,我的珠儿也不会死!” 周瑞家的连忙劝道:“太太莫要生气,仔细伤着身子。这事纯是意外,世人再想不到的。” 闻言,王夫人立时唾了她一口:“若她自己仔细些,哪里有这意外!听说她姐姐也是个寡妇,这么看来,竟是合家子命里带煞克夫的!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聘了她来,克死了我儿!” 周瑞家的好心劝解反而遭了唾,顿时不敢再说什么,却又不好不说。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说道:“太太保重身子要紧,您还有二爷呢。” “宝玉瞧着机灵,实际却是个实心眼儿憨厚的。又不爱读书。不像珠儿,四岁上便书不离手。我虽疼他,却不敢指望!”王夫人说着又哭了起来,周瑞家的倒茶端水,苦劝许久,才略略止住。 王夫人在厢房里骂得痛快,却不知早触怒了一个人。李夫人在外站了半晌,气得身子直打抖。 她本是一片好意前来安慰亲家母,没承想还未敲门,倒先听见王夫人大骂自己的女儿都是克夫命。本想冲进去找她理论,却因李家家风严谨,不敢造次。胸膛起伏半日,终是忍下这口恶气,转头就走。 “娘,你怎么就走了,没找到我们太太吗?” 走不几步,李纨便亲捧着茶盘迎了过来,见状不禁奇怪。这会儿客人都入席去了,灵堂无人,她见婆婆与母亲一前一后往厢房这边来,料想必是有话要说,便赶紧洗手奉茶。不想还没走到房前,就看见李夫人去而复还。 李夫人见女儿仍是一惯的孝顺婆母,再想到王夫人刚才的话,不觉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待要告诉她真相,却又怕女儿伤心,只得强装笑容,说道:“你们太太正休息着,我不好打扰,便回来了。” 因了这事,李夫人再无心待在贾府,推说头痛,连饭也不曾留便家去了。将此事与丈夫李守中一说,亦是气个半死。因恰逢年终官员绩考,当场写信给自己任国子监祭酒时的门生,让他将贾政的优等抹去,改为用人不明,办事不力等语。 这些后果,王夫人自是一概不知。这一会儿,她正拉了侄女的手抱怨:“府里事多,我没一天不头痛。你哥哥偏又去了,这些天我睡觉的更次统共加起来,还不满一只手。凤丫头,我现儿就盼着你快入府帮我。”   ☆、第12章 十一事发 凤姐与贾琏的婚事是年前定下的。当初王家还不大看得上贾琏,只觉他虽是荣府长房长子,但贾母却是偏心二房,明里暗里打压长房,将来必还有一番争斗。且府内鬼蜮伎俩甚多,将来鹿死谁手,爵位属谁,尚未可知。若为这么一家子把女儿赔进去,不甚合算。 但肚内另有一番计较的王夫人却设法说服了娘家人,借口凤姐性情泼辣,嫁到其他家去哪怕不吃亏,也难免受气。要是入了贾府,自己可以马上替她谋到管家之权。届时大权在手,又有自己撑腰,还怕谁来?一番话说得凤姐父母连连点头,转口同意了亲事,并对王夫人感激不尽。 他们却不知,王夫人这个做姑姑的实是口甜心歹,准备拿凤姐的婚事做一番文章。 王夫人虽为贾家生了三个好儿女,要么大有出息,要么得贾母疼爱,固是荣宠已极,可千好万好,皆不如一个爵位来得实在。 虽现儿是长房袭了爵,但之前亦有世家因长房不肖、禀明皇帝将爵位另择贤而传的先例。是以王夫人也存了一份心思,一直在暗中谋划。 采买美婢暗中送到贾赦身边,勾得他越发流连花丛,惹得贾母不喜,尚是小事;更又买通贾琏的身边人,引逗他行止浪荡,不务正业,指望将这长房长子养成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将来要寻错处必然方便。 不承想,贾琏虽是贪花浮浪,却还有几分才干,大事上也不糊涂。见此计不成,王夫人又另想一计:自家侄女王熙凤,打小就被她娘养得刁钻泼辣,脸酸心硬,喜好揽事弄权,凡事总要占个上风。若将她说与贾琏,天长日久,这两人必要从夫妻变成仇人。再者凤姐喜欢设法抠钱,待下人又严苛,只消借口自己身子不好,求了贾母答应凤姐帮忙掌家,不出几年,阖府必是怨声载道,人人都将长房恨进了骨子里。届时再略施手腕,还怕国公之位不手到擒来? 王夫人如意算盘打得精刮,甚至还盘算着要越过贾政,直接让贾珠袭了爵位。不承想贾珠福薄,还未等到贾琏凤姐成亲便意外夭折。宝玉又是个不上进的,若没有爵位傍身,将来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越想越是忧心,原本打算好的长久之计也有些等不及,直急得眼迸金星,恨不得马上把凤姐娶过门,过个三年五载就把长房统统踩到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心里一着急,她说话便有些忘形,也不顾是在儿子的灵堂上,当着凤姐的面儿就说了尽快成亲的话。 凤姐虽是胆大,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听了这话顿时飞红了脸,将头一扭,打岔道:“姑母,你瞧那个放纸钱的丫头,脚上的鞋都绽线了,这不是丢府上的脸么。” 王夫人定睛一看果然如此,连忙叫人换了那丫头下来,小声骂道:“今儿是珠儿停灵的第一日,各府之人皆来吊唁。你穿得同叫花子似的站在人前,是有意要败我贾家的脸面么?” 丫头胀红了脸将脚使劲往裙子下藏:“太太恕罪,只因府内守丧需穿黑白,奴婢平时没有这两个颜色的鞋子。往管事妈妈那里讨了几回,皆说府内正忙,一时备不齐全,让奴婢自个儿想办法。但奴婢的脚素来比别人大,好容易才借到这双能穿下,虽有些不妥,也……也只能将就。” 耐着性子听她说完,王夫人又斥道:“管事妈妈不得力,难道你就不会找别的妈妈要么?真是个没脑子的!那个妈妈也是无能,任凭事情再多,这些打眼的事总该先办。你把她的名儿告诉我,我现儿就发落了她!” 丫头登时结巴起来:“是……是周妈妈。” “哪个周妈妈——”说到这里,王夫人一头想起,府内虽很有几个姓周的婆子,但被指派去准备停灵需用之物一事的,只有她的陪房周瑞家的。 一旁凤姐见王夫人突然哑了声,又一脸尴尬。眼珠一转便猜着了由头,连忙说道:“姑母,依我来看,贵府的妈妈也非存心怠慢,只是府上人实在太多,一时顾不过来。我倒有个法子:不如还是依咱们王家的老例,遇上需要大批物件又备不齐的时候,便让下人的亲眷们帮着准备起来。一来帮家里人的东家做事,他们必然尽心;二来也比一总交给外头做省钱省心。” 话音未落,王夫人已一迭声地叫好:“还是凤丫头聪明,我怎的竟没想到这层。” 凤姐笑道:“姑母又是伤心又是操心,一时精神不济罢了。我也不过是胡乱说几句,具体操持,还是要姑母来担待劳累。” 一番话说得王夫人尴尬尽去,当即便叫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婆子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不到半个时辰,阖府下人都知道主子要给好差使,家里姐妹多的、有门路的,都一股脑涌到管事那儿去自荐。 这边厢,正同几个族兄弟一道用午饭的贾蔷见换值的下人俱都喜笑颜开地往外赶,便故作好奇地问一个小厮:“他们去做什么?你们府这就发赏钱了?” 小厮咂了咂嘴,羡慕道:“因大伙儿的东西备不齐全,太太怕在客人前丢脸,出钱请奴才们家里帮忙做针线活计呢。说是如果今晚能备齐,赏钱就再翻一倍,他们可不乐得跟母鸡啄食似的,颠颠儿地就去了。” “原来如此。”贾蔷作恍然大悟状:“随我来的丫鬟有一会儿没见了,想来也是为家里的绣铺揽事去了。” “可不是呢,红桔姐姐走了有一会儿了。她虽不是这边的人,但如今太太着急,想来也能分润到的。” 闻言,贾蔷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头继续就着青菜豆腐扒白饭。 俗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夫人的话儿传下不过半日,待到掌灯时分,荣府上下几百个下人所缺的素色衣服鞋袜俱已准备齐全。 消息传到贾母耳中,少不得又将王夫人夸赞一通。纵是逝子之痛尚未平复,王夫人也不免略有得意,当即下命发与众人,严令明日务必换上,免得再丢人现眼。 隔天是停灵的第二日。与贾府亲厚,或位高权重的人家在头天便已来送过礼。今日过来的基本是虚应人情,既有平民远亲,亦有品级较低的官宦人家。 这些人难得来趟贾府,自是觉得事事新鲜,不住地品头论足。见贾家的下人不单麻衣素带俱是一式,甚至小到所用的帕子荷包等物俱是一模一样,不禁大为叹羡。 这时,忽然有个妇人“咦”了一声:“你这帕子锁边的针脚竟同我新买的一样,这可奇了。” 被她叫住的小丫头子不大懂得针线,闻言傻傻说道:“这位夫人,奴婢的手帕是东府一位姐姐的家人帮做的。她家里开着绣铺,大约您就是在那儿买的吧。” “我确是在绣铺买的不假,但那家掌柜的说,帕子是镇国公府小姐所绣。” 妇人是贾府的远亲,平时总爱拿这层关系来说道,不肯放过任何显摆自己与众不同的机会,当下立即拿出了新买的帕子炫耀:“掌柜的说,那小姐因与继母不睦,想自个儿攒嫁妆,这才做了东西托人来卖。你们瞧瞧,这丫头的虽是素帕,针脚处却与我的分毫不差。” 众人围上来一看果然不假,不禁都啧啧称奇,却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便好奇地议论了半天。 恰逢贾母因怕族人说她拿大,特地过来招呼一干穷亲戚。听见后呆呆立了半晌,猛地脸色一变:“把老二媳妇叫来!这事若处理不好,只怕连府里也有麻烦!”   ☆、第13章 十二垫背 贾母动怒之时,王夫人正在房内慢慢吃着提神滋补的药膳。喝了小半碗汤,便示意撤下:“这冬虫夏草加在汤里的味儿我受不了,倒不如单煎参茶来。前儿国公府送来一匣子高丽参,老太太还没动,金钏儿去取半盒来,每日煎好了给我备着。” 金钏儿连忙应下,又道:“头七才开始,太太可得保重身子。”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府里哪一刻少得了我?看你周大嫂子,我才眼错不见稍微松懈了半天,就捅了个大窟窿。”说罢,王夫人横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服侍王夫人这么多年,知道她这会儿不是要发火,而是要听奉承话。 遂连忙亲自捧了漱口的香茶来,做出十二分的小意殷勤:“奴婢该死,险些让太太丢了大脸。实是事情千头万绪,再忙不过来。幸而太太比菩萨还神通,竟能想出那么好的主意,眨眼的功夫就把事情办妥贴了。我回去同其他人说起来,都道我们府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有这样的太太,别家可再没这福份的。” 一席话听得王夫人眉目舒展。接过茶盅刚抿了一口,外面忽然有个小丫鬟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周瑞家的刚要喝斥她不懂规矩,便听丫鬟慌慌张张地说道:“太太不好了,老太太找您过去,据说气得不得了,拐杖都砸断了!” “噗——”王夫人一惊,漱口的茶水一半喷上了门襟,一半全咽了下去,呛得直咳嗽:“咳咳咳!你——你知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生气?” “老夫人身边的人让奴婢传话时并未说原因,但奴婢悄悄听了几句,似乎是因为找人赶工做穿用之物的事。”玉钏儿说道。 王夫人顿时放下心来:“老太太昨儿还夸我呢,怎么忽喇喇又翻了脸?必是你这丫头听错了,当成件大事胡说八道——金钏儿,把你妹妹带下去好生教导,让她多学点子规矩再上来当差。” 既笃定是玉钏儿莽撞,王夫人便不再着急,慢悠悠另换了衣裳,这才扶着心腹的手往贾母处去。 没承想还未进院子,就听到里面有人哭得撕心裂肺。王夫人心里一抽,不由走快了几步:“这是怎么了?” 贾母坐在堂屋里,正气得双手发抖,着人去取天王补心丸。见王夫人露面,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我这几年精神不好,把家事交给了你,你就是这么管的!亏这还是珠儿的头七,你就闹出这等丑事来!是存心想让贾家跟你儿子一块儿去了吗?!” 这话说得太重,王夫人惊得连礼都忘了行:“老太太,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媳妇不敢说做得十全十美,但从来都是兢兢战战,不敢懈怠。您老人家昨晚还褒奖了我,怎的今日——” 不提昨晚还好,一提这事儿,贾母嚯地一下站起身来,颤巍巍的手指几乎点到了王夫人鼻尖,咬牙切齿地戳着:“你还有脸提,可不就是那事惹出来的祸!你找的好丫鬟,家里开的好绣铺,靠败坏名门世家小姐夫人的名声赚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们给他家撑腰!难怪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有胆子干下这等没王法的事!” 这时,鸳鸯已取了药回来,见王夫人依旧满面不解,便将药与了琥珀,让她服侍贾母服下,又向王夫人解释了一番。 末了,鸳鸯说道:“老太太听那位嫂子嚷出来后,知道不妥,赶紧让人去查那家铺子,查到他家有个女儿叫红桔,在东府做事,昨儿那宗差使也是红桔在我们府上揽的,就把她叫过来问话。先儿还抵赖不认,老太太唬吓说要抽鞭子报官,这才招了。原是她偶然拾得一个公府小姐的香囊,拿回家给姐妹照做时,被个客人高价买走,才起念设法儿去弄世家小姐夫人们的针线,又仿着做出来,打着她们的幌子招徕赚钱。” 闻言,王夫人好似一个焦雷劈在头顶,身子顿时摇摇欲坠起来。见状,周瑞家的连忙上前扶住:“太太,昨儿那主意本是凤——” “住口!”闻声知意,王夫人连忙厉声喝止。知道这心腹婆子是想将责任推到凤姐身上。可她还要留着凤姐来对付长房,若凤姐还未过门就惹了乱子,激怒了老太太,将来还如何掌家?所以这步棋决计行不得! 但她又不敢直承老太太的怒火,苦思还能找谁来垫背。蓦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眼前一亮,上前亲自揪起那兀自不停啼哭的丫鬟:“你是谁房里的?” “蔷……蔷爷房里的……奴婢再不敢了,求二太太救我一命。” 红桔一边哭诉一边要抱王夫人的大腿。王夫人哪里肯理她,几下挣踢开去,扭头急急同贾母说道:“老太太,蔷哥儿身边人做的事,他岂有不知道的?他或是念着主仆情份替这丫鬟遮掩,却给我们荣府招来了天大的麻烦,这也太不懂事了,该好好教训才是!” 被她一挑拨,贾母果然又迁怒到了贾蔷身上,只觉这个玄孙万般可恨:“刚我还看见他在灵堂外头,快去把他给我找来,我要好好审他!” 灵堂外,贾蔷正同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他在府中并无可用人手,为了跟进事情进度,这两天不免往荣府来得勤了些。好在家塾因府内有白事暂时放假,其他人又当他是小孩子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不去理论,倒没人在意他的举动。 这天午后,用过午饭,他照例在灵堂附近东游西荡,实则留意其他人都说了什么。见那媳妇一惊一乍地对比手绢,他就知道事情成了。 刚要挤过去就近细看,冷不防却被个男孩拦住:“你,带我过去。” 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剑眉入鬓,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有若点漆,眼神却不似寻常孩子那样懵懂,而是深邃暗沉,如成年人般让人看不透澈。他说话时嘴唇微启,显得上唇弧度特别漂亮,像一把名家打造的弯弓,优美流畅,却又不失男儿特有的刚硬。 虽然他的年纪只是个孩子,但贾蔷却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成年男子也未必拥有的独特气质。那感觉难以言说,但让人无法忽视。 是以,原本打算甩手就走当做没听见的贾蔷,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去哪里?”   ☆、第14章 十三砸店 “去哪里?” 贾蔷连问两次,男孩却总不做声,只那么定定看着他。如果不是之前确实曾听见他开口,贾蔷几乎要以为他是个哑巴。 对视片刻,贾蔷窥着贾母已将那媳妇带到隔厅去细问。想到自己的计划,一颗心不由飞到了那边,便说道:“你再不说话,我可就走了。” 男孩抿了抿唇,依旧不肯说话。 贾蔷心道这多半是客人带来的孩子,在玩什么作弄人的把戏,自己可没功夫陪他耗。不想刚刚转身,衣袖便被人捉住了。 男孩的力气竟是出人意料的大,贾蔷连挣几下都甩不开。听到一声刺耳的裂帛绽线声,他顿时不敢再有动作,以免有断袖之虞。 “你到底要干什么?”贾蔷青筋一跳,扭头看向男孩,却正好看到对方微垂双眸。细密的长睫掩去过于成熟的眼神,显出几分无辜稚气。 若是换成其他人,说不定就对这俊秀的男孩心软了,多半会轻声细语地哄他。但贾蔷不吃这套。 看见男孩的动作,他马上想到了书本里的描写:视线下垂,基本代表负面心态。比如愧疚、无能为力的反对、隐忍生气、心虚之类。 自己压根儿不认识这男孩,愧疚什么的也就无从谈起,他一定是在心虚。看来自己之前猜得没错,他就是在作弄人。 正当贾蔷思索用点麻穴这招对付一个小孩、会不会太过份时,忽然看见男孩玉缎云纹长袍下的小腿悄悄靠拢绞在了一起,一副颇为难耐的样子,不禁一愣。 似乎……视线下垂除了那些情绪之外,在某些情况下也代表害羞。而男孩的这种动作,则意味着—— “你是不是想更衣?”贾蔷问道。 更衣便是如厕,世家公子,对外人说话时总是比较斯文。 闻言,男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有讶色一闪而过。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见状,贾蔷不禁暗自腹诽:又不是小姑娘家家,这种事有什么好害羞的?不过看他远不如同龄男孩一般顽皮,表情也极为克制,也许是个家教严苛的孩子,容易害羞。 “你过来,带这位小公子去净房。”贾蔷叫来一名负责引路的下人,嘱咐了一句,转身便走,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没有问。 他前世并未见过这男孩,所以潜意识里直接将对方归到了路人甲那一类,并不曾着心留意。 但他并不知道,男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为止。 刚刚甩脱那容易害羞的男孩,贾蔷便被人叫到了贾母面前。 他一听便知道必是王夫人被逼急了,逮谁咬谁,满心要拉个垫背的,遂胡乱攀咬上了自己。他有无数个借口可以脱身,却不知系统会怎么要求他。 恰巧,刚想到系统,对方就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冰,不带任何感情:“提醒宿主,如果成功帮王氏解决此次麻烦,将获得五十点功德值。” 上次帮了宝玉是五百,这次只有五十,未免太少了点。于是,贾蔷习惯性地讨价还价:“好歹也是位夫人,就不能多给一点?” “王氏等级为橙色,而且此事件偏离主线,按规定只有五十点。” “好吧,积少成多。”贾蔷没有失望。这件事情上,他在意的不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奖励,而是它所带来的后果。如果一切顺利,也许他真能够—— 带着期待与一点点紧张,贾蔷大步踏入荣禧堂,先强忍憎恶向贾母与王夫人问了安。不等贾母开口,便抢先说道:“二太太,这几日人多嘈杂,您事务又多,我竟未得空同您说说话儿。珠大爷英年早逝,实是教我这做侄子的惋惜悲痛,可惜我人小力微,单看着这边府里忙乱却帮不上什么。可巧我那贴身丫鬟家里做着绣件裁衣的生意,听她说昨儿有幸帮二太太出了份力,也不知是否做得妥当?若有不妥之处,我回去必好生教导她。” 贾母听了王夫人几句挑拨,特特将贾蔷叫来,本是存了兴师问罪之意。不想贾蔷倒明晃晃地邀起功来,不禁哭笑不得:“蔷儿,我叫你过来,正是为你那丫鬟之事。你可知她家里干的什么营生?竟是打着诸家名门夫人小姐们的幌子,冒名卖绣品!现儿这件事已经闹出来了,你知道么?” 贾蔷一愣:“这我却不知。我一个男儿,对绣品无甚兴趣,那日她说家里开了间绣铺,我听听也就罢了,并未细问,竟不知她们做的是这种生意!这可如何使得,她是我贾家的人,败坏了其他名门世家的女眷清誉,别人怕不把这账算到我们家头上!这可怎生是好?老太太,您可有主意平息了这件事?” 一番话不但平了贾母的疑心,更还让她生出了对王夫人的不满:此事稍有差池,家族声誉便毁于一旦,不知要招来多少仇恨。可王氏却不管不顾,只忙着推诿责任拖人下水,这般行事,实在没个世家大妇的风范! 不知不觉,贾母又将怒火移回了王夫人身上:“听听,一个孩子都知道什么是最要紧的。老二媳妇,先不论此事是谁之过,你倒说说,有没有法儿把事情抹平?” 王夫人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把自己摘出来,哪里还有精神去管其他。被贾母一问,顿时吱吱唔唔:“这……事干重大,请容媳妇好好想想,找个万全之策。” 贾母还待再刺几句,但想到心爱的二儿子,为了二房的面子,只得生生忍下:“那就快想!” 王夫人满肚子委屈怨恨,心道明明是贾蔷的人捅了篓子,为何贾母只怪自己。但也只能把那股子不平按下,表面装出恭顺模样:“是。” 对这婆媳两人间的暗涌,贾蔷只作不知,装出一副又羞又惭的模样:“原来红桔竟是这种包藏祸心的小人,我竟一直没看出来!老祖宗放心,我这就回去发落了她!” 话音未落,他便疾步跑了出去。贾母阻之不及,连忙对鸳鸯说道:“我看蔷儿是真急了,你快去告诉他,红桔在我这里,我自会处置。让他回了东府不要吵嚷,免得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鸳鸯知道干系重大,连忙应了退下,只留贾母与王夫人对坐发愁,该如何摆平这桩天大的麻烦。 半晌,鸳鸯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满面惶恐,全无平日的沉稳:“老、老太太,蔷爷他——他——” “他怎么了?快说!”见鸳鸯如此,贾母知道必是出了大事,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分。 “他——他带了一帮家丁,去砸红桔家的铺子,还说要红桔这背主杀才好看!如今只怕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老太太,这可怎么办?!”   ☆、第15章 十四立 “什么?蔷儿竟大张旗鼓地去砸铺子?” 听到鸳鸯的话,贾母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飞起了无数星星:“他也太大胆了,全无素日的小心!是了,必是见我找他来问话,他小孩子家心里着急,想赶紧撇清干系,就不管不顾地打上门去了——老二媳妇,你还愣着做甚?这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还不快去找蔷儿!” 王夫人本还盘算着让红桔家先关了铺子,再堵了那远亲媳妇并在场之人的嘴,装作万事不知浑瞒过去。乍然听见贾蔷竟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顿时气了个倒仰:“老太太放心,我这就去把那没王法的小畜牲带回来好生管教!” “糊涂,糊涂!”贾母恨不得抄起新拐杖去打这个一肚子算计却又没脑子的儿媳,“你罚了蔷儿,事情传出去,岂不是坐实了你知情?既到了这地步,只能依着蔷儿先开销了红桔一家子,同他们撇清干系,再去向被冒名的人家赔罪。” “这不是得罪人吗。”王夫人不大乐意。 见她愚笨至此,贾母终是忍不住把茶盏统统拂到了地上:“这事原本就是你闹出来的!不但任用了背主的奴才,还妄图把过错推到个小孩子身上。若不是你撺掇着找了蔷儿来,他又岂会如此冲动?你推三阻四的不肯去,难道是想让我这把老骨头去奔走么?!” 打量贾母动了真火,王夫人肚里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应了:“老太太息怒,媳妇这就去了。” “咚!” 随着一声巨响,黑底朱字的招牌重重落在地上,扬起尘灰飞扬,呛得围观的人群直咳嗽,却没有一个人肯退后,反而俱都捂住鼻口,兴奋地又靠近了一些。 “啧啧,我说哪有那么多太太小姐肯把绣品寄在肖家这种小店子里卖,里头果然有猫腻。” “以往因有个闺女在贾府做事,连衙役都不敢往他家刮钱,这下贾家把他们店子都砸了,那些油子回头肯定要来找他们的麻烦。” “也是他家自己造孽,干什么不好,偏偏要败坏大家女眷的名声。从那些个妄想一亲小姐少妇芳泽的书生穷汉身上赚钱时,他们怎么不想想今天。” ………… 将众人的议论听在耳中,站在一片狼籍里的贾蔷微微一笑,向东府的家丁们招了招手,立即有人会意,将店主人、也就是红桔的父亲哥哥一起带了过来。 “贾爷,小人冤枉啊,小人——” 见这两人一迭声地喊冤抵赖,贾蔷俯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脸:“我已经报官了,喊冤的话留着去对京兆尹说。贾家对此事毫不知情,且你们并非贾家家仆,只不过仗着有个妹妹在府内做事,借势胡来。你们放心,个中内情,我家长辈定会同京兆尹分说明白,相信大人定会禀公判案。” 他笑容极清极美,手指却是极冷,恰似眼瞳深处那份寒冽。肖家长子被他细嫩如绢的手掌一碰,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嘴唇哆嗦几下,竟再说不出求饶的话语。 抽回手,贾蔷长身而立,转向众人,朗声说道:“诸位都是肖家绣铺的街坊邻居,定然清楚他平日里做的何等营生。之前肖家假我贾府之名肆意行事,但实则贾府并不知情。他家有一个女儿卖到贾府做了我的丫鬟,表面恭顺,实则背主求荣,瞒着我做下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我既知道,少不得要来料理干净。我这就将人送到京兆府,日后若有官差过来问话儿,还请诸位街坊替我做个明证。” 众人见这锦衣少年小小年纪便言语缜密,颇有气势。且刚才指派家丁砸店时还特命不许对女眷动手,极有章法,对平头百姓也十分客气,显见是个少年老成的明白人,不由大生好感,纷纷应道:“小哥儿放心,咱必实话实说。” “多谢各位。”贾蔷向众人团团一揖。 数丈之外,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守卫森严的马车静静停驻。 车中人透过竹帘缝隙,凝视着不远处少年清姣俊秀却不带分毫脂粉气的面孔,忽然问道:“面若春花,谈吐清致,想来他必是那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了?” 车外的侍卫首领面有惭色:“属下惭愧,不知此人身份。” “这不怪你,毕竟贾府虽看似繁盛,实际内里却已千疮百孔,我亦未特别关注。若不是想借贾家长子的丧礼看看他们是否与某些人私下有来往,我也不会过来。此前我只道贾家再无出色人物,那贾宝玉除了生而特异,也并未有任何出彩之处。未想今日一见,倒还可堪入眼。而且……” 似乎是在回想什么,片刻之后,那人才轻声说道:“眼力也不错。” 见他颇有兴趣,侍卫问道:“是否要属下立即着手搜集资料?” “暂且不必,京中卧虎藏龙,他或许有些许可取之处,却也不算什么人才,否则早该声名显起。” 竹帘一垂,车中人道:“走吧,今日一时兴起逛得久了些,该回去了。” “是。” 马车驶出长街之际,与另一辆锦帷宝盖的马车交错而过,车内赫然是王夫人。 她只道贾蔷必然还在打砸店铺,遂对随行的管事周瑞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说辞。预备让他到后先数落贾蔷莽撞、没管教好丫鬟,话里话外带出些是贾蔷纵容丫鬟惹事的意思。再责骂肖家胆大包天,末了拿上贾政的帖子,将肖家人送到官府处置。 她本道此事仍可让贾蔷担上责任,分摊了自己的干系。没承想,当她赶到肖家绣铺时,看热闹的人已经在散场了。 远远看见贾蔷悠哉游哉地甩手当先而行,后头跟着被家丁扭住臂膀,垂头丧气的一对父子,再听到道旁行人的议论,王夫人大体猜出了经过。 得知贾蔷竟然先一步把她盘算好的事儿都做了,且做得比她更利索,王夫人不禁气得牙痒,心道若让贾蔷这么着走了,自己岂不是要背上所有的骂名?脑子一热,她立即吩咐金钏儿:“把蔷儿叫上来。” 既不能再用周瑞,她只能自个儿亲身教训贾蔷,务必要给他安个莽撞糊涂,把事情闹大的罪名! 打定主意,王夫人老脸紧绷。待贾蔷上了马车,也不等请安问好,就将一大堆话儿甩了过去:“蔷儿,你太鲁莽了。你可知你砸了肖家的铺子固然一时解气,却要招出多少口舌是非!那些闲汉嘴里从没一句好话儿,他们会怎么说你?会怎么说府里?仗势欺人,家风不正……届时你一人声名受损还是小事,仔细连累到两位老爷的官声!那时你百死莫赎!” 王夫人满以为这一番话声色俱厉,定能将贾蔷说得痛哭求饶。 不想,贾蔷听罢,突然正了正衣襟,一脸郑重地说道:“侄孙自知行事不周,给府里惹了麻烦,侄孙愿一力承担——侄孙早该自立门户,只因父母过世得早,托赖得叔叔照看了这几年。如今既闯了祸,侄孙愿就此分房独过,纵有人说三道四,也与荣宁二府无涉,还望二太太在叔叔面前替我陈情。”   ☆、第16章 十五分房 “你,你说什么?你要分家独过?” 听罢贾蔷的话,王夫人顿时傻了眼。 贾蔷的父亲与贾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尚未分家便与妻子一同早逝,是以贾蔷才由贾珍养大。贾蔷分家独过是迟早的事,但在这节骨眼上,又刚生了这么件事儿,且他才十岁,若是就这么着让他分房另过去了,世人怕不得戳死荣宁二府的脊梁骨,讥笑他们竟靠作践个侄子来平息事端。而掺合到此事中的她更是要被推上风尖浪口,被闲语碎语给淹没。 想到将来自己要担上的种种骂名,王夫人立即说道:“岂有此理,万万不行!快收起你那混帐糊涂的念头!” 闻言,贾蔷头垂得愈低,看似诚惶诚恐,实则眸中却掠过一抹讽色:他做了这么多,为的无非就是搬出去自立门户,哪由得王氏说不许就不许? 死而重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这几日他几乎是彻夜不眠,狂喜之余,亦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绝不会按系统的希望围着贾府团团转,全心全意去救助那些包藏祸心的小人。他要查明父母的死因,再把贾府亏欠他们全家的一笔不少讨回来! 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先站稳脚跟。留在贾府对主子太太们献媚讨好,固然是一条出路,他却不屑,也不愿。 他不愿向敌人卑躬屈膝,讨好卖乖。那么,搬离贾府,自立门户便是最好的出路。以前世的经验,再加上从系统兑换到的少见稀罕物儿,他相信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他今年才只十岁,如果贸然提及,贾府之人必定不会答允。只要抓住眼下的机会借题发挥,必能如愿以偿! 瞬息之间,贾蔷脑中掠过许多念头,末了说道:“二太太还请细思:此事虽与府内无涉,但素来明里暗里眼红咱家的人就不少,若他们借题发挥,撺掇那些声名受损的太太小姐咬住此事不放,较真起来也是麻烦。不如趁早寻个计较,只推说我年少无知,错用了歹心的下人,再加以惩罚,也好堵住旁人的嘴,免了许多麻烦——且现儿又是年终考核官员绩行之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深知王夫人最怕有事牵连己身,又最在意贾政的官职,遂故意拿它们来说事。果然说得王夫人犹豫动摇:“这……但你小小年纪,便让你分门独过,知道的人说是情有可原,不知道的定要骂你叔叔和我们狠心无情,你就不为长辈想想?” 贾蔷道:“其实,分门独过只是个说法儿,又不是从此不让我再进两府的门。只消府内为我准备间宅子,我搬出去住几天。等风头过了再回府,岂不两全?谁还能有话说?” 听到这里,王夫人自以为想明白了:“我知道了,不过以分家独过之名堵住旁人的嘴,私下你仍住在府内,这样谁也挑不出错了。这法子不错,我这就去回了老太太。” “这是这个意思,劳烦二太太了。”口中答得恭敬,贾蔷心内微哂:宅子一旦置办起来,自己在哪边过,还由得府内作主么。 他知道贾母必会同意此事。毕竟,被肖家借过名头的夫人小姐不少,且都有北景,贾府轻易开罪不起。发作一个无父无母的玄孙就能换得众人平息怒火,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贾母定会点头。 果不其然,贾蔷回了东府,刚上了晚饭,贾母处便打发了人来传话儿,先夸奖了一番他的深明大义自甘委屈,又说宅子下人俱已让人去布置采买了,问他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儿,好一并备齐。 “不知老太太给我的是哪处宅子?” 鸳鸯连忙答道:“是前头东胡同最里的那一幢,两进的院子,三面儿都有桂树,最是清雅安静。老太太已说了,明儿就把契纸给您。” 贾府亲戚不少,大半都靠往两府打秋风、再依权傍势做点子事为生。为了走动方便,许多家都住在贾府附近,离府只有一里不到的东胡同差不多全是贾姓的人。两府当年在那儿很置了几套宅子,以便安置投靠的穷亲戚。 贾母急着了结此事,便越权做主替贾珍给了他那里的宅子,或许当时并未深思,但也正说明在贾母心中,贾蔷这个玄孙实在没什么地位,同那些打秋风的亲戚差不多。 贾蔷自然知道这点,闻言眸光微动,却是不怒反笑:“鸳鸯姐姐,不是我说话轻狂,实是东胡同那女眷甚多,平时总爱聚在一处闲话儿。若我住到那儿,岂不是送去了绝好的谈资,只怕过个一年半载,这件事仍不得平息。岂非事与愿违?” 鸳鸯一想果然是这么个理儿,况素来对贾母忠心耿耿,顿时郑重起来:“还是蔷爷想得周到,奴婢回去必提醒老太太。” “依我说,西外城那处宅子就很好,且东西大多现成,省得费事。我记得开春时府内才新买过一批下人,宅子用的人从里头挑几个就成。” 闻言,鸳鸯一惊,忍不住多看了贾蔷一眼。下人倒在其次,关键西外城那处宅子原是念着赖嬷嬷劳苦功高,预备赏给她家的。赖嬷嬷曾是贾母跟前儿第一得意的人,自然准备得□□齐全。不想宅子还未赏出,她孙子便得了官身。那宅子虽然不小,位置却不大好,自然再拿不出手。贾母遂另选了几件珍品摆设命人送过去。宅子便暂且空置起来。 那宅子到底是赏过奴才的,贾蔷怎么说也是个主子。现儿竟开口指定了它,是心宽不计较,还是…… 鸳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告退了,再去禀明贾母。 贾母倒是没有深思。或许在她心中,这个侄孙的地位还比不得一个忠仆,是以从来懒得多花心思:“他倒是乖觉省事。既指明了那里,给他便是,我倒乐得用那儿同珍儿另换间东胡同的宅子。且东西都是齐备的,略略打理一下便成。” “是。”鸳鸯得了准话儿,便把疑惑按回了肚子里,下去分派不提。 而贾母既发了话,贾珍自然也不会反对,将贾蔷叫来,借口贾蔷年纪尚小,他父母留下的那点子东西等大了再拿才妥当。只胡乱给了几件东西,说了些面子情的话便作罢。倒是贾蓉舍不得竹马,大哭了一场。 贾蔷对贾蓉这个小时候拿自己当跟班,大了仍时常颐指气使的堂兄心情复杂,知道他没什么坏心,谈不上讨厌,但也绝称不上喜爱,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贾蓉见贾蔷突然变得态度冷淡,还以为他是因为红桔之事不开心,倒时常贴上去安慰,反而让贾蔷更嫌他烦。 匆匆几日过去,贾府已给被牵连到的几家世家送礼赔罪。见贾家已处置了纵用丫鬟的贾蔷,况家里新丧了长孙,事情又只有一些平头百姓知道,并未闹得满城风雨,众人便不再追究。 因为帮了那些素未某面的小姐夫人,贾蔷陆陆续续得到些功德值。虽然加上王夫人的五十点,合起来也不过七十多,什么东西都兑换不了,但也聊胜于无。 这日,贾蔷寻了把竹梯来,爬上架子床顶把那本解说红楼给拿下来,放进藤箱,压在微表情解说下面。 新来的丫鬟端了茶进来,见他一头一脸的灰,不禁大为惶恐:“爷,这些事您吩咐一声,奴婢来做就好。” “无妨。”贾蔷看着这个再度回到自己身边的丫鬟,微微一笑,有若春水初生:“青云,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是,今儿都能搬走。”青云隐约听说,贾蔷搬出去只是做做样子,过不几天还会回来。但贾蔷却把要紧的东西都收拾装箱,明显不打算回来。青云也不多问,只管照着主子的意思做事。 “不,我们今天不走。”贾蔷接过热茶呷了一口,眯起了漂亮的眼睛,声音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还有事没完。”   ☆、第17章 十六失窃 当天夜里,贾珍喝了花酒回来,骑着马醉醺醺地刚走到街口,忽然觉得下腹痛如刀绞,心道必是晚香楼的螃蟹不新鲜作的怪,急命牵马的小厮快些,赶紧回府。 不想主仆几人刚刚奔至侧门,还没叫开,便听得府内人声鼎沸,脚步杂沓,比唱大戏还热闹。 “怎么回事?!”贾珍正是心情不好,下了马踢开门进了府,边往茅房冲,边大声斥问。 管事来升眼尖,连忙一溜小跑地跟在他身边。明明已近冬日,寒风冷冽,却急得满头大汗,周身热腾腾地冒着白气:“爷,蔷哥儿才刚发现丢了东西。” “丢东西?他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惊动了阖府的人。这般闹腾,回头惊动了老太太他们,又生是非。”贾珍斥道。 “爷,小人岂是不知轻重之人。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可蔷哥儿说,那是当初长房老爷留下的玉石人像,无价之宝啊!” “什么?!” 听到玉石人像四字,贾珍有如五雷轰顶,猛地顿住了脚,原本被酒气醺红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来升是宁府家奴,打小儿便在贾珍身边伺候,自然知道那玉石人像的来历。虽不知内里干系到的曲折,却晓得有多么珍贵。 他见贾珍忽然变了脸色,不知主子爷是心里有鬼,还以为贾珍也在心疼那玉像,连忙说道:“蔷哥儿说这几天忙着收拾东西搬出府去,叫了几个外院的家仆来搭手搬东西。约摸是有人无意看见起了贪念,趁夜悄悄偷了去。蔷哥儿禀了奶奶,奶奶料着那贼子还没来得及将东西送出府,便让人赶紧搜检。” “……就依你们奶奶的意思,多派几个人跟着,你亲自去一间间搜过来,务必要将东西找到。” 贾珍本想亲去看看贾蔷,责骂他怎如此不小心,竟将如此至宝遗失,但肚子又咕噜乱叫起来,没奈何只得先去那五谷轮回之所解决头等大事。等出来时只觉两腿酸麻,便懒待再去,径自回房去了。 正歪在榻上让丫鬟捏腿时,过门方一年的续弦尤氏也回了屋子。见丈夫今日归家早,顿时喜不自禁。 欲待与他说说话儿,却又没什么私密话儿好讲,只得把刚才的事拿来絮叨:“当年我还是姑娘时,到府内来作客,曾在大嫂处看见过一尊大伯送她的玉像。通体莹洁光耀,又是照着她的模样雕的,实在漂亮,便一直记着。后来我过了门,大伯大嫂却早早去了,我虽还想再看看那玉像,又不好和蔷儿开口,便没再提过这话儿。不承想家里竟出了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将那宝贝偷走了。我已命管事们带了人一处处搜过去,但凡是近日进过蔷儿院里的人,都要翻检。这么着,必定很快就能找到。” 时隔多年,贾珍再度被玉石人像勾起旧事,心里正不自在,尤氏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禁又涌上邪火,大声骂道:“还不都是你当家管教出来的好下人!当初蓉儿他娘在时可没这么多夭蛾子!你不把赶紧东西找到,还在这儿说嘴!” 一席话骂得尤氏眼泪汪汪,低了头只管抹泪。 贾珍向来与这个续弦亲近不起来,当初娶她时,尤家还算不错,未承想不过一年光景,竟已成了彻头彻尾的破落户。 没了娘家压着,贾珍待尤氏更是随心所欲,毫无顾忌。这会儿见尤氏流泪,亦无半分怜惜之心,唯觉厌烦。还待再说,却有人来报说,老爷那边寻了一张新丹药方子,打发亲信过来拿银子置买材料,已等了整整一下午。 听见贾敬来要银子,贾珍虽然不痛快,却也不敢有二话。忙令尤氏退下,将那亲信请进来。 贾府自来有纵容下人的风气,伺候过长辈的下人往往比正经小主子们还体面些。目下过来的这焦二正是服侍了贾敬几十年的亲信,贾珍也不敢拿大,连忙让人上茶,又问需要多少银子。 焦二道:“老爷新得的这张方子,原是晋时仙长抱朴子留下的。幸而上面所列的材料倒不甚贵,一炉丹药炼下来,八百两银子尽够了。只是老爷前儿才办了一张方子,手头不凑,这才打发我找二爷来取银子。” 一听贾敬又要花八百两银子去炼那无用之物,贾珍不禁心中滴血。但本朝最讲究孝道,他不敢违逆,只得唤了来升去秤银子。 等待之际,焦二因问道:“听说长房留给蔷哥儿的玉石人像丢了,二爷可找出是谁偷的?” 贾珍道:“我前脚才回的家,听下人说还在找。” 焦二因是贾敬面前得力的人,颇知道些府内秘辛。见贾珍似乎不大当回事,不禁咂了咂嘴说道:“二爷莫怪我多嘴,但这玉像干系重大,二爷还是尽早找回来的好——若是当年,老爷只怕早把整间宁府给翻过来了。” 见他倚老卖老地多嘴,同他那个留在府内养老、却不安份守己成天嚼主子舌的哥哥焦大如出一辙,贾珍更是不悦,仗着吃了几口酒,张口说道:“若是当年,这玉像也到不了蔷儿手里。我早说送来我收着,老爷又不肯,一昧护着我那大哥,可惜最后还是没护得住——若不是为了我那好大哥,他老人家现儿又何必躲到道观里去?” 这番话顿时说得焦二哑了声,闷头喝茶。贾珍回过味来,也觉无趣。两人无言对坐之际,忽听到窗外有几声异响,贾珍扬声唤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料着必是外头的动静传了进来,也不理论。 窗外,贾蔷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见贾珍不再追究,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猫腰顺着墙根,捡着无人的地方一路回了院子。 青云守在屋子里,只道主子找东西去了。见他回来,连忙问道:“爷,那玉像可找着了?” “哪儿有这么容易的,明天再看吧。我不惯有人守夜,你且下去歇息吧。” 打发走了青云,贾蔷盯着瓷枕出神片刻,忽然揭开了侧边的盖子,露出里头一件用绢子层层包裹的事物。贾蔷将那绢布褪去,赫然显出一尊光润莹洁的玉石人像。 “用你为饵,果然钓出了一些东西。”   ☆、第18章 十七贾敬(+本周考试隔天更) 前世临死前,从贾母的只言片语里,贾蔷得知这尊玉像背后多半牵扯到什么隐秘。 而他亦不知该从何入手去查父母的死因,苦思几日,遂决定以玉像为饵,谎称丢失,一来可以看看贾珍的反应,或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二来他如今人小力微,玉像又是价值不菲的至宝,难保贾母等人不惦记,把这“祸根”去了,倒也省心。 他对尤氏说了玉像丢失之事后,假装离去,实际并未出主院。仗着身子瘦小,天色又黑,悄悄隐在暗处,静待贾珍回来。 未想贾珍待尤氏比个老仆还不如,丝毫不尊重,自然也不会对她说什么秘辛。贾蔷不免失望,本以为此番再无斩获,没想到竟来了一个贾敬的老仆焦二,三言两语下来,虽然依旧含糊暧昧,但那话语中透出的信息,却足以教他推断出许多有用的东西。 首先,玉像确是与父母干系匪浅。其次,贾敬对他父亲颇有回护,甚至还因父亲之事迁去道观。如此说来,他定然知道实情。 对于贾敬这个祖父,贾蔷没有太多印象。对方一直住在道观,每逢年节亦不回家,一副全心向道的模样。而且在前世,贾敬从未表达出对他的关心,他只在父母的葬礼见过祖父一面,甚至已不记得对方的模样。 想在贾珍这里挖真相定是十分艰难,或许他应该往贾敬那里走一遭,好好打探一番。不过,贸然前往多半问不出什么,他得想出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打定主意,贾蔷吹灭烛台,拥被而卧,一夜好眠。 次日,贾蔷起了个大早,先在府内悄悄布置了一番,才去向贾珍尤氏辞行。言道虽然出了意外,但为免惹人闲话,他今日依旧得按时搬出去。这边了事,他又去了趟荣府,向贾母等人辞别。 等再回来时,贾珍正在大发雷霆,因有下人在井里并花坛新土堆里发现了几块碎玉。众人推断,必是那偷了玉像的人怕起出了赃物挨罚,故将它连夜砸碎,四散丢弃,毁灭证据。 见状,贾蔷亦不免“伤心欲绝”。被尤氏好生安慰了一番,才“垂头丧气”地上了马车。 待到了新宅子,早有被分派至此的下人守在门前,见主人来了,连忙迎上来抬箱笼。 青云趁机将新居看了一遭,欲言又止。半晌,终是忍不住对贾蔷说道:“爷,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 她服侍了贾蔷几日,已大概摸清了主子的性子,所以说话便不再像初来时那么小心翼翼,放开了许多。 闻言,贾蔷漫不经心道:“随便住住,也将就了。” 平心而论,这幢宅子算不得太差,三进三出的格局,八大间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对平头百姓来说尽够了。但对贾蔷这种世家公子而言,确是不堪。先不论它当街临市,人在里院都能听到街上的叫卖声,单是房顶、院里没除尽的片片蓬草,就足以让人皱眉。 但贾蔷却是真的不在意。他之所以会选择这处宅子,看中的本来就不是它的环境,而是它带来的利益。 当下,贾蔷对犹自骨嘟着嘴的青云说道:“拿把铲子来,我平一平院里的草。” 这一铲草,却铲出了惊喜。 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贾蔷便在院里挖出了一匣金子,一匣珠宝。虽然金子是掺了铜的八分金,珠宝也并非十全十美的上等货色,只能算做中上,但拢总加起,亦是价值不菲,粗粗一估,至少能抵五千两银子。 “爷,您怎么知道这儿有宝贝?” 这件事贾蔷瞒着别人,却没有瞒过青云。前世她因己而死,自然无需提防。当下见小丫头兴奋得满面通红,贾蔷不由莞尔:“我曾听说人们喜欢在老宅子里藏些金玉珠宝,镇宅旺运。有时遇上变故,主人家仓促间来不及取走财物就离开了宅子,再过些年就便宜了新主人。想来是我运气好,恰好碰上了。” 虽然信任青云,贾蔷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在前世得知,这处宅子后被凤姐悄悄脱手,换了银子去放利钱。结果几月后,买家翻新房子时意外从地下起出了这些镇宅的金玉珠宝,消息传到凤姐耳中,将凤姐气了个倒仰。又派来旺儿买通地痞来滋扰那买家,最后生生逼得买家把这笔横财全部孝敬了她才作罢。 他从来不是大公无私的圣人,既知有笔横财,自己又正缺钱,自然就来取了。 青云不知就里,只道果然是自家少爷运气好,开始喜滋滋盘算起来:“爷,您出来前东府二爷才给了您五百两银子,并未将大爷大夫人的遗产交给您。虽说许了每月还会再给家用,但到底手头紧张。现儿有了这笔钱,不用再那么紧巴巴,大可再添置些东西。” 贾蔷却摇了摇头:“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况且死水不禁瓢舀,拿去投点生意,钱生钱才是正经。” 两世为人,他深知权势与财富的重要性。如今他不过十岁,不管是科举还是买官,都嫌太早,倒是做生意可以马上上手。 青云却是吃了一惊:“爷,您怎么能做生意。” 从没听说世家公子小小年纪就要奔走筹谋的。 “有何不可,你看着就知道了。” “哦。”青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贾蔷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没再细问。 “不过,我还得先找一个人。”贾蔷吩咐道,“开箱子替我取件不打眼的衣裳来,我要出趟门。”   ☆、第19章 十八升叔 贾蔷准备去找升叔。 他如今年纪尚小,单靠自个儿撑不起生意,自然得找个得力又可靠的人来打理。前世里贾府被抄检后,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都同他断了往来,生怕受牵连。漫说襄助,连生意也不肯做了,让贾蔷损失不少。若非如此,他也断不至于沦落到当衣裳接济贾府主子们的地步。 唯有升叔,是在那段日子里极少数肯照拂他的故人之一。且升叔忠厚可靠又不乏生意头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贾蔷心道,幸好前生无事时曾与升叔聊过,知道他被东家起用的原因,否则现在还真不知该往哪儿去找人。 从整洁干净的西外城一路向北边走去,街道越来越狭窄脏乱,两侧的楼房越来越破烂,连往来的人群衣着褴缕,补丁重迭。一部分人木然无神,一副委顿模样,更多的人却是眼神凶狠,一看便非善茬。 幸而贾蔷早有先见之明,来时换了不起眼的灰袍,还把原本整整齐齐的头发拔乱了些,用刘海挡住了面孔。否则,以他的模样,说不定会有人强抢了去卖与人牙子。 再次来到这处贫民云集,京中最为穷困的地方,贾蔷早没了前世过来找人帮忙的惶恐不安,反而颇有几分怀念。 转过一条条破乱之极的巷子,他甚至有闲心去想,荣府的小姐们得了宝玉从集市上买回的小玩意儿,颇为向往府外,恨不得能亲身出来逛一逛。若她们知道府外除了朴而不拙的玩件之外,更多的还是这等肮脏不堪的地方,只怕会吓得昏死过去。 找到记忆里升叔说的那条巷子,贾蔷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却始终没找到升叔家,便去巷口的炊饼铺子打听。一连问了两遍,当炉做饼的老板却只当没听见。贾蔷眼珠一转,数了十个铜板给他:“老板,要一个饼。” 炊饼不过五文一个,这一下子,老板果然听见了,立马喜笑颜开地说道:“金升家就在前头五十来步,院里有棵槐树的便是。你是他家的亲戚侄子么?见了他赶紧劝他搬家吧,自打他前年搬进这个招鬼的院子,运道就没好过。” 槐树有鬼招手之称,寻常人家院里绝不会种。贾蔷记得升叔说过,他以前潦倒之时,恰好看到一处比市价低三成的院子。因院里有棵极粗的槐树,地方又太小主人不敢砍,怕压倒了房子,所以价格极便宜,囊中羞涩的升叔不顾避讳将它买了下来。若非这老板的话,贾蔷竟一时没想到这茬,以致没有找到。 贾蔷接了饼子本来准备走开,听老板话里有话,不禁又站住了脚:“我做小辈的不好妄劝长辈,还请老板给说说,我叔叔他怎么个运道不好了?” 老板道:“你这小子真是没心没肺,竟连叔叔家的事都不知道?别的不说,只说近来这桩:你叔叔虽早没了父亲,家道中落,却还有个后妈,因人嫌她粗笨泼辣,也未改嫁,成天勒啃你叔叔。这会子又被个江湖郎中唬住,天天叫嚷这里那里疼,要吃人参鹿茸来将补。你叔叔家哪里买得起这些药?她就跳脚非把你叔叔的独女儿给卖了,说丫头赔钱货,养大了也不中用,倒不如给她这做奶奶的换了药钱,也是尽孝了。我们街坊都替你叔叔可惜,一个老实人偏偏摊上这么个后母,偏偏本朝重孝,又不能不管,没得说,这辈子只能被带累得家宅不宁了。” 贾蔷听了这话,不禁愣住。以前他只听升叔轻描淡写地说因家里有事急需用钱,所以便靠着家境尚好那些年、他行商的父亲教给他的东西,与开当铺的东家签了死契,近乎卖身为奴,替东家做到老死为止。却不知道,升叔竟是为了不省心的后母才做到这一步。 升叔是个老实人,既与东家说定了,便全心全意做事。但贾蔷隐约听闻,东家压榨他压榨得厉害,给他派了两三个人的差使,支使得他经常连家都没空回。 贾蔷原本只想雇了升叔来替自己做事,既知道了这些去来,当即便决心要替升叔将这烦心事解决了。 不过,本朝孝字重于天,甚至有朝廷大员的父母患了痴疾,整日在家大骂儿子不好,因此被罢官之事。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既全了升叔的名声,又解决了麻烦? 思索之际,贾蔷缓缓走近了那处有槐树的院子。隔着墙面剥落、砖石松动的围墙,轻易便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你这忤逆子,不肯给我治病,是想让我早早死了吗?我知道了,你嫌我是你后母,嫌我对你不好,所以巴不得我早死了。你这般歹心,我定要去衙门喊冤,把你这些年苛待我的事儿统统说出来,让官老爷评评理!” “母亲息怒,儿子并未说不给您治病。但您素来身体强健,仅凭一个江湖游医的话便要买那么珍贵的药材,似乎有些不妥。不如到京中有名的医馆再把把脉,也稳当些。” “你还说不给我治病!你不给我吃药,就是巴望我死!你再不给我弄了药回来,我今天就去告你不孝!看官老爷不把你判个流放!” “这……母亲,家里情况您也知道,哪里有钱买那些个人参鹿茸、冬虫夏草?还请母亲体谅儿子,先去医馆复诊之后再——” “住口!你也别找借口了!什么没钱,这小丫头片子一牵出去,还愁没钱?你们就是想逼死我!好省下我的嚼用给这赔钱货攒嫁妆!” “母亲……” ………… 院里吵得热闹,院外一群纳鞋底打结子的大娘媳妇们在墙根下听得直摇头:“金家这个后母养得跟佛爷似的,忒不近人情了,隔三岔五地就要闹一场。这次之所以非逼着继子卖了孙女儿,全是因她无意听媳妇儿说要多找些活计,给姑娘攒份好嫁妆。心上过不去,才闹将起来。” “她就是想让儿子媳妇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吧。也不晓得积积德,太造孽了。” “唉,我天天做活儿替儿子媳妇补贴家用,他们待我还不如金升待他母亲。这种恶妇,怎的就养下这么孝顺的儿子。” “自来孝顺的儿子,大多都有不近人情的爹妈。你看二十四孝里的那些典范,爹妈做怪不拿儿女当人看的多了去了。” ………… 院墙极薄,墙外听得见里头的吵闹,墙内自然也听得见外头的议论。金母脸皮极厚,只把那些话当耳旁风,依旧扯着嗓门大吼:“我这病一刻也挨不得了!就是今日,要么你把这丫头卖了,要么我去衙门找官老爷去!” 金家女儿吓得与母亲抱头哭做一团,金升满心愤怒又不知该如何劝服这油盐不进的后母,只是干着急。 正在僵持之际,忽然院门被人推开,随即传来一个清朗动听的少年声音。 “买药的钱我出,不过,我不单要你家孙女,还要你家儿子儿媳!”   ☆、第20章 十九买人 “买药的钱我出,不过,我不单要你家孙女,还要你家儿子儿媳!” 乍闻此言,金家人俱是一惊。待看清说话的只是个小男孩,且灰袍布鞋毫不起眼,金母马上叉腰骂道:“哪家的小子跑到我家撒野来了?快滚出去,否则我拧下你的耳朵!” 贾蔷只当她是空气,径自向金升说道:“我家缺人使唤,我想把你们一家三口都买回去。你可愿意?” 金升起先也只当是街坊家的小孩儿跑来捣乱,但定睛细看,却并不认得这男孩。加上他气质不俗,说话时神情郑重,眼中甚至隐隐还有几分痛惜,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不禁疑惑起来:“你是哪家的孩子?” 贾蔷看了一眼惊讶得忘记了哭泣的小女孩与金家媳妇,提醒道:“你母亲能为一副子虚乌有的药卖孙女,焉知将来不会卖你媳妇?与其零敲碎打,不如一总发卖,我还能给个好价钱。” 提起女儿,金升不由心中一痛。他今生没有儿女缘份,与妻子结发多年,只生下一个女儿,今年才只八岁,素来爱如珍宝,却总被后母当贱奴一般任打任骂。碍于孝字他无力制止,只能让妻子私下加倍疼爱女儿。这次金母发疯一般逼他卖女儿,其实他心中早被激出了真火,但因困于孝道,不敢发作。 当下他还未说话,金母已半信半疑地问贾蔷:“你小子是谁家的?好大口气。能给多好的价钱?” 她虽不信贾蔷的话儿,却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价格,足见其贪婪本性。 贾蔷微微一笑:“五百两银子,算不算好价钱?” “五、五百两?!”金母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她早打听过孙女的价格,至多十两罢了。突然一下子翻了五十倍,虽说还要搭上继子和媳妇,但也值得! 她目光一下子变得极其热切,紧紧盯着贾蔷,恨不得将这个小财神当金子似的咬一口,辨辨真假:“你有这么多银子?” “银子我是没有,但我有银票。见票兑银,无需信物。” 贾蔷打怀里摸出银票来迎风一招,上面的数目几不曾晃花了金母的眼。她也曾享过几天富庶日子,见上面的印戳暗纹不假,心思立即活络起来。 金母急急向贾蔷走了几步,一边眼珠不错地盯着银票,一边换了副亲热口气:“升儿,你不是一直想找份活计么?这位东家虽小了些,但看着就厚道实诚。你若跟了他去,必不吃亏。再者,咱家向来穷,你母亲我年纪也大了,正愁没法养老。你若允了此事,岂不一举两得。” 世人漫说与人相处,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天长日久有了情感,也会舍不得放不下。但金母却是罕有的贪婪,为了银子,马上就能弃了悉心奉养自己多年的继子全家,急吼吼地就想把他们卖了。 金升本来只当贾蔷在开玩笑,见金母凉薄至此,心中那股积酿已久的怒火不禁腾地一下涨了起来,几分赌气,几分解脱地说道:“母亲若想这么着,儿子并无二话。” “成,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金母一乐,扭着肥腰就想去抢贾蔷手上的银票,却被他错步躲开:“这一带的里正呢?除此之外,还得再请个中人来作保,签了契书。” “行行行,没问题!”金母立即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生怕再迟一步,这个天降小财神就消失了。 金升虽是赌气应下,但却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不禁有几分后怕担心:“这……我还不知道您是哪家府上的公子?” “我是贾家东府的贾蔷。”贾蔷答道。虽然不屑贾家,但就目前来讲,贾家这块招牌还是很好用的。做为一个惯于投机取巧的商人,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等便利。 “贾家?国公贾家?”金升闻言大惊,知道此事绝无虚假,且贾家优待下仆名声在外,此后应无顾虑。却不免又生出了新的疑惑:“贾公子,您为何如此?” 贾蔷眼眸微眯,似在回忆往事:“十几年前,金家铺子在京城也是块不大不小的招牌,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 闻言,金升更觉不可思议:“您怎么知道这件事?” 看这位贾公子不过十岁出头,十几年前尚未出生,金家又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断断入不得国公府的法眼。他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 贾蔷笑了一笑,意味深长,眉眼间全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你是我未来的掌柜,我自然清楚你的事。” “未来掌柜?!” 隐隐意识到什么,金升突然心跳加速。刚待细问,金母却已带着人急不可耐地冲了进来:“小公子,里正和保人都齐全了,咱们赶紧签契书吧。” 里正与保人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对金家的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得知金母竟贪到想卖了继子一家,都是苦劝,但金母如何听得进去,反怪他们要搅散自家一举两得的好事。 二人来了金家,见金升亦是应允,而他那未来东家却是个孩子,不禁更是糊涂。既劝不动,也只得写了契书,担保签字。 一应手续办完,金母拿了银票,乐得不堪。贾蔷也懒得去看她的丑态,对金升一家说道:“从今往后,你们就与她无关了。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回府。” 且不提金家夫妇心中百味陈杂,小姑娘听见贾蔷的话,怯生生地问道:“奶奶以后打不到我了吗?” “嗯,你们现在是我的人,她没权利再打你。” 贾蔷低头看向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却足足矮了一个多头,瘦得下巴尖尖的女孩,摸了摸她发黄的小辫:“快收拾了东西,我带你去新家。” 女孩虽然乖巧,却还不大知事,听见奶奶再打不到自己,顿时开心地笑出了声,跟着母亲轻快地跑回房收拾去了。   ☆、第21章 二十芯片 西外街新宅子里,青云指派了下人们锄草洒扫,又亲自将贾蔷惯用的物件取出摆设。正忙得脚不沾地,猛一抬头忽然见几个陌生人进了院子,惊得险些叫出声来。幸好被贾蔷及时止住:“青云,这位金升叔是我新招来的人,他们一家三口往后就住在咱们家了,你快给准备准备。” 听贾蔷用的是“招”,而非“买”,升叔不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虽说这世道,图荫傍或没门路的人卖身为奴的不少。可但凡要点儿脸面的人,尤其是男人,心底仍是不甘心冠上一个奴字。贾蔷没对家中下人说这事儿,显见是给了他大脸面。 升叔心中陡然生出知遇之感,暗暗想道:这位爷虽是瞅着年纪小,行事却老练得很,又不乏气度,确是位好东家。他自忖东家挑了他必有意,可却不知,自个儿能否让东家满意。 他自正惴惴不安之际,一旁青云已将金家嫂子并金兰的籍贯年岁问了个明白。听金兰只比自己小一岁,却生得瘦弱伶仃,身上只剩一把骨头,下巴尖得好剔螺丝壳,顿时大起怜惜之心:“兰妹子既来了,就和你爹娘安心在府里住着。我们爷是个实心的人,他敬重金师傅,等同敬重你们一家。往后你缺短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和姐姐说。” 说罢,拉起金兰的手,招呼金嫂一起往后头去了。 升叔正犹豫要不要一起过去,便听贾蔷说道:“升叔,请随我到堂屋去,我有话儿要说。” 片刻两人进屋,丫鬟立即奉了茶上来。升叔少时也略沾过些富贵,见茶具精致簇新,茶叶却不甚讲究;且屋里虽是家俱齐整,却欠了字画瓶供来点缀,便知道贾蔷是新搬到这里,所以诸事不甚齐备。不免有些奇怪:堂堂贾府的嫡公子,怎的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贾蔷道:“我父母在分家之前就过世了,我由叔叔带大。如今年岁渐长,又因一些缘故,是以分府另过。虽是单过,也要将日子好好过起来。我看中了一样生意,只欠个妥当人替我打理。不知升叔愿不愿意?” 见他如此坦白,显是对自己十分信任,升叔比之前更又添几分感激:“爷适才虽全了我的面子,未曾告诉那位大姐实情,但我岂不知自己的身份?但凭爷吩咐,我金升无有不从。”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贾蔷不禁失笑:“无需如此,只是请升叔重新操持起老行当,帮我打理间玩器铺子罢了。” 当铺是最考眼力的地方,升叔若无真才实干,也不会被委以掌柜之位。用升叔来打理目前的生意,不过是杀鸡用牛刀。但没办法,谁让他年纪小又本钱少?说不得,只有一步一步来了。 “玩器?不知爷经营的是哪一行,漆器?摆件?还是……” “都不是,是暹罗的小玩意儿罢了。” “暹罗?”听到这地名,升叔一愣:“暹罗的器件还算精巧,但却太花哨,红红绿绿,一派暴发之相,向来为世人嗤笑,在我朝并不受欢迎。爷,您要不要试试别的营生?” 见升叔已开始一心为自己考虑,贾蔷很是满意。细瘦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靠袱上,他悠然道:“升叔果然见多识广。只是这一点我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最近有两个暹罗商人急着将货脱手,好筹钱买货回国。明日我们一起去看看,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厢房歇息吧。” 说罢,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却不急着喝,只用指尖慢慢摩挲上面的缠枝牡丹纹。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升叔想劝又不敢劝,带着一肚子疑惑先去休息了。 升叔刚走,系统的声音突然响起:“提醒宿主,本系统尚在积蓄能量,目前能力有限,以现在的距离无法探知贾府情形。请宿主尽快搬回贾府,以便完成任务。” 打了几回交道,贾蔷已大体摸清了系统的规则:虽然强大,但很讲理。更妙的是,系统并不知晓人情世故,否则也不会在贾珠一事上无视被贾母贾政厌恶憎恨的后果,让自己去为宝玉顶缸。 他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一点。眼眸微垂,他已有了一番腹稿:“这是为王夫人解围导致的后果。如果我不搬出来,不但王夫人颜面无光,贾府声名更会一落千丈。届时局面更不好收拾。倒不如让我暂且蛰伏一阵子,再继续行事。” 系统沉默一下,说道:“那请宿主在风波平息之后,尽快搬回贾府。” “那是自然。”贾蔷答得干脆,肚内却另有计较:只消利用系统规则的漏洞做做文章,届时回与不回,还不是他说了算。 提起为王夫人解围,不免就想到功德值、以及可以兑换的东西。贾蔷心道如今自己既开始做生意,还得再学些防身招数。前世里那些个黑白通吃、遇事不择手段的黑心商人他见多了,自己表面上有贾府这座靠山,但在紧要关头却是指望不上的,还是靠自己的好。拂麻穴那招虽然精妙,但对付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还可以,若对手是成年人,只怕无用。 这么一想,他立即说道:“系统,我想兑换防身武功。” 但系统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显现出操作界面,而是答道:“宿主现在的功德值太低,无法兑换。” “就是一本书吧,上次我兑换微表情足足花了五百点,你就不能折让一下?”贾蔷习惯性地讨价还价。 “防身武功练成所需的时间很久,故创造者设定不必由看书来学习,通过植入芯片即可获得。按规定无法折让,除非宿主遇到生命危险,系统可以暂时借给宿主芯片。” 贾蔷疑惑道:“芯片?” “打个比方,宿主想学剑招,植入芯片后不用练习就能使得行云流水。” “真是神奇!”这话听得贾蔷眼前一亮,恨不得马上就兑换一堆芯片统统植入。之前他还担心自己错过了最佳习武年龄,会不会有什么妨碍。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问题。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其中的相悖之处:想兑换芯片,必须有功德值;想要得到功德值,必须帮助贾家的人;要帮忙就得回贾府,偏偏他又刚刚施计搬了出来。且以目下的情形,他非但不宜搬回,也不便经常回去。 “……早知道就找个人把宝玉丢水里,我再去救他上来。”贾蔷郁闷不已。   ☆、第22章 二十一买货 翌日,贾蔷带着升叔熟门熟路来到一处偏巷。 远远看着那间院门敞开、门口挑了块幌子就当是招牌、简陋之极的小店,贾蔷一时竟有些恍惚。相似的场景,让他有种分不清前世今生的迷惘。 这处专营暹罗物件儿的小店,两位老板都是他的故人。 准确些说,是前世的故人。 彼时暹罗物件正从备受冷落多年,从只有暴发户和小孩子光顾的窘境,陡然翻身,一跃变为炙手可热、权贵争相采购的走俏货。这两个老板看中皇商薛家的路子,想同薛蟠搭上线,便找上了贾蔷做中间人。 贾蔷知道薛蟠是个贪花好色的浑人,向来不愿搭理他。但这两个暹罗人开的价码实在不低,足足抵得他铺子一季的进账。他虽姓贾,又是正派嫡孙,府里的银子他却休想沾到边。所以这笔银子他还真舍不下。 苦思许久,最终他请了柳湘莲来作陪,将薛蟠那混账心思都引到这位冷郎君身上,顺利促成了此事。暹罗人往往每年年底都要低价清库、另买茶叶瓷器带回暹罗贩卖的事儿,也是那时在酒桌上记住的。 回想当年柳湘莲抱怨自己不够朋友的情形,贾蔷微微一笑,踏进了院子:“有人吗?” “有有,小公子里边儿请。想看点儿什么?” 因为生意惨淡,这两个暹罗人甚至没有雇伙计,都是亲自看店。眼看来了位气度不凡的小爷,看着就是个阔绰的主儿,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殷勤招待。 他们本以为这位小爷最多砸个几十两银子,买点嵌红玛瑙的金象、托青金石的银匣回去,万万没想到,贾蔷转了一圈下来,一开口就让他们呆若木鸡。 “老板,我看你这些货成色都不错,我都很喜欢。我想一总包了,你开个价吧。” 其实,有时候做生意并不是买得越多越便宜,还得看买家的态度。若买家心急,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板反而会抬高价格,寸步不让。所以前世贾蔷大笔吃进货物时,总是免不了大费周折。 但这一次他却懒得再费这些水磨功夫,原因很简单—— “升叔,这些东西亮亮堂堂的,摆在家里一定好看。”贾蔷摇头晃脑,一副暴发纨绔的模样,拿起一个刻有狮纹、镶了六七种宝石的盘子翻来覆去地看。但趁那两个暹罗人不备,又悄悄向升叔使了个眼色。 升叔会意,说道:“少爷,您这月的例钱都开销得差不多了。若又找账房暂支,回头老爷知道了又得生气。” 闻言,贾蔷立即像被烫了手似的,把盘子放了回去,但视线依旧胶在这堆金光闪闪的玩器上:“要是价低些,我倒还有些现银,不用担心惊动父亲。” 他们的一唱一和落在暹罗人眼中,原本想要大赚一笔的心思立即熄得一星不剩,连忙主动让价:“这位小公子,我们家的东西在京内是出了名的物美价廉,您保准不会买亏。您既诚心想要,十两银子一件,随便挑就是。” 贾蔷深知行情,知道这个价钱已差不多到底了,但也只是“差不多”,还可以再压一压:“库里还有货么?” “没了,就八十六件,都在架子上。小公子相中了哪件,我就帮您拿下来。” 环视一圈,贾蔷慢吞吞说道:“这价么,还是贵了些。” “还贵?”暹罗人顿时垮了脸,“这——要不九两一件,实在不能再少了。” 贾蔷竖起手指摇了摇:“老板,六两,我全包了。” “不行不行!六两绝对不——等、等等,小公子是说全都要了?”老板之一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贾蔷,生怕他撒谎似的。 “不错,这些东西看着亮堂,我瞧着就喜欢。想来想去,还是全都要了。”贾蔷十足的暴发户嘴脸。 两个老板对视一眼,急急走到一边,用暹罗语快速交谈几句,末了齐齐满面堆欢迎向贾蔷,异口同声道:“没问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谈妥了生意,贾蔷十分满意。向升叔一扬下巴,示意他取出特地带来的两锭金子。那还是昨天在新宅子里挖出来的:“都给我包上。” “行行,马上就好!”两名暹罗人看着闪闪发亮的金子,动作又快了几分。 八十几件东西要打包,颇费工夫。一件件玩器从库房里捧出来,流水似的奉到升叔面前,验看无误后装进匣子。 俩老板越包越兴奋,升叔却越看越头疼:这堆东西金闪闪,银灿灿,宝石五颜六色,教人眼花缭乱,与世人推崇的清雅之风完全背道而驰,能卖出去么?可别砸在手里才好。 “爷,您看这……是不是再斟酌斟酌?”眼见东西都包得差不多了,升叔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贾蔷眼皮也不抬:“别担心,我说了没问题——对了,让他用那个大些的匣子装。稍后这两只金象和象牙盘子装在一起,成套来卖。” 升叔依言照做,将三件东西放到一起后,顿时眼前一亮:原本各自为政的小东西这么一摆,居然很是般配,像是天生就该配在一处似的。成套的器件,价格至少要比单件的翻出三五倍啊!刚才他都没看出这一点,小东家却看出了,眼力忒毒。看来,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这么一想,升叔心里轻快不少。清点完匣子,付了货钱又雇来车夫拉上。刚准备离开,他却发现不知何时,贾蔷竟不见了。 ——刚才还在这儿站着,一晃眼能跑哪里去? 升叔四处张望,忽然看到门外有人匆匆走过,看模样正是贾蔷,待要叫住,却发现那人衣裳不对。待要放过,可那眉眼那鼻唇,精致雅秀,分明就是贾蔷。 正为难之际,突然有人在身后说道:“升叔,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升叔猛然回头,正见贾蔷在店子角落的烤火盆上烘手,顿时糊涂了。可再扭头看门外,那道人影已然消失。 难道是错觉?升叔嗫嚅片刻,只当是自己一时眼花,连忙说道:“东西都搬到车上了,一件不落。爷,您这就回去?” “嗯。我带东西回府,你带着剩下的金子,去昨晚我指给你看的那间门面,同房东定下来。” 贾蔷做事非常迅捷,昨天去找升叔时,沿路就在留意有无合适的铺面。看中两处后,在傍晚又去打听了一回,很快拍板挑了一间。 升叔一边惊叹小东家的果决,一边应道:“好的,爷。” 转头刚走了几步,忽有一串急促的马蹄踏破了小巷的宁静。随即响起一个得意的声音:“哈,可算逮着你了。姓冯的,今儿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柳芳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第23章 二十二贾琏 说话的少年身材短壮,样貌粗豪,望之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骑了一匹枣红马,居高临下地拦住贾蔷的去路。距离太近,马匹呼出的白气几乎快喷到贾蔷脸上。 听他自称柳芳,贾蔷退后几步,将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在脑中快速滤过一遍,但能想起的却是少得可怜。他只记得此人乃是与贾府并列八公的理国公之正房嫡孙,后来因他父亲在陛下出宫巡幸时救驾身亡,特赐了子爵之位。 至于他要找的什么姓冯的,贾蔷却是没有半点头绪。 “你认错人了。”贾蔷向准备下车的升叔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无事。 “认错?不可能!就凭你这张娘们似的脸,我——” 话说到一半,柳芳才注意到贾蔷身量未足,眉眼虽有几分相像,却比自己要找的那人多添了稚气,顿时哑然。 半晌回过味来,想到趁自己错认的功夫不知逃到了哪里,柳芳登时急得乱嚷乱骂:“哪儿来的小崽子挡道,平白坏了大爷的好事!” 说罢,他抡起马鞭就向贾蔷当头抽下! 贾蔷虽然会点防身功夫,但在练家子面前完全不够看。而且这一鞭来势极快,根本无法躲闪! 鞭声破空,堪堪就要落实,就在贾蔷紧咬牙关准备承受这无妄之灾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后发先至,呯地一声正正打在皮鞭上。 鞭梢一偏,擦着贾蔷的头皮滑过,将车上的围布扯下一大块,连带货物也遭了殃,几个小箱一跌为二,里面的小件儿俱都摔成碎片。 柳芳一招失手,却是不怒反喜,一双绿豆小眼精光闪烁:“哼,姓冯的,你可算现身了。咱们酒还没喝完,赌约也还没践,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一语未了,他已打马向刚才暗器射来的方向追去,转瞬间踪影全无,只留一地狼籍。 “爷,您可有伤到哪里?”飞来横祸,升叔急得一时忘了尊卑,拉住贾蔷的手只管上下打量。 贾蔷抽手摇了摇头:“放心,我没受伤,只可惜了这几件东西。”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升叔长吁了一口气,招呼惊魂未定的车夫过来帮忙重新堆放货物。一边堆码,一边不解:“是哪家的公子这般轻狂骄纵,竟然不问青红皂白便当街伤人!” “他自称柳芳,定是理国公之后。素闻他性子暴躁,今日一见果然不错。说起来,往年他还往东府见过我叔叔,不过我向来不大见客,难怪他不认得我。” 一听是贾府故交,升叔不禁来了气:“性子古怪可不是免罪牌。爷,您快回去同长辈说道说道,一道往理国公府去评评理才是。” 贾蔷却是懒得去争这口闲气。一来府里会不会为他出头还两说,二来告状远远不如以牙还牙来得痛快解气。他也不便对升叔多说,只是说道:“罢了,正事要紧,我还要去下定,你这边带了东西尽快家去吧。” “是,爷。” 升叔不明所以,只道东家好脾气,肚内颇为不平。却也不好再劝,只闷闷地低头捡拾摔坏的玩器。待到拾掇干净,方命车夫起驾。 两人离开之后,经历了短暂喧哗的偏巷重归于寂,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久许久,直到入夜之后,一道修挺如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巷中。清寒月光被重云所阻,看不清他的面容。 黑影在原地静伫片刻,忽然俯身自青石砖缝间取出一片残破的多彩珐琅。显然是白日间升叔清捡时遗漏的。 将珐琅在手中抛掷几下,那人忽然又消失了踪迹,像出现时一样突兀。 过不几日,贾蔷的第一间铺子正式开张。他本有经验,又知道许多旁人尚不知道的信息,所以行事十分顺遂。 开张之前,他差人往府里捎过话儿,但也不曾明讲,只含糊说开了家店子玩玩。贾珍深知这侄子的身家,只道果然是间没甚进息的店子,小孩子家家胡闹罢了,便也不以为意,只让尤氏送了些点心去便了事。 至于荣府这边,贾政今年的官评考校得了个乙等,被圣上敲打了几句,贾政每日上朝皆是战战兢兢,私下又暗暗查访到底是谁下的黑手。 无奈吏部几人皆是李守中的门生,晓得恩师对亲家不满,借机惩戒,哪里肯说半个字。贾政白填了许多银子和酒席,到头来一无所获。 诸事不顺,贾政未免郁愤难平,迁怒他人。借题发挥很是斥责了宝玉几回,又被闻风而来的老太太嗔怪。祖孙三代闹得荣府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愁云惨淡,哪里还有闲心理会贾蔷。 独有贾琏,因目下也被他老子逼着读书,巴不得时常得机会到府外混混。这日见了贾蔷捎来的信,连忙去寻邢夫人,极力陈说侄儿年纪尚小,需得有个家里人露面撑腰云云,终是磨得邢夫人松了口,许他到了贾蔷开张的日子出门。 转眼到了日子,贾琏早早出门,准备到贾蔷铺子上先打个花唿哨,再往素日相好的姐儿那里去厮混。 他找到贾蔷的店子时,正赶上舞狮喝彩。原是京中积年风俗,店铺开张时除了鞭炮,还会请舞狮热闹一番,末了再准备一颗包菜,让舞狮咬碎,博个满堂彩的吉兆。 贾琏也不耐烦去看那堆烂菜,命小厮把准备的贺礼交给掌柜,找着贾蔷刚待说话,人群突然聒噪起来。循声一看,竟是几个少年冲来捣乱,推搡客人,乱踢地上的菜叶子,更还朝蒙着红绸的招牌吐口水。 见这架势明显是来捣乱的,贾琏顿时恼怒起来。他对贾蔷的印象还停留在温驯老实,认为一向只有别人欺负他,没有他欺负别人的。目下这帮人多半是贾珍在外吃酒生事惹上的麻烦,不敢得罪贾府,便来拿贾蔷出气。若他放任不管,那贾家的脸都要被败光了。 贾琏虽只十七岁,却颇经过些乱战叫板的阵仗。当下命小厮掀翻了吐口水的那厮,反反正正抡了几个大耳刮子,震住场面,才斜眼看向被吓得不敢再动的那几人:“谁让你们来的?” 被他那双贾府独有的桃花眼一睨,几人均是叫苦连天,心道琏二爷怎会在此?他素来与贾珍交好,他一知道,就等于贾珍也知道了。 想到贾珍那暴虐性子,几人不由头皮发麻。待要老实交待,又怕日后自个儿也被秋后算账;待要嘴硬不认,却又不敢。 正犹豫之际,忽见某人正鬼鬼祟祟准备溜走,顿时急得眼迸金星,纷纷大叫起来:“琏爷,不干我们的事,我们都是被贾瑞逼来报仇的!”   ☆、第24章 二十三嫁祸 贾琏何等精乖的人,窥着众人神情,早盯住了藏在人堆里的贾瑞。这边厢话音未落,便已命小厮将人扭了过来。 因贾瑞自知人事以来,虽被祖父严加管教,依旧想方设法往花街柳巷钻,有几次更还厚颜央求贾珍带他去开眼界。他素日所为贾琏都是知道的,见竟闹到贾蔷这里,还道是他同贾珍吃酒时结下了梁子,意图报复。 既干系到贾家的人,贾琏便让贾蔷和掌柜在外头招呼客人,自个儿将贾瑞带到后院慢慢问话,免得家丑外扬。 不想,贾蔷说道:“琏二叔,他是冲我来的,还差点搅黄了我的好事。我必得问个明白才罢休。外头的事自有可靠人替我料理,琏二叔不必担心。” 贾琏便只好让他也进来。厢房一关,还未开口,原本闷头一声不吭的贾瑞突然跳将起来,一把攀住贾琏的衣襟,放声干嚎:“二哥,你怎的还护着这小子!你可知他把我害得多惨,不但破了我的相,还向我祖父告黑状,有的没的说了一堆,气得祖父将我打得去了半条命,现儿棒疮还没好哪!我如今连家学都不得去,每日坐牢似的被拘在家里,你说我如何不气!” 出其不意,贾琏被吵得头大如斗,说了两声“有话慢慢说”。贾瑞却以为他不信,急得扯住腰带作势要脱,口里还嚷道:“伤还在呢,你不信只管看!”贾琏连忙喝止,让小厮按他的手,贾瑞却不依不饶,继续乱嚷。 正乱作一团没个开交处,蓦地响起一串清响。琏、瑞二人一愣,不觉都安静下来。扭头一看,却是贾蔷拿了洋糖盒里的锡勺在敲茶盏。 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贾蔷丢开锡勺,慢慢走到贾瑞面前:“瑞大叔,你说是我陷害你?” 被贾蔷似笑非笑地一看,贾瑞气焰顿时消了一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那日事发后,贾代儒虽口口声声要掐死他,到底还是舍不下这个独苗孙子,便舍了一张老脸,央求在场的其他人不要将这件事捅到贾赦、贾政面前,保证会严加管教贾瑞。少年们怕自己也落不了好,自然没二话;贾府下人则怜他老迈勤谨,却有个不省心的孙子,俱都答应。 一群少年里就数贾瑞伤得最重,怨气也最深。脸上的伤和棒疮好得七七八八后,便悄悄去找那日的人,鼓动他们报仇。无奈那些人都被贾蔷的邪门功夫打怕了,大多推三阻四不敢来。末了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响应贾瑞。 贾瑞本还嘲笑那些不敢来的人是胆小鬼,但临到真正与贾蔷面对面时才明白,他内心对贾蔷的畏惧,或许比其他人来得都深。 一个总被自己欺负的瘦弱男孩,突然爆发,反制住一群比他自个儿还大几岁的少年,个中反差委实让人惊心。 见贾瑞突然哑了声,贾琏不禁有些奇怪:“老瑞,怎的不说话了?” “我——我——” 明明面前只是个仅有十岁的男孩,贾瑞却觉得头顶百会穴阵阵发凉,脸上本已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连退几步躲到贾琏带来的两名小厮身后方心下稍安,刚要继续向贾琏数落,却听贾蔷惊讶地说道:“瑞大叔,你怎么会带了女人的帕子?” 自来许多男人都听不得个女字,但凡沾边,打破头也要看个究竟。当下贾蔷一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贾瑞身上。只见刚才被他拉扯得松散的腰带上,确是挂了块粉罗香帕,露出一双鲜艳轻浮、良家女子断断不会绣的鸳鸯。所属何人,不言而喻。 一时间,小厮们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贼笑。独有贾琏,却是面色一变,上前一把夺过那帕子。翻来覆去看了片刻,脸色蓦然一变,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贾瑞不明所以,犹自疑惑地咂了咂嘴:“奇怪,那几条帕子我都收得好好的,如何就跑到了身上?且看这花样,也不像是——”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忽觉眼窝一痛,已是挨了贾琏一拳。贾瑞脑子一懵,刚要问是何故,贾琏的拳头已如雨点般落下来:“我把你个偷腥的畜牲!主意打到老子身上来了,老子的女人也是你动的?!” “什么女人?误会,都是误会!二哥你——嘶!你还真下狠手,老子也不客气了!” 两人扭打一处,乒乒乓乓,屋里很快变得一片狼籍。小厮们有心帮主子的忙,却又插不上手,只得围在一旁干着急。 就在这时,贾蔷没人事儿似的推门而去。众人只道他小孩子家脸皮薄,听不得这些腌攒事儿。却没人发现,他唇角不知何时带了一抹嘲讽的淡笑。 贾瑞的确冤枉。他虽然有过几个相好,却还真没碰过贾琏的枕边人——至少在王熙凤之前,他都没想撬贾琏的墙脚。 但贾蔷不想再看到这个曾给自己带来无尽阴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否则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贾瑞或许罪不至死,但这世上永远有让人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痛苦。比如,承受一个自以为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带来的怒火与惩罚。 所以,他趁混乱取了贾琏掖在袖口的手帕,又悄悄塞在贾瑞身上,祸水东引。 望着初冬薄蓝天暮之上,那一片片淡得仿佛随时会堕落人间的云纱,贾蔷缓缓问道:“系统,经过这件事,今后贾琏一定会特别留意贾瑞,以后他肯定没机会再接近王熙凤,自然也不会引来杀身之祸。那么,我能得多少功德值?” 停顿片刻,系统才有回应:“计算结果与宿主所说相吻合。成功帮助橙色人物提前解除危机,奖励翻倍,共计四百点功德值。” “那我现在可以兑换武功了吧?” “可以,宿主。” “很好,回去再说。” 贾蔷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店铺,看升叔招呼客人。浑未注意刚才所立之处,墙外树影摇曳,带得一道人影起起伏伏。偶尔虹光一现,应是那人指间的珐琅残片投映在阳光下。 而他的声音,也如这虹光一般转瞬即逝,听不分明:“……看来不用我出手……这账……暂先记下。”   ☆、第25章 二十四落空 虽然刚才大闹了一番,但今日过来看开张的人都知道贾蔷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他有个不长进的叔叔。遂也像贾琏一样,自动将之前那场闹剧当成是贾珍招来的。对他这个小东家自然毫无芥蒂。 不过,虽然声名无碍,铺子的生意却也不好。一般开张当日,或看热闹,或为捧场,进账总是不少。但或许是这暹罗的物件太过花哨,一派暴发户气相,附庸风雅惯了的□□人都不肯买它。铺子开张个把时辰,进账还不到五十两银子。 此时,升叔的笑容已带了几分勉强,但贾蔷却依然悠哉自在。他正随手拿起一个嵌金镶宝的晶球把玩时,有人掀开后院的帘子走了过来。他抬眼一看,正是贾琏。 贾琏不好意思在个小侄子面前细说争风打架之事,左右环视一番,没话找话地说道:“我已将老瑞送回去了——蔷儿,你这铺子卖的东西不好,都太花哨了,只有小孩子喜欢。正经大人谁肯拿银子买这些个?” 贾蔷道:“这可说不准,我听市井里的人说,财神爷最是难料,说不定这回他就到我店里来了呢?” 贾琏刚要说话,忽然门外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一溜小跑奔到贾琏跟前:“二爷,老太太、大老爷找您回去呢,说有急事。” 来人是荣府管事赖大,颇有脸面,一般主子对他都要和颜悦色的。若无要事,老太太、王夫人轻易不使唤他。见来的是他,贾琏连忙问道:“何事如此紧要,竟连你老都来了?” 赖大喜气洋洋,脸泛红光,硕大的酒糟鼻因兴奋而变成了紫红色:“喜事,天大的喜事哪!虽然没有成,但听老太太说,却有至少七成的把握。二爷快请家去吧!” “老太太说?莫非是大小姐的——” 想起某些传闻,贾琏顿时也喜不自禁,拊掌开怀。刚要离开,忽见贾蔷一脸“茫然”,连忙把他也拽上:“这可是两府的大喜事,快走快走!” 贾蔷只来得及对升叔丢下一句“你先照看着”,便身不由己被贾琏带走。 他掐了下时日,估摸着必是那件事,但还是故作奇怪地问贾琏:“琏二叔,什么事如此着急?” “荣府大姑娘的喜事,你说该不该急。”贾琏笑嘻嘻地又抽了一鞭子,催赶座骑:“她入宫也有几年了,一同进去的那几家,容貌才情都不及她,却都升得比她快。为这事儿二夫人可没少犯愁,幸而有个算命的说,大姑娘是个好事多磨的命格,只消捱过那一阵子,得的好儿可比世人多得多。前月便有风声说陛下感念后宫嫔妃平日侍奉勤谨,要给老人们都晋封。这次的好,一准落在大姑娘手里!” “原来如此。”贾蔷适时“惊喜”道,“难道咱家要出个贵妃么?这么着,咱们岂不成了皇帝的亲家?果真是大喜事!” 贾琏笑道:“果然是个孩子,皇帝同咱们是君臣,成不了亲家。但大姑娘能当上皇妃,对咱家自是一百个好处。你且瞧着,往后有你乐的时候。” “嗯,回头侄儿必向老太太、二夫人道喜。” 贾蔷嘴上答得漂亮,心里却在冷笑:未得准信,骨头已先轻了二两,贾琏已是贾府小辈中略可指望的人物,尚且如此,其他人等就更可想而知。没有个像样的人来撑门面,哪怕没有数年后那场抄家之祸,贾府也风光不了多久。 一时到了荣府,下至仆妇,上至主子,果然个个喜气洋洋。本家几个太太俱都在场,将王夫人众星拱月一般围在当中奉承,连贾母都暂退了一旁。 听了众人成箩成筐的吉利话儿,再想到未来的泼天富贵,王夫人面上竭力装得镇定,实际却欢喜得连手都在打抖。她明里待贾琏十分亲厚,将那份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掩饰得很好。当下见他回来,连忙招手:“才刚得的信儿,再过两个时辰,陛下就颁下册封诏书了。这是你大妹妹的大喜事儿,我便差人把你找回来了。” 贾琏连忙道:“我也记挂着这事呢,一听赖管家的话就赶紧回来了。今儿不独大妹妹大喜,二太太也大喜!” 邢夫人对二房素来有些疙疙瘩瘩,这会子听说元春将晋为贵妃,心里如同打翻了醋缸一般,酸气冲天。再见儿子竟待王夫人如此恭敬,心里更是发堵。趁贾琏落座的当儿,悄悄拧了他的手臂斥道:“正经对你娘也没这么上赶着过!” 贾琏委屈道:“二太太不是才为我保了媒,说得天仙一般的媳妇,我自是要客气些。” “你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到底是当着众人,邢夫人也不敢多说,怕被人听了去又惹事。嘀咕了一两句便丢开手,继续坐着生闷气。 千年之后有句话:从女人的品性,便可以知道她们男人的为人。贾蔷虽未听说过这句话,却也从赦、敬两人身上看到了邢、王的影子。不同的是,贾赦好歹是当官的人,比他老婆会掩饰一些。不过,如果他向贾政道喜时,眼里的嫉妒不要那么明显,就更完美了。 贾蔷袖手冷眼看这贾府众生相,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见贾母、王夫人、贾政均是乐得见牙不见眼,嘴角不觉噙了一抹淡淡的讽意。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且让这些人多乐一会儿吧! 这边厢,贺喜的人说干了嗓子,纷纷喝茶润喉,屋里难得清静了些许。刚搁下茶盏,尤氏又提议道:“等宫里传旨出来,也到傍晚了。不如先备下筵席,届时请公公们吃了酒再走,大妹妹在宫里也有脸。” 王夫人一想,果然不错:“说得很是,还是你有心。” 被她一赞,尤氏顿时容光焕发。自打娘家落败之后,她见谁都混身不自在,生恐对方在肚里笑话儿自己。对荣府正当势的老太太二奶奶,都是竭力巴结讨好,指望有了靠山,腰秆能硬仗一点。 这边金钏儿、周瑞家的见王夫人点了头,连忙去厨房传话。可巧这日厨房东西不多,将将备得主子们素日所用。听说要办席面招待宫里的人,过会儿少不得还要庆祝,厨房管事娘子连忙问道:“可是准信?若我这边备齐了又用不上,那岂不是白费银子?” 周瑞家的刚要说话,忽有个刚从背巷买糖回来的小丫头子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我刚刚看到那么高的马车,载着几个公公过来了!” 闻言,金钏儿与周瑞家的皆是喜笑颜开。周瑞家的笑道:“老货,没听见宫里差人来了吗?必是传报我们大姑娘喜事的。你尽着去备,我们太太一个子儿也不短你!” 不提管事娘子连声称是,颠儿颠儿地打发人赶紧去采买。且说正房这头,贾母设下香案锦毡等物,偕众人一起向宣旨太监行下礼去,恭聆圣谕。 起初还满心欢喜,但听着听着,不觉变了颜色。待领了圣旨供上后,王夫人终是按捺不住,颤声问道:“戴内相,竟无封赐么?”   ☆、第26章 二十五长舌 戴权乃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平日惯与这些世家往来结交,收些银钱,与之方便。 若是别家,戴权早打起官腔喝斥一番,但自贾元春入宫后,他收拿了贾家不少银子,这口气便硬不起来。当下笑了一笑:“二夫人,方才圣旨里不是说了么,陛下念贾嫔新近丧弟,恐过哀伤身,特赐下佛经一部、佛珠一串,好教贾嫔能稍减忧思,明晓死生天定,从此静思少虑,悉心侍奉太上皇、太后、陛下、与新晋的周贵妃等几位娘娘。” 听到这里,王夫人已是心如死灰,勉强笑了一笑,颤声说道:“臣妇谢陛下隆恩。” 说罢颤巍巍地坐下,不再言语。 贾母贾政等空欢喜一场,也觉无味得很,却不得不强颜欢笑打发了戴权,方垂头丧气回房。 离开贾府,戴权新收的徒弟悄声问道:“师傅,你老说贾家将来造化如何,全看此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老不是早知道,那贾嫔根本没甚封赏,又谈何造化?” 戴权反抄尘柄敲了下徒弟的脑袋:“教你多少次,听话要听音。你怎的同贾府这帮蠢材一样,连我的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 这徒弟颇有几分机灵,一点即透,当下回味了一番,顿时面色微变,小声说道:“陛下莫非——” 戴权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不过瞧在贾家素日送来银子的份上,提点了几句。既然他们只顾盯着那点蝇头小利,将一番良言当成耳旁风,便是他们没造化了。” 说罢,戴权摇了摇头,上车回宫不提。 贾府之中,因这一道圣旨而变了天。 邢夫人见王夫人趾高气扬而去,偃旗息鼓而归,心中暗暗称愿,却还假模假样地安慰她:“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陛下还赐了贾嫔佛经,怜她大兄弟早夭,又当成件事特地来宣了一回旨,好生安慰,可见心里是有咱们姑娘的。说不定是怕她亲人新丧,兆头不好才没有封赐。且待下次再瞧罢。” 戴权去后,王夫人不必再苦苦忍耐,眼泪一刻也没断过。这会子再被邢夫人一招,登时以帕掩面大哭起来:“哪儿有什么下次!她今年整岁数都二十了,再过两年眼见着宫里又要再选秀,年轻鲜嫩的美人儿一去,她哪儿还有指望!这几年我填了多少私房给她上下打点,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前儿还捎信来家说今次必能成事,结果却是白兴头一场!” 正哭诉不休,周瑞家的兴冲冲进来——也是她邀功心切,没留意廊下丫鬟们皆是神色不对。一进屋便讨好地说道:“太太,因怕赶不及怠慢了公公们,我自作主张,先往味珍楼订了两桌燕窝席,一共四十八两银子。还请您给个牌子,我去支了钱,好打发酒楼的人。” 话音未落,周瑞家的便觉脸上一烫,淋淋漓漓泼了一头一脸的茶水。 她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王夫人伸着手指,如仇人般破口大骂:“都是你这老婆子做的怪!为了几个赏钱日日奉承讨我欢心,逗得我一时昏头,还带累了老太太和老爷白白作兴了一日。你还敢来要银子!我这就卖了你变银子!” 说着便一迭声地喊人牙子过来,咬牙扬言要将周瑞家的远远发卖。 贾珍尤氏心知她是下不来台,找借口迁怒,想混瞒过去。便也顺势卖她人情,好说歹说,做张做致,好容易劝得王夫人收了这话儿。 这么一闹,果然贾母、贾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恹恹地让众人散了。 看了一回贾府几位主子的变脸大戏,贾蔷心情甚好。出了荣禧堂,见周家的女儿远远站在院外,一脸着急,想是晓得了她娘触了王夫人的霉头,才急急赶来。 贾蔷看着她,忽然想起一事,便随手指了个扫地的小丫鬟,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让她去捎话儿。 周家女儿方才在家歇着,忽听说王夫人竟要卖了母亲,顿时唬得魂飞魄散,连忙赶了过来。又不敢乱闯老太太的院子,正急得直跺脚,忽然有个才留头的小丫鬟跑了过来:“周大姐,周妈妈无碍呢。原是二夫人因大姑娘未能得封贵妃,一时心里不快,说了周妈妈几句。其实原本只是小事,夫人不过迁怒泄火罢了。现儿经人一劝,已回转过来了。只白累得周妈妈生受了一场。” 得了准话儿,周家女儿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摸出个钱袋谢了那丫头。 只是待丫头走后,她脸上却显出几分愤愤:“是主子又怎么着,凡事总得讲个理字。你姑娘没当上贵妃是她没能耐,伺候不好皇上,与我娘有什么相干?伺候了你这么些年,竟险些落个迁怒发卖的下场,真真教人心寒!” 她虽是满心怨气,却也不敢在贾府大声,嘀咕了几句便一脚深一脚浅,绷着张脸自个儿家去了。 不远处,贾蔷凭借过人的耳力,将她愤愤不平的数落听在耳中,笑而不语。 周瑞招了个卖古董帮闲衬的女婿冷子兴,为了捡漏,平日里总爱打听各家琐事,好及早晓得哪家官员要迁任,箱笼太多要处理东西,又或是哪家败落了要变卖家产,诸如此类的消息,以便争得先机。但凡京里稍有声名的人家,他都门儿清。 有这么一个丈夫,周家女儿也甚好打听东家长西家短。且她不但爱听,还爱说,仨瓜俩枣,茄子土豆,都能同人嚼上一整天舌。听了那丫头明里宽慰暗里挑拨的话儿,觉得她娘受了天大委屈,还怕不逢人诉苦?届时王夫人自以为是又好梦落空之事,一定会传为笑柄。 一念及此,贾蔷笑得更加愉悦。他不是那种爱同内宅妇人为了针头线脑勾心斗角的卑琐人,但现成的机会放在这里,又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若是不利用起来,岂不负了他经商的好手段? 见贾珍正小声叮咛尤氏继续安慰王夫人,贾琏不情不愿地跟邢夫人回去,其他人又皆是垂头丧气,根本无人注意到自己。贾蔷也不理论,自个儿离了府,打算慢慢走回去。 不承想,刚转出巷口,便见升叔骑了头毛驴得得儿颠过来,颔下几缕胡须随势飘扬。 贾蔷看得好笑,迎上去问道:“升叔有急事找我?怎么不坐车轿?” “等不到轿子,我就借了隔壁酒馆驮菜的毛驴过来了。”人逢喜事,升叔一把老骨头格外轻盈地从驴身上蹦下来:“爷,托万岁爷和周贵妃的福,货已卖了一半!”   ☆、第27章 二十六能量 “爷,托万岁爷和周贵妃的福,货已卖了一半!” 不等贾蔷开口,升叔继续兴奋地说道:“今日宫里公公们往各家去传晋封的旨意,并陛下赏赐。听说周贵妃家给得最多,足有整整一车呢!且传旨的公公还特别交待,说周贵妃打小喜欢暹罗的物件,入宫时只略带了两件心爱的。现儿皇上疼惜周贵妃,特命周家将娘娘昔日喜爱的玩物打点妥当,送入宫中,还另分派了公公去采买新的。皇上口谕,周家哪儿敢怠慢。打听得咱们的店子专卖暹罗货,马上就奔了过来,张口便要走了一半,又订下另一半,说是准备给采买的公公备下,送份人情。” “他家倒是会做人。”贾蔷道。这一点贾家却是比不上的,记得前世里,宫里打发人登门来要银子,凤姐舍不得钱财,当着人面就哭穷典当首饰,全无素日的圆滑。 其实贾蔷能体会她的心疼,可既然不敢得罪人、不敢张口拒绝,那就漂漂亮亮地给了,倒还能让那群阉人念个好。这般作派,纵然给了银子,也得不了宜,反而招人反感厌恶。 凤姐掌着荣府,既连当家人都如此行事,底下的人还不得变本加厉?怪道贾家平日没短过谁孝敬银子,大难临头时却没谁站出来帮上一帮,症结之一,便是在此。 升叔见他若有所思,并不见笑容,不由一愣。细细一想,猛地惊出一身冷汗:“爷,怪我一时昏头,竟忘了贾嫔之事,还望您不要见怪。” “怎么会,升叔多虑了。”贾蔷失笑,“封谁做贵妃,那是皇上的意思,谁还敢去争不成?既然咱们托了周贵妃的福生意兴隆,提上一句两句又何妨。” 得了这话儿,升叔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兴致勃勃地盘算:“周家的人来采买时,也另有几家过来买了些回去,说是买个贵妃娘娘喜欢的物件,瞧着开心。我瞅这风还得刮一阵,爷,咱们可得赶紧补货哪。”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不但男子们喜欢仿照大人物行事,小女子们也爱效仿娘娘夫人。古有寿阳公主梅花妆风行长安,今有暹罗货托了周贵妃的东风名噪一时。 对女子们而言,这是新鲜有趣的东西。但对贾蔷和升叔来讲,却是绝好的商机。 但贾蔷却只是说道:“嗯,可以补一些,但不要多补。” 升叔不解道:“为什么?” 若他们不做这笔生意,定有其他人来做。白放着钱不赚,那不成傻子了? “如你之前所说,这些物件做工不差,但失之花哨,向来不为中原人所喜。待兴头一过,定然无人问津。若咱们只做这一阵子的买卖,倒也罢了。但想长久赚钱,还是得动动脑子。” 贾蔷记得,前世里周家费了近半年的光景才买齐了暹罗货。期间因为货品短缺,加上闻风附庸的人乱价哄抬,一时间这些玩意儿的价钱被炒得抬高了数十上百倍。教许多暹罗人闻风而至带着大批货物赶到京中,却又只卖了一两年就迅速清冷下去。到后来价格贱得不行,连本钱再砍一半,都无人问津。许多商人更因此倾家荡产。 那两个缩在偏巷里的暹罗老板,便是其中之一。所以才会想借自己搭上薛家这条线,指望哄住薛蟠那个呆霸王来接盘。 所以,贾蔷在提前收购东西时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能像那些老板一样,把本来绝佳的市场做烂做赔了。 个中内情,升叔自是不知。而他一时也想不到那么深远,但见小东家说得在理,便也认可:“爷,那该怎么办?” “且再卖一阵子。其间找匠人来仿做,就照着它那异国风味来弄,但配色要雅致,不要大花大朵,红红绿绿。” “成!”这么一点拨,升叔顿时眼前一亮:“暹罗物件大多是银制的,还有些鎏金。咱们可以收些精致的小银器来,淬新后来卖,价格便宜些,这样连平头百姓愿意买个新鲜。” “这办法也不错。”贾蔷马上同意,“升叔,就交给你了。今日我怪折腾的,得先回去歇一歇。” 其实贾蔷精神好得很,之所以找借口提前回去,完全因为惦记着那笔功德值。打从系统告诉他芯片开始,他日思夜想都是要赶紧给自己配备上防身武功。 倒不是他有什么豪侠情结,实在是前世死亡阴影太深。试想,如果他当时会功夫的话,也不会被王熙凤和贾政一前一后抽冷子下了黑手,以致枉送性命。 迫不及待冲回家里,打发走下人关上房门,贾蔷搓了搓手:“系统,上芯片!” 话音方落,兑换界面马上弹了出来。贾蔷指尖轻移,急切又兴奋地翻看上面的条目。 很快,他的肩膀又垮了下来:“原来好东西都贵……” 同是武功,也分了上中下三乘。下乘武功的名字里大多带有入门级三字,说明里基本都是强身健体。中等的稍好一些,但依旧不入贾蔷的眼。上等的评价极高,但价格也让人砸舌,而且往往还注明,需要先拥有某某武功的芯片才能启动,因为它们对体力、反应、内力等各方面都要求很高。 早就领教过系统一毛不拨的性子,贾蔷也没心情再做无用功的讨价还价。仔细比较许久,他选了一门刀法,说明里显示,这门武功是利用技巧来操纵匕首袖刀之类的短刃,对体力等方面没有什么要求。很适合现在的他。 兑换完毕,一枚小巧光灿的晶片便出现在他掌中。随即又隐没体内,没有半分痕迹。 贾蔷拿起一把水果刀半信半疑地试了几招,见果然流畅迅捷,刀影闪没之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禁大是开心:“要是能多有几片就好了!” 系统适时提醒道:“那就请宿主尽快回府,帮助贾府中人。” “在府外也可以,你看我今天不就‘帮’了贾瑞。” 贾蔷还沉浸在新技能带来的兴奋中,见院子里没人,忍不住跑出去拿树下啄食的小麻雀试了试手。见连向来机警的雀儿也躲不过自己出手,在刀锋下害怕地蜷起翅膀,惊叫不停,顿时更加开心。 这时,青云突然进来找他:“爷,听金兰说您让升叔找老银器,奴婢家里有个大银盘子,一直没舍得熔了。不知能不能用得?” 对于自家人,贾蔷当然要照顾一二,放走了瑟瑟发抖的麻雀,便让青云把东西拿来。 青云欢喜地去了,傍晚时分,果然拿来一个硕大的盘子。因年代久远而发黑黯沉,且又沉甸甸的大似簸箕,根本想不出可以派什么用场。 贾蔷一看这形状,顿时哭笑不得,刚要说话,忽然听系统说道:“请宿主留下银盘,它可以帮助系统收集能量!”   ☆、第28章 二十七突变 “收集能量?怎么个收集法?” 打发走青云,贾蔷奇怪地问道。他对能量这个词儿虽没什么概念,但却直觉认为不可能和一个老银盘子扯上关系。 “系统的能量主要来源于阳光,请宿主先将银盘擦干净,再加上这些物件,然后将它放到屋顶上。” 贾蔷依言而行。忙活半晌,最终照着系统的指示将那堆系统给予的小方块贴到银盘上,又爬到屋顶把盘子放到最高处。 左试右试,找了一个绝不会被屋檐阴影遮住的角度,贾蔷看着闪闪发亮的盘子,半信半疑:“这就成了?” “可以了。宿主帮助了系统,所以特别开启一项功能:轻松兑。只需首付三成功德值,再支付些许利息,每月偿还本息,便可提前兑换物品。” 贾蔷顿时乐了:“你这不就是半赊半买嘛。倒是不错,下次再得了功德值,我就多兑点芯片。” “先提醒宿主,如果不能按期偿还功德值,被兑换物品将被强行收回。” “看来这项规定就是为了让我多赚功德值、多帮贾府人,你那个创造者还真够狡猾的。” 听贾蔷一语道破创造者的用心,系统难得有些尴尬:“可以兑换的物件都是这个时代没有的,宿主你也很划算。” “嗯,就这点来讲,你还是很公正的。” 贾蔷和系统闲聊之际,完全没注意到邻居家的小阁楼后,悄悄藏着一个人。 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一双浅棕晶眸中尽是不解。 “那天柳芳动手时,看他的反应完全不会武功。为何今日再见,他就习得了一手袖里刀的功夫?是藏拙么?” “还有刚才他拿个银盘对着这边左照右照,是想提醒我、他已发现了我的存在?” 少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平生最不喜欢欠账。这小子因我而受了一场无妄之灾,算我欠他一次。哪怕他已发现我,我也要继续跟着他,直到找机会还清。” 说罢,他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继续监视有无异动。 贾蔷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当做债主盯上了。店铺生意极好,但货源不足。为了保证盈利,他镇日忙着找路子收购小件银器,又找匠人翻新,再着新雇的伙计装匣摆卖。 如此种种,忙活了半个来月,终于教生意走上了正轨。如今,许多人来他店里已不再为暹罗货,而是类似于其又更加雅致、更合世人眼光的银件儿。 这天中午,他正准备去工匠那儿催一催,趁年前再多做一批,青云却说什么也不让他出门了。 “爷,看你这几天累得,本来就瘦,现儿都快赶上金兰了。倒好人还没黑,否则又黑又瘦的,等除夕再回府怕都没人敢认了。趁着松闲快好好歇歇,把这板栗玄参老鸭汤喝了,年前把肉养回来些。” 贾蔷本已顺势坐回了躺椅上,听到末一句,却猛然想起一个人来:独居京外道观的贾敬。 贾敬一心向道,年节从不回家,说是怕染了俗气误了成仙。对这套说辞,以往贾蔷深信不疑。但现下既知父母死得蹊跷,贾敬又颇为回护父亲,不禁便起了疑心。 这阵子他一直忙于生意,现在一切妥当,他也可以抽出身来去找贾敬,问明父母过世的缘故。 父母之死一直是横在贾蔷心头的刺,时不时扎得生疼。一旦念及,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匆匆换了衣袍,又雇了车,即刻便找贾敬去了。 他没带仆从,一路车轻马快,不多会儿便到了郊外。眼见官道上行人渐少,他刚要催车夫再快些,马匹突然猛地撩起前蹄,带得车身直往后仰,险些摔了个底儿掉。 贾蔷在车里狼狈地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也不顾身上酸疼,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贾爷,前头设了几道绊马索,亏得小人及时拉住,否则这车非得摔散了架不可。”车夫惊魂未定地说道。 贾蔷一愣,还没想明白是谁想拦他,便听前头传来一个颇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姓冯的,你小子成日家神出鬼没的,定是躲着怕我找你报仇。哼,可算逮到你了。我告诉你,上次你只是运气好,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这回咱们再比过,我定要将你揍个臭死!” 贾蔷自窗格探头一看,果然是上次那个认错人的莽撞少年柳芳,不禁大感无奈,同时也颇为不可思议:难道自己和那个姓冯的人竟如此相像、以致让人一再错认? 他刚要告诉柳芳拦错了人,车后突然有人说道:“连人都认错,还好意思比?” 这声音清冽寒澈,像浸在寒泉底的白石,自有骨梗。虽然清越动人,却冷冷的教人亲近不起来。 贾蔷被吓了一跳,同时却有又几分好奇:他应该就是和自己相像的那人了,却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到底如何像法? 好奇心起,他连忙扭头,却只看到一片衣角。原来那人已凌空跃起,掠过车顶向柳芳而去:“你受谁唆使,成天缠着我?” 柳芳眼珠慌乱地一瞟,旋即高高挺起胸脯:“谁敢指使小爷?我不过想同神威将军的公子比划比划罢了。” “比划?你连我的模样都记不清,如何比划?” 柳芳一时语塞,马上又大声说道:“小爷就是记不住人脸,怎么着?别磨磨叽叽的,咱们手下见真章!” 见这两人有动手的架势,贾蔷连忙搡了正看得入迷的车夫一把,让他赶紧赶车。神威将军在京中也算号人物,贾蔷虽不认得他家公子,但只要略作打听便可,不必再杵着看戏。还是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去找贾敬要紧。 却不想,马车甫动的瞬间,变故陡生!密如飞蝗的箭雨倏然而至,将这一带围得密不透风!夺夺夺几声连响,车身顿时钉得如刺猬一般,更有几支穿透薄薄的木顶,射入厢内! 车夫知道贾蔷的身份,见状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只道贾蔷已死,回头国公府还不知要如何炮制自己。一时竟顾不得庆幸死里逃生,反倒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但刚嚎了半声,便见有一只手掀开帘子,随即露出一张俊秀雅致的面孔:“快躲进来!” “是是——贾爷,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车夫只道贾蔷命大躲过一劫,却不知他是在紧要关头靠着袖刀削去了箭簇,才得以毫发无伤。 将语无伦次的车夫拉进车厢,贾蔷抄起软垫堵住洞眼,顺手捡起箭矢往马臀上一戳。 马儿剧痛,希聿聿嘶鸣一声,扬蹄欲奔,忽有一片淡青色的烟雾飘过,马儿随即止住所有动作,软软瘫到地上。 同样沾到烟雾的贾蔷也未能幸免。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 “柳少爷,你眼力未免太不济了,竟多弄了一个小子过来。” “横竖姓冯的已经落在咱们手里,旁的就别计较了。你准备怎么办?” “既有现成的马车,我们布置一下就好……” 听到这里,贾蔷脑中阵阵眩晕,再支撑不住,完全昏死过去。   ☆、第29章 二十八紫英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贾蔷再度回复意识时,正仰面躺在地上。艰难地掀起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夜空中那一*得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脑中无端便掠过了这句诗。 强忍酸痛撑起身体,四处打量一番,他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处从未见过的荒坡。 前方散架残破的马车孤零零挂在一块巨岩上,拉车的马匹不知跑到了哪里;身下冬草荒寒,左近虫子凄鸣;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腥臭,不远处一道格外浓郁的黑烟笔直地从烟囱冉冉而上,于夜色中依旧分明。 贾蔷茫然四顾之际,突然感到身旁有什么动了一动。他连忙低头,才发现自己灯下黑,竟没发现身边还躺着个人。 “居然是这里。” 对方的面孔隐没在黑暗里,他依旧看不分明,却认得那个清寒的声音,连忙问道:“你知道这儿是哪里?” 对方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最近京郊百里之外,有处专养兔子的村子被狼群袭击的事?” 贾蔷摇了摇头。 “那村子位置极偏,平时甚少有人过去。直到狼群流窜到别的村子,大家才知道出了事。等赶走狼群过去查看,才发现恶狼不但将兔子一网打尽,还咬死了村民。少数幸存的也没捱过重伤,送了性命。” 贾蔷忍不住问道:“那我们现在——” “狼吻有毒,尸首又是在十几日后才被发现,京兆尹怕爆出疫疾,便就近调征村民过来焚殓尸体,收拾干净。清理完毕之前,官兵村民一个也不许离开。现在,还得加上你和我。” “是放箭的那人把我们送来这里的吧?他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贾蔷便发现自己说了废话。先是箭雨连天,拦道截杀,之后又把他们丢到这里,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柳芳等人要对付的只是这少年,自己却因为容貌相像无端被牵连。可笑的是直到现在,他仍未看清那少年的样貌。 一念及此,郁闷之余,他不免有些恼火。长睫一动,他突然纵身向那少年扑了过去。 “你——” 少年惊讶地轻呼一声,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贾蔷撞了个满怀。少年修长的脖颈微微后仰,面孔顿时曝于月光之下。 看清他面孔的瞬间,贾蔷惊得目瞪口呆,有种揽镜自照的错觉。 但旋即,他又看出少年眉眼虽与自己绝似,却更添了一份英气勃勃,少了几分精致。且这少年比他要大上两三岁,眉目已褪却青涩,显出少年特有的清朗舒展。 虽然不至于像双生子那样不分彼此,但容貌相似到这般程度,足以说明两人必定有某种血缘关系。 刹那之间,贾蔷脑中掠过许多猜测,却又觉得统统太过荒谬。 心念电转,万千猜测,最终只化为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马车上?” 问话看似普通,却隐藏了无数扣子:少年跟着他,是不是说明认识他?既然认识,那定然也知道那不为人知的关系。 少年似是未听出这弦外之音,泰然自若地说道:“我欠你人情,自然要还。” “人情?”贾蔷没想到竟是这种答案,一时间心乱如麻:“我不认识你,是不是我的父母——” “我说了,是欠‘你’人情。”少年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猜测:“那日在巷子,你被误认为我。趁着那一盏茶的空当,我解了身上的迷药,后来才能击败柳芳脱身。” 心里急躁,贾蔷忍不住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亲戚?” “以你我家世,如果真有什么关系,早该知道了。” “那我们怎会如此相像?” “我初见你时,也吓了一跳。” 贾蔷凝视着他的面孔,试图找出一星半点少年伪饰的蛛丝蚂迹。但少年神情坦荡,所有反应都十分自然。哪怕贾蔷穷尽书中描述,也看不出半分说谎的痕迹。 对视半晌,贾蔷颓然从他身上爬下来:“那你总该知道是怎么得罪了柳芳和他帮手的吧?” 他记得昏迷之前,曾听到另一个人与柳芳说话。 “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少年挺腰而起,盘膝而坐:“我父亲喜欢打猎,常年住在山庄里,我自然也随他一起,很少回京。这次祖母病重,父亲带我回府侍疾。我与柳芳只在宴席上见过一回,不想从那以后他就缠上了我,借口比武,处处与我作对,使了不少手段设计我。有几次被他家长辈发现,却只说他从小性情暴躁骄纵,喜欢与人争斗,但没有坏心,只是贪玩,让我多多担待。” “结果就担待到这儿来了——他设下的箭阵埋伏完全是想杀人,还没有坏心?”贾蔷冷冷说道。虽说等遭了狼吻的尸体处理完他们就能回去,但难保不出岔子。 少年摇了摇头:“我曾想过一劳永逸解决了他,但准备动手时有人暗中阻挠,所以未曾得手。” 说到末一句,他带上几分遗憾,看得一旁的贾蔷悄悄打了个寒颤。突然意识到这少年虽然有问必答,看上去除了神情冷淡些外并无特别,实际却是个狠角色。从他轻谈生死,轻描淡写间准备将某人一劳永逸,便可见一斑。 意识到这点,贾蔷悄悄闭嘴。他同三流九教的人都打过交道,却委实没见过这样的杀胚。又是在荒郊野外,说不准哪句话惹恼了他,自己也被一劳永逸了。 少年却不肯放过他:“适才忘了说,在下冯紫英,家父神威将军。” 贾蔷硬着头皮答道:“我是贾蔷。” “我知道。”冯紫英突然微笑起来,眼底现出几分异色。但贾蔷想要细究时,却又一闪而逝,捉之不住:“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往有人家的地方去探一探。” “也好。” 贾蔷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待,冯紫英的提议正中下怀,便立马起身,跟在他身后往山坡下尚有灯火的矮屋走去。 他心中隐隐有种怪异感:昏迷前的那阵箭雨毫不留情,说明柳芳对他们——确切地说是对冯紫英是有杀心的。可又怎会将他们丢到这处摆明只能困住一时的村子?难道真如柳家长辈所言,柳芳只是本性如此,其实并无歹意? 怀着疑惑,贾蔷一步步往山下走去。绕了小半个时辰的山道,刚刚踩到平地上,突然有巡夜的大狗狂吠,守夜人马上发现了他们。 “诸位官差,我们——” 贾蔷还未说完,便被人喝断:“这两人定是受伤后逃到山上,多半已染了狼毒,快将他们统统拿下!” “我们并未受伤!”贾蔷赶紧辩白。 “笑话,我们在这儿守了五六天了,如果没有受伤,怎么不回来?”为首之人喝道,“一定是探得大人命我等清理重伤之人,才不敢现身!弟兄们别听他废话,快快拿下宰了,咱们好回去歇息!” 其实京兆尹的原话是让他们就地清理重伤不治又已中毒的人,免得带回京后不慎染给其他人,爆发时疫就麻烦了。但官兵们生怕一个疏忽担上责任,下手便格外狠,但凡受伤之人,不管能治不能治一律斩杀。现下忽见又冒出两个疑似伤者,自然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个中原委,冯、蔷两人自是不知。但见兵卒们皆是一脸杀气腾腾,心知不是讲理的时候,连忙掉头往来路逃去。 奇怪的是,士兵们却并未追赶。刚才下令杀死他们的那小头目,更是露出了阴笑:“嘿嘿,这是准备自投罗网呢!”   ☆、第30章 二十九围杀 两人一刻也不敢停,玩命般狂奔不止。直到发觉追兵未曾跟上,才将步子略缓了一缓。 冯紫英乃习武之人,倒是若无其事,贾蔷却累得够呛。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经历过的艰难大多在人情世故上,这等经历还是破题第一遭。 他大口喘气不止,冷风灌进肺腔,刺得生疼,连说话声都带上了气腔:“原来还有这么条禁令,柳芳肯定是想要你的命,却连累了我!你们到底有什么恩怨?” 冯紫英扶住贾蔷的胳膊继续往前小跑,随即错开视线:“大约是父辈的恩怨吧,我也不清楚。” “父辈?”神威将军原是今上胞弟安王近侍,而八公之一的柳家则是高祖皇帝信臣,这两家能有什么恩怨? 贾蔷还在拼命回想,忽然冯紫英猛地收住了脚,一把将他拖到矮墙后:“小心,前面有人!” 定晴一看,贾蔷倒不禁抽一口凉气:前方本该空旷的田原上竟有许多官兵,三人一岗,五步一哨,将村子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何况两个大活人?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维谷,到底该怎么办? 黑暗之中,贾蔷用力握紧了拳头。 荒野密林,之前率人设伏放箭的黑衣人站在树上,远远望着村中情形。 眼见冯、蔷二人即将撞上封锁村庄外围的官兵,黑衣人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事情将成。柳少爷请转告令尊,从此可无忧矣。” 柳芳站在树下向同一个方向远眺,但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还是看不清那里的情形,连忙问道:“怎么了?” 黑衣人瞟了他一眼,“我倒一时忘了柳少爷眼力不济,不大看得清两尺之外的事物。”遂将所见情形描述了一遍。 听得冯紫英要对上数百名官兵,根本逃不掉,柳芳心中大定,但又隐隐有些不安:“姓冯的毕竟是将门之子,有爵位在身。虽然他老子向来不得圣心,但若是这么死了,未免……未免……” “莫非柳少爷害怕了?事到如今才害怕,不觉得太迟了些?”黑衣人冷笑了一声。 柳芳只觉那笑声分外尖锐,倒像个饱含讥诮的女子,不禁胀红了脸:“怎会,我……” “计议之初,本该由柳少爷你在比试中将他‘误伤’,再安排一桩意外,让他不治身亡,但柳少爷总不肯下死手。没奈何,只得趁冯紫英今日追踪一辆马车出城之机,由我出手将他们逼到此处,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误闯而死。” “并非我不肯下手,是姓冯的太厉害,我才一直找不到破绽。但我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当初冯紫英回京,父亲便授意自己假比试之名缠上他,再借口下手失了分寸将他重创至死,柳芳便觉得十分奇怪。 他曾想拒绝父亲,但柳家男丁甚多,他虽是嫡出,却非长非幼,既不受重用,亦不得疼爱。因着父亲许诺的好处,他犹豫再三,终于没敢拒绝,也不敢深问。 目下见冯紫英必死无疑,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向这个与自己有数面之缘的黑衣人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黑衣人低低一笑,声音怪异:“柳少爷,你不必管那么多。你只要知道,他的死能换得许多人安心——尤其是令尊。八公之中,唯有他急不可耐地筹谋安排,见神威府防卫森严难以下手,便另辟蹊径,不惜用一个儿子的名声来交换,试图装成意外除掉冯紫英,不正说明了这点?” “可、可这到底是为什么?”柳芳愈发茫然,好奇心甚至盖过了父亲将自己当成工具利用的伤心。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不愿动手担上误杀之名,我便安排妥当。但愿你不会后悔失去这个机会,柳少爷。” 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黑衣人似乎有点后悔说得太多,匆匆转移话题:“他们既不肯出去,我就帮他们一把。” 说罢,他取出一支羽箭系上布条,又用火折子点燃布条,反手射向冯、蔷二人的藏身之处! “怎么办?” 贾蔷低声问道。却不是说给身边的冯紫英,而是询问系统。 沉默片刻,系统答道:“根据地貌扫描结果,二十丈外的沟渠与村外田埂相连,宿主可以凫水脱身。” 冬天下水至少要去半条命,但至少还能抓住一线生机。贾蔷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系统,又问冯紫英:“你会水吗?” “会一点。”冯紫英也是个一点即透的聪明人,立即问道:“刚才经过的那条深沟,是不是通向外面?” “没错,我们快过去。” 对答之际,两人沿着墙根刚走了几步,忽有一支点了火的长箭迎面射来。虽然因距离太远已变得毫无威慑力,但那一团火光,已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看衣服不是咱们的人!” “莫非又是受了伤想逃跑的?就地格杀!” ………… 发现了两人行踪的官兵一阵骚动,随即打起火把脚步纷乱地直冲过来。 看着喊打喊杀蜂涌而至的士兵,贾蔷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刚想再问系统还有没有办法,忽然一个颇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讶意响起,嗓门奇大,清楚地传入所有人耳中:“官爷们莫非是在捉贼么?恰好我家主人新买的两个小道童晚课后借口外出,至今未归,怕不是摸到这儿来耍了?能不能顺便帮我找一找?”   ☆、第31章 三十血亲 此言一出,立即有兵卒不乐意了:“好大的口气,你——” “住口!”带队的头领却立即喝止,随即忙不迭地向来人打千问好:“可有阵子没见着焦管家了,贾老爷在道观中可还安好?” “托福托福,我家老爷近来精神越发的好了。这大冷天儿的,每日清早还能同其他道长们打两趟太极哪。” 说话的人衣饰鲜明,一张脸白白胖胖,活像个新出蒸笼的呛面馒头。正腆着大肚大大咧咧地同官兵说话,后头还跟了一辆青帷小车。 若不是贾蔷之前在贾珍处偷看过、认得这个人,只怕要误认作土财主。 “焦二怎会在这里?难道柳芳那起人误打误撞,竟将我们带到了贾敬的道观附近?” 贾蔷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听说贾敬护着自己父亲的缘故,他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爷爷有种微妙的亲切感,连带着对他身边的焦二也不那么防备。 他有种预感,焦二多半是来帮他们的。便趁士兵们都停了手的空隙,探究地看向对方。 焦二一边同那头领客套,一边也望了过来。瞥眼看见贾蔷正站在沟渠旁边,那沟道另一面离地足有几尺高,贾蔷踩的地方又是刚下了霜的泥道,脸上不禁带出几分焦急,口内却笑道:“这可是又托了官爷的福了,那两个小孩正是我家老爷新买的道童,想是调皮惊动了官爷们,倒累得忙活了这一场。这二两银子还请您拿去,同弟兄们烫壶酒暖暖身子。” 意料之外得了个巧宗,头领笑得嘴都合不拢。接过银子刚要往兜里揣,忽然又迟疑着住了手:“既是道童,怎的没穿道袍?” 焦二连忙说道:“本有现成的,但我家老爷嫌穿着不合身,袖子肥得垂到小腿,袍子更是拖成扫帚,没得颓丧,便打发了人另做。今儿才裁好布呢,估摸着还得过几日才上身。” 头领这才释然,羡慕道:“都说贾不假,对下人也这般大方,倒比我们当大头兵的强。” “哈哈,官爷说笑了,您这威风谁比得上?” 说罢,焦二向贾蔷招了招手:“你们还不过来,莫让老爷等心焦啰。” 贾蔷扭头看了看冯紫英,见他背脊绷得死紧,双手紧握成拳,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便拍了拍他,小声说道:“这人是我祖父的管事,姑且先随他走。” 回视着他的眼睛,冯紫英点了点头,慢慢放松身体。这时,贾蔷才发现他掌中扣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毫针。 “……这个是……” “我本打算在入水前射瞎前头的追兵,现在用不上了。”冯紫英手腕一翻,那堆纤如毫毛的细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收到了哪里。 贾蔷无言点头,再次在心内默念,千万不要得罪这个杀胚。 两人穿过刚才还杀声连天的官兵,走向焦二。一双极为相似的面孔映在火把之下,有若珠玉生晕,许多士兵都不由看凝了眼。 但在看清冯紫英面容的瞬间,焦二却瞬间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发出低呼:“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蔷哥儿其实是……” 眼见冯、蔷二人走到面前,他定了定神,压低声音说道:“老奴适才胡言乱语,还请哥儿莫要见怪。毕竟您来得蹊跷,若是嚷出身份,保不准又生风波。老奴已备了马车,老爷在观中等您,请您和这位爷这便过去。” 见两人都点了头,焦二又向那头领说道:“荒郊野岭的,来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却有些哆嗦了。不知能否请几位官爷送我等一程?” “好说好说。”那头领巴不得奉承贾府,二话不说,立即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老兵出来,命他们好生将人送到道观。 在焦二的道谢声中,马车被士兵簇拥着,缓缓向前方闪烁着灯烛之光的观楼驶去。 不远处,黑衣人阴鸷了面孔,忘了掩饰的声音陡然变得不男不女的尖利:“该死!是谁在帮那小子!” 甫一踏入道观,贾蔷便敏锐地察觉到观中看似松懈,实则防卫森严。再凝神细听,四壁阴影之内,均有几道绵长匀净的呼吸,明显暗藏好手。 哪怕是贾府之内,也没有这么防备过,至多是值夜时派些粗通拳脚的家丁与粗壮婆子罢了。见这祖父这般小心,贾蔷心内不禁诸多猜测。 “老爷正在里边等着二位。”焦二将两人引到主屋前,敲了两下门,等了几息便推开虚掩的门扉,将两人让了进去。自己则重新阖拢大门,无声退下。 屋内十分寒简,仅一张设了香炉的长案,供在三清画像面前,余下便只地上几个蒲团。因屋子宽敞,显得愈发冷清。 最中心的蒲团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自阖目打坐,身形清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打量着他红润平滑有如中年人的面孔,贾蔷找出了几分贾家人特有的痕迹。 “蔷儿见过祖父。” “晚辈见过贾老爷。” 两名小辈都行了礼,贾敬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不必拘束,都坐下吧——蔷儿,祖父上次看你时,你还不大会说话。这一转眼,都成半大小子了。快坐近些,让祖父好好看看。今天你可受惊了,还害怕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祖父。” 贾敬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极力跳出三界外,不愿沾染半点尘埃。目下对着贾蔷却是分外慈爱,似乎真是被这多年不见的小孙子激出了天性亲情。 但,贾蔷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神色,却发现了某些不自然的地方。 贾敬貌似十分关爱贾蔷,甚至连冯紫英都忽略了。可不管再怎么控制,他的眼神总会时不时瞟向冯紫英那一边,稍触即离,反而分外可疑。 见状,贾蔷心中微沉,之前那几分若有似无的亲近感,瞬间消失不见。 柳家大费周章地想除掉冯紫英……贾敬及时出现救了他们,见面时却又故意冷落……还有,冯紫英与自己绝似的容貌…… 怎么都透着古怪,不知他知道多少? “祖父,今日有强盗拦路打劫,还要杀人!我们好容易逃出生天,没想到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幸好焦管事来得及时,我们才得脱身,否则多半要被那群豺狼似的兵痞砍杀了。”贾蔷做出后怕惊怒的样子:“简直不把我们贾府和冯家放在眼里!明日我回了城,就让叔叔递帖子到衙门里,一定要捉到那群胆大妄为的小贼,再治这群兵痞的罪!” “蔷儿莫怕,祖父定会让焦二办妥。”贾敬抚了抚贾蔷的背,看似安抚,手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惊讶还是兴奋?或许兼而有之?继续观察着对方的细微表情,贾蔷转怒为喜:“还是祖父疼孙儿。对了,您老人家怎知我们在那里?” “府里传话说你今日要来看我,错了时辰都不见,我便让焦二带了人去找。总算在出事前找到了你们。” 府内传话?明显是借口,贾敬还不知道他已分家独过的事,所以才会拿府里来做幌子。自己出门前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仗着年纪小,只当心血来潮便跑出来。贾敬在这上头撒谎,显然在掩饰原因。 眸光闪动,贾蔷刚要说话,却见贾敬终于转向了冯紫英:“只顾着心疼孙儿,竟一时怠慢了贵客。贤侄是神威将军府的少爷吧?令尊可还安好?” 闻言,贾蔷立时住了口,想听听贾敬会说什么。表面上看,他不过问些琐事而已,诸如家中长辈是否康健,怎的没有长住京中,神威将军是否依旧喜爱打猎,等等。 贾蔷正听得有些不耐烦,忽然注意到,有些问题贾敬问了两三遍,特别是关于冯紫英的年纪,以及几岁进京、见到何等风物,都格外细致,比贾母还啰嗦些。 想起焦二刚刚说贾敬精神怎样怎样好的话,贾蔷微微眯起了眼睛:既不是精神不济记性不好的老人家说话夹三倒四,那必有其因! 但线索太少,贾蔷还在琢磨其中关联,那边贾敬已下了逐客令,说时辰不早,他们又都刚受了惊吓,该早些歇息。只得与冯紫英一起离开。 片刻之后,亲自送两人进了客房的焦二去而复返。刚刚关上门,便见贾敬兴奋地在屋内快步踱走:“我本道玮儿说的都是假话,原来竟是真的!看来贾蔷真是我的嫡亲孙子!”   ☆、第32章 三十一嫡孙 虽是心腹老仆,对贾府某些秘事了若指掌,焦二也不敢随意接话,只袖手不语。贾敬也不理会,与其说是讲给焦二听,倒不如说是兴奋过度的自言自语。 猛地停在三清像前,他盯着泛黄绢轴上的太长老君,低低笑出了声:“神威将军小心翼翼,带着那孩子窝在山庄里,甚少进京,陛下不知为何,也不去动他。这回若不是他老娘病了,还没这斩草除根的大好机会。不过,陛下只秘派了柳家,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闻言,焦二顿时生出几分不安,不由出言提醒道:“老爷,既是圣上旨意,您这么做,是否会惹怒了圣上?” 在这一带待了几年,贾敬自是消息灵通。得到贾蔷遇险的消息,便立即让焦二出动。适才看似只带了一名车夫,回来时甚至还请士兵随行保护,其实不过做作而已,暗中自有高手追随。 贾敬只说让他去找一个与贾蔷在一起的少年,却没说那是冯紫英,更没说他竟与贾蔷如此相像。让他乍见之际险些失态,目下仍不免浮想联翩。又听贾敬说今上竟想除掉冯紫英,不禁大为惴惴。 贾敬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我宁府能否恢复先祖在世的显赫,全干系在这上头!” “老爷,您……”焦二惊疑不定。比之莽撞的哥哥焦大,他分外谨慎精明,否则也不会被贾敬认做心腹。但服侍了主子几十年、自认对主子心意十拿九稳的他,现在却忽然听不懂贾敬的话。 贾敬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忽地话锋一转,突然又提起了贾蔷一家:“当年玮儿匆忙娶了那女人过门,八个月后生下蔷儿,我一直以为是那位移花接木,打的好幌子。因玮儿素来同那位走得近,又如此行事,我怕声张开去反倒摘扯不清,也不敢直接将那女人与蔷儿交给陛下。本说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了,将他们送到庄子上,再找个水土不服病殁的借口除掉他们母子。没想到荣府二叔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更告诉了二嫂,两口子一起杀到宁府,以此要挟,说如果我不马上把那祸及全家的女人除掉就要向陛下告发我,将宁府一房除爵抄斩!我迫不得已,只得一碗汤药了解了那女人的性命。不想玮儿却是个痴心的,竟也追随而去!” 说到这里,贾敬神色已然变得十分萧索:“玮儿什么都像我,就这点却不像。不就是个女人么,天下女子千千万万,他要谁我就给他娶谁,又是何苦来哉!我保住了宁府,却没法传给最心爱的儿子,又有何用。” 焦二知道这是贾敬一生最大的遗憾,长子贾玮死后,他心灰意冷,将爵位传给次子贾珍,并借口修道搬离了宁府,之后再没回过京城。 他刚要说几句安慰主子的话儿,却听贾敬的语气蓦地变得狂热欣喜:“幸好天不绝我,蔷儿果然是玮儿的孩子!也幸好当初我虽伤心,却还是依着玮儿死前的遗愿一力保下了蔷儿,又不许任何人告诉他真相。否则今日哪能得我祖孙重逢!” 听到这里,焦二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老爷,当年大少爷说蔷哥儿是他的亲生骨肉,您一直不信,怎么今日——” “你忘了冯紫英?当年神威将军在那关头回了趟老家,回来便说老家一名妾室有了孩子,因怕正室不容,一直偷瞒未报。这番说辞世人也许信了,可皇上和八公之中数家格外亲密的心腹却是不信。他们一直认为,那孩子——也就是冯紫英,是那位留下的根苗。” “但老爷不这么想?”焦二已隐隐猜到了几分,但还不敢确认。 贾敬嘿然:“我本以为,以那位的手段,若真是他的孩子,又怎会闹得天下皆知?加上玮儿又擅做主张娶了那女人,我一直以为,冯家只是那位扯出的幌子,蔷儿才是正经的皇室后裔。直到适才我亲眼看见两个长大了的孩子,才确认无误。” 焦二不解:“这……老爷,蔷哥儿与那位冯少爷长得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您怎么能确认?” “因为你没见过汝南王。”贾敬缓声说道:“那孩子的眉眼有股子英气,凡是见过他父亲的人绝不会错认。我一看就出来了。再加上玮儿曾同我说过,蔷儿的母亲本是平民女子,汝南王出游时惊觉她像极了王妃,觉得新奇便将她带回府中给王妃做了女官。玮儿常在王府走动,与她日久生情。出事之前悄悄帮她逃了出来,又另外捏造了身份,扮成落魄的官宦之女,方与她成亲。我原以为这番说辞都是汝南王教他的,没想到竟是真的……想来是事出突然,以汝南王之智也没来得及想出万全之策,便匆匆将嫡子托付给他昔年的近侍神威将军,以致事情外泄。也不知为何,今上知悉后竟未动手,直到如今才又起杀心。这也正是我苦思不解之处……” 听懂个中关窍,焦二面色一变:“如此说来,岂非是荣府逼着您杀了大奶奶、以致坏了大爷的性命?” 贾敬森然道:“我又怎会忘了这一点。当年我心灰意冷避居此处,不问世事。目下既知蔷儿乃玮儿所出,自然要为他好生谋划一番。这孩子同他爹一样不知人心险恶,虽被冯紫英牵连,却只以为是强盗打劫。哼,冯紫英定是听了他那好义父的话,想拉蔷儿做个挡箭牌,当真不知好歹!我定要教教他处世之道!” “谋划?”深知贾敬性情的焦二心里一跳,似乎已看见了荣府翻覆倾颓的下场。且——主子似乎尚有弦外之音,想做的并非仅止于此? 他正迟疑是否要问一问时,便见贾敬重新坐回蒲团,打坐阖目,平静如昔。适才的起起伏伏,似乎从未发生过:“夜已深,你且歇息去吧,明早将他们带到我房里。” “是。”焦二虽有千般顾虑,也只得先行告退。 道观跨院,平日用来招待贵客的静室。 贾蔷在竹榻上翻滚片刻,终是轻手轻脚下了床,绕过冯紫英,披衣趿鞋悄悄走到门外。 冬日星子黯淡,教人看不真切——正如同数十丈外的贾敬房间,有两个人的剪影投射在窗棂上,若用玉瞳去看,还泛着淡淡的白花,但贾蔷却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样远的距离,哪怕是五感超群也无用武之地。且暗处又有高手环伺,无法靠近。 贾蔷苦恼不已:“系统,你有办法听到他们的对话么?” “已经采集信息,但刚才计算逃跑路线时能量消耗太多,目前能量不足,无法解读。” 闻言,贾蔷顿时眼前一亮:“什么时候能看?” “只要回到宅子,拿到收集的能量就能解读。” “太好了。”贾蔷心满意足地回了屋。 心事一去,他很快就睡着了。却又梦见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场景,最离奇的一幕莫过于冯紫英竟是他早逝父亲的私生子。风流多情的公子哥儿与深闺寂寞的将军夫人暗通曲款,如此这般,比戏台上唱的还要传奇。 早晨醒来,独独记得这一幕的贾蔷心情复杂。刻意与冯紫英拉开距离,连用早餐也避得远远的。 察觉到他的冷淡,冯紫英皱了皱眉,还未说话,焦二已亲自来请,说贾敬让他们过去。贾蔷巴不得一声,拔脚就走。 正屋里,原本就笑眯眯的贾敬,远远看见像躲债主一般将冯紫英甩出几尺的贾蔷,笑意更深。 待贾蔷进屋问了安,贾敬问了他几句起居饮食的话后,贾敬摸着贾蔷的头,一脸慈爱:“昨日你生受了那番惊吓,今儿祖父亲自送你回去,看还有谁敢吓你。” 读懂贾敬眼中不容错认的关爱,贾蔷心中却生出几分怪异。因了昨夜的古怪,他没法对贾敬立即生出亲近之意,便微微垂了头,装出一副惶恐模样:“怎可因为孙儿不肖,打扰了祖父清修。” “祖父又不曾当真出了家,不像那些出家人日日要做功课,谈何打扰。” 贾敬怎么也想不到贾蔷幼小的身子里装的是两世为人的魂魄,只觉这孙儿分外懂事,不像他父亲小时候那么无法无天。一定是因为没人疼爱关心,才养成如此省事的性格,不觉又更疼了他几分:“莫再说了,咱们这便启程。” 说罢,这才看向冯紫英:“贤侄也一道回去?” “如此,叨扰了,多谢贾老爷。”冯紫英深深看了一眼贾蔷,眸中仍有惑色。 贾蔷只做不见。马车套上架后,他看也不看冯紫英,直接搀着贾敬坐到了头一张车里,沿途先好奇地问些修道之事,又暗中套问贾敬为何弃爵。精明了一辈子的贾敬居然没有察觉孙子的异样,反倒越发喜欢这懂事体贴的乖孙。 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地回了宁府。看门人许多年没见过老爷的马车,还以为哪个低品级的小官过来办事,刚刚张嘴要帖子,便听焦二跳下车喝道:“没王法的奴才,连老爷也不认得?” “老、老爷?” 众人再想不到离家数载从未回京的贾敬竟突然回来,一时间闹了个人仰马翻。原本脚跷得比头还高的看门人连忙跳下凳子,亲自开了大门。 贾敬扶着贾蔷的手,刚待进去,忽然想到适才路过前街荣府时,看到有个下人头上缠了白巾,打马匆匆离开,又住了脚:“谁家出了白事,要那边派人去道恼?” 荣宁两府的下人多半沾亲带故,消息最是灵通。当即有人答道:“老爷,是林家的姑奶奶没了。”   ☆、第33章 三十二发怒 贾母在几个儿女里最是偏疼小女儿贾敏,自她远嫁去苏州后,从未断过书信往来,更时不时捎些京中吃用之物过去,以慰女儿思念故乡之情。 得知女儿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贾母伤心之余,自是要遣人往林府走一遭。适才贾敬所见那下人不过先去雇船而已,府里还另有其他人,只等东西备齐全了就开拔。 贾蔷从未见过这位荣府的姑奶奶,但前世在王夫人处曾偶然听到她与凤姐闲聊,说贾敏一生做姑娘时备受疼宠,出阁后又嫁了个英俊体贴的丈夫,看似美满,实则人却不中用,承不了这份福气。只开花不结果,生不出儿子,于夫家无益。又因心高气傲,受不得闲言碎语,思虑过重缠绵病榻,以致一病呜呼。 那也是贾蔷头一次看见在府内有活菩萨之名的王夫人、露出除端庄贤惠之外的另一面。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同东大胡同那些专靠讨好两府过活的媳妇子无甚区别,甚至还犹有过之。 贾敏既殁,再过个一两年,林黛玉也要入京了。等几年她父亲一去,贾家又要算计林家的某些东西了。 毕竟不是眼前的事,且又与己无干,贾蔷略站了一站,便回过神来。 刚要扶着贾敬继续往里走,却见后面下车的冯紫英说道:“多谢贾老爷昨夜相助,更兼一路相送,晚辈不敢再扰。且晚辈一夜未归,家父必然着急,晚辈这便回去报信了。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这是自然,我这便着人送贤侄家去。” 说着,贾敬招手唤过焦二,交待了几句。贾蔷眼尖,看见他将一封信塞进焦二手里。 并未看清贾敬小动作的冯紫英行了一礼:“多谢。” 直起腰时,他又看了贾蔷一眼。眼中已无惑色,却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异芒。以贾蔷察言观色之能,一时竟也未能看透。还待细看时,冯紫英已然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翻上鞍座打马而去。 ——走了也好,省得他老在面前晃,让自己总想起昨晚那怪诞却又不无可能的梦。 一念及此,贾蔷心中稍松,刚要说话,却见贾珍自影壁后转了出来,一溜儿跑到贾敬面前,连袍子也未撩便跪了下去:“父亲大人安好!许久未见,儿子着实想念您。” 对着这个次子,贾敬既无回忆长子的怜惜,也没有对待嫡孙的慈爱,甚至比对焦二还冷淡些,只用鼻孔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见他如此,贾珍不免心里打鼓:从不出道观的父亲竟突然回京,可别是自己有什么事儿吹在了他耳中。 匆匆将近来的事儿过了一遭,虽有些醉酒置气、以致拳脚相加闹得不可开交的荒唐之举,亦有些贪欢偷腥、被人捉包的尴尬事儿,却也都是积年惯行的勾当,贾珍素来做惯了的,料来贾敬不会特特为此赶进京来。 左思右想,他实在想不到贾敬因为归家,便只得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伺候,不时窥看神色,暗自揣摩。 但贾敬却始终没有发作,眉宇间甚至还有几分喜气。见状,贾珍不免松懈下来,心道多半是突然想回来看看,并不是来管教自己的。 心事一去,贾珍说话随意了不少。同尤氏一道服侍着贾敬用过茶点,说了会儿闲话,又问老人家累不累,可要在中饭前先歇一觉。这时,忽听贾蔷说道:“祖父若是歇下,孙儿倒趁便出去一趟——还请叔叔拨张车给侄儿。”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当在老爷跟前儿说。” 贾珍话音未落,贾敬眼风已然扫了过来,适才还宁和安祥的眼神,蓦地变得凌厉:“蔷儿还小,你虽不能管得太狠了,到底也该多关心些。竟连他要去何处都不问,就让他走么!” 贾敬本准备稍后再私下里同儿子说说贾蔷受冯紫英牵连之事,让他将孩子看紧些。不想竟见他如此漫不经心,不消多想,便可知他平日根本不将贾蔷放在心上。 贾珍再料不到这根捂了一路的老炮仗竟在这句话上被点着,连忙赔笑解释:“父亲大人请息怒,我岂有不关心蔷儿的?实是事出有因。” “有因?还事出?他多大,你多大,他能有什么事,分明就是你从不上心!也难怪,毕竟只是个侄儿,你自有亲儿子的。”贾敬冷笑道。 这话说得重了,贾珍不敢再辩解,赶紧低声下气地把荣府如何在贾珠停灵时出了丑,贾蔷又是如何因为那该死的丫鬟被牵连进去,更又引出贾珠的死因。总之最后为免事情闹大、众人追究起来伤了贾家脸面,不得不先装模作样地让贾蔷先搬出府避避风头,外人见贾家如此惩罚正派嫡孙,必不好再追究的。 平心而论,这确是个最省事便当的法子。若换了处罚对象,贾敬说不得还要赞个妙字。但他昨晚才因大儿子伤心了半夜,今儿忽又听荣府再度作怪,竟将孙子赶出府去,两股火凑在一处,不禁大发雷霆。 “看来我这些年不管家事,规矩也变了,我竟不知,荣府史老婆子那双鸡爪手竟然能伸到我们府里,随意拿捏我家的正派嫡孙!” 适才贾珍陈说时本已避重就轻,极力轻描淡写,但贾敬依旧气得变了颜色,甚至对贾母出言讽刺,不禁心里暗暗叫苦。他也不及奇怪贾敬为何突然这么维护贾蔷,连忙说道:“父亲明鉴,这刁仆是出在宁府,所以——” 贾敬冷冷打断他的话:“因为一个仆人就能重罚蔷儿?!那刁奴是他自个儿挑的么?还不是你们塞给他的!瞧你这副可有可无的样,我在尚且如此,便可知平日是如何待他!分明是你不上心、让刁仆混到了蔷儿身边,以致惹事生非!依我看罚你还差不多!” 他在观中修身养性近十年,养得中气十足,嗓门分外洪亮。适才温言慢语尚不觉得,这会儿动了真怒吼将起来,简直振聋发聩。本已看傻了的尤氏一个激灵,连忙跪了下去,掩面痛哭:“媳妇知错,是媳妇没管好家。还求父亲不要错怪了我们爷,千错万错只在媳妇。” 尤氏已是对贾珍冷了心肠,但却不糊涂:贾敬虽然能弹压贾珍,却不常在府中。拼着受他日夜责骂,也不过几天的功夫而已。但若不为贾珍揽下这罪名,他必要记仇,日后自己受煎熬的日子可长了去。 未料,贾敬竟不接这话,心里明镜似的:“你一个继室,他又是那般脾气,自是谨小慎微。若不是他的意思,你岂敢怠慢我的蔷儿?这事我只同他说!——你这小畜牲,再敢强嘴,我就打断你的腿!” 想起小时候受过的家法,贾珍身子一抖,赶紧跪下,又向贾蔷连使眼色。贾蔷看得有趣,面上只装出一副吓呆了的样子,一动不动。 直到贾敬又数落了儿子一顿,觉得还不解气,顺手抄起桌上放的银三事就要往贾珍头上砸,贾蔷才“猛然惊醒”,一把抱住贾敬的胳膊:“祖父息怒,这主意是那边府里的二太太同老太太说的,和叔叔不相干。” 贾敬挣了几下,到底舍不得这刚确认的嫡亲孙子,叹息一声松了手,任由手里的银瓶银宪等物滚了一地。手指狠狠戳在贾珍额上,咬牙切齿道:“亏你还是个族长,竟无半点魄力,对个老虔婆言听计从!哪日她要抢了你的爵位夺了你的家产,再要了你这条命,你也乖乖双手奉上么!”   ☆、第34章 三十三旧怨 贾玮出事时贾珍还不满二十,成天满脑子走鸡斗狗、眠花宿柳,对事情□□一无所知,只道大哥大嫂犯了件极大的过错,以致悄悄自尽,再想不到竟是被荣府逼迫。 他压根听不出贾敬话里有话,只道是父亲气急了口不择言,也不敢坦白自家之所以对贾母诸多忍让,皆因指望时不时从她指缝里抠点东西过来帮贴。当下只是避重就轻地为自己开解:“父亲请听儿子一言:儿子虽是族长,但辈份却低,老太太比您还高一辈,所以……儿子也有儿子的难处哪,还望父亲体谅。” 贾敬斥道:“你打小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隔三岔五地惹事生非要我动家法。我去道观之后,你愈发不知收敛,这会儿竟顾忌起个老太婆来了?你只管敬她,却不晓得敬一敬我们宁府的脸面?如此糊涂,将来你可有脸去见我宁府的祖宗?!” 贾珍再想不到当年那段公案让父亲对荣府恨到了骨子里,只道他气恼被插手家事,失了面子,自己多说多错,便赶紧磕头连声应着:“儿子也是有了孩儿的人,前儿还刚替蓉儿说了亲,过不几年就该当爷爷了,自不能再像小时那么轻狂。父亲的教训儿子领下了,下次再有事,保准不丢宁府的脸。” “有事?若你看好了蔷儿,把素日搞三捻四的心略分一些在他身上,还能有什么事?”贾敬到底踢了他一脚,在后臀留下好深一个脚印:“若我的蔷儿再有什么,我只管问你!” “是是,儿子省得。” 贾珍呲牙咧嘴地站起来,还想再讨两句好儿,贾敬已带着贾蔷往后面去了:“一会儿把午膳送到我院里,我们爷孙好好说说话儿——不用你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父亲慢走,仔细脚下。” 抻着脖子看了片刻,贾珍将脸一垮:“什么邪风把他吹回来了,真是——真是——唉!” 到底是自己的老子,贾珍也不敢过份抱怨。转头见尤氏在旁指挥小丫头子收拾刚才被砸的东西,连忙说道:“这些小事留着丫鬟做就好,你快去厨房盯着,问问老厨娘,捡老爷子和蔷儿喜欢的赶紧做了送去。”想想又添了句:“适才生受你了。” 尤氏刚才替他揽罪,他记在心里承了这份情。虽还是亲近不起来,到底待她多了几分尊重,不再像平日肆意呼喝。 若是前些日子得他这般好声好气,尤氏必定欢喜得淌眼抹泪,但如今却只是觉得自己那一跪一哭的功夫没白费罢了。拂了拂微乱的衣襟,她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我便去了。” 见她神色不似从前,贾珍却是一愣。不及细想,忽又想起一事,顿时把这点小疑问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着犯愁:“老爷子难得回来一趟,怎么都得往隔壁走一遭,见见人。他既不喜老太太,等下见面不知会不会呛起声来。我夹在中间却是难做,顺了哥情失嫂意。万一他逼着我得罪了老太太,过后他扔崩一走,我却还要在这府里住一辈子,届时还怎么向老太太要当头?是了,他会走,我也会走。” 一念及此,贾珍赶紧叫人备马,声称有急事要往衙门里去——他领了份闲职,一年到头去不了几次,也没甚差事,今儿却是要指着这名号避一避。 这边厢,贾敬听说贾蔷竟搬出了府,等回到当年住的院子,坐下后自是少不得细细盘问。 听说贾蔷不到一月的功夫就开了店子,还赚了不少,不禁啧啧称奇,连夸孙儿能干。末了却又郑重说道:“商者小道,不是你这样出身的孩子该做的。莫被那些小进益蒙了眼,你这年纪,读书才是正途。仔细小小年纪就落个不好的名声,将来于仕名有碍。” 贾蔷谈不上喜欢经商,但喜欢赚银子。在他眼里,活人多变,万万不如黄白死物来得牢靠。但见贾敬言语殷殷,刚才又十分维护自己,便没有反驳,只是说道:“孙儿已经分家独立了,又没有爵位,自然得想个谋生之道。我有个极可靠的掌柜,凡事都交给他来打理,我只管拿主意,也碍不到什么。” 见他如此,贾敬不觉心酸。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皆正一团孩气贪玩,贾蔷却已如此老道地谋划将来,皆因年幼失怙之故。 心里一疼,他不由便露了些口风:“你不要多想,你是我嫡亲的孙儿,我定会给你铺好路,保准比袭爵捐官更好。” 闻言,贾蔷心中一凛,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贾敬却正好起身,走到榻边躺下:“到底是老了,比不得从前。说了这半日话,身子已有些乏了。你也去歇一歇,再过一个时辰,到我屋里来用饭。” “是,祖父您好生歇息,孙儿先退下了。” 贾蔷叫了小厮来为贾敬宽衣脱靴,又亲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离开。 从昨日到今日,他最好奇的就是贾敬为何忽然待自己异常亲厚,至于冯紫英与自己有何干系、贾敬那话又是何意,都暂且放到一边。记挂着系统得到的消息,他马上命人备车出门,只说是贾敬许他回去看看。 匆匆赶到西外街的院子,贾蔷跳下马车便直奔主院。一口气冲到院里,仰头看着那只闪闪发亮的大银盘,贾蔷刚要说话,便听系统先开了口:“能量补充百分之五。宿主昨晚说需要音频,现在有更改要求吗?” 贾蔷心道原来系统管这个叫音频,连连点头:“不改,我马上要。” “那么,解读如下——” 随着系统的话语,贾敬与焦二的声音交替响起。起初贾蔷还为这匪夷所思的情形吓了一跳,听了几句之后便神情凝重,不再想东想西,只专注聆听。 半个时辰过去,两人的交谈终止,贾蔷却依旧一动不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眼神变幻不定,显然在努力消化刚才得到的信息。 半晌,他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父亲母亲是这么没的……原来祖父之前以为我非贾家血脉……难怪他忽然待我很好。” 也许是两世为人、又见识过系统神妙手段的缘故,他对自己曲折离奇的身世不怎么感叹,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父母之仇上。 他不知道汝南王的下场,但想来不会很好。父亲在那时与母亲成亲,固然有很大风险,极有可能牵连家族。但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贾家在离京千里之外很有几处庄子,完全可以如祖父设想,让他们搬到庄子暂住,等过些年风声平息,再做打算。况且父亲之前已做了安排,帮母亲改变身份籍贯,加以掩饰。 贾蔷看得出贾敬对宁府的重视——今日他虽为自己斥责贾珍,但也关心宁府的脸面地位。况且以贾敬的老辣,如果贾玮真没将尾扫干净,定然不会留下他们母子。再者,天下人都知道神威将军忽然多了个儿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冯紫英身上,根本没人理会贾家。这些年的风平浪静,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情并没到无可挽回,至多是有惊无险,但荣府却为此逼死了他的父母。 是他们参不透其中干系么? 不,史老太的丈夫、前一任荣国公贾代善颇为长袖善舞,在官场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至今仍有人念他的好。否则,似荣府这般袭了爵的长房、家宅反远不如二房宽敞,偶尔还被母亲置气责怪的情形,早有御史闻风奏报。朝官皆因看在贾代善的面儿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人走茶凉的官场,能做到这一步的人,竟会看不穿个中关窍、以至要逼死侄儿一家才觉安心?还是贾代善太过谨慎,不愿有一丁点儿危险? 贾蔷冷冷一笑。 一切看似不合常理,但他恰好知道一件事,可以完美地解释一切。 兄弟不合。 宁公之子贾代化专好舞刀弄棒,不喜念书;荣公之子贾代善却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两人都是长房嫡长子,将来注定承爵,所以外人免不了总将他们拿来比较。彼时距开国已过了十几年,□□又重用文臣,武官们的地位便渐渐不如从前。所以,贾代化总是教人摇头叹气的那个。 习武之人,大多有几分烈性狠劲儿。贾代化常年被贾代善压了一头,心中自是不快。免不了争执口角。争吵终于上升为动手——某次在史家做客时,两名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被史家其他少爷带去游园,也不知如何,兄弟二人竟在主人家动起手来。甚至还连累了一位小姐落水,脑袋又碰上木钉,撞得鬓角残破。 这位史小姐,就是现在的荣府老太太。 这些陈年旧事,贾蔷是在焦大酒后胡言乱语时听到的。焦大一介下人,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史家与贾家后来如何商量妥当,将受伤破相的史小姐许给了贾代善。而贾蔷也没有细究前因的兴趣,因为,结果再明白不过。 贾代善夫妇显然一直记着当年的事,史老太更是念念不忘出事的枕霞阁,时不时还对小辈们念叨。也许是因为先动手的的是贾代化,又或许是史老太记恨着破相之仇。总之,虽然时隔多年,贾代化已然辞世,一旦得知宁府有机可趁,这对夫妻仍如逐臭之蝇一样欢天喜地扑啄而来。毫不顾念亲情,毫不顾念血缘,只一心一意地要宁府好看。 最终,他们成功地逼死了自己的侄儿侄媳。十几年后,又打杀了侄孙。 这就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这就是乐善好施的荣国府。 贾蔷无声大笑,泪如雨下。 他会同他们一一清算。负过父母、负过自己,那些根本不配尊荣安乐的人,他誓要他们生不如死!   ☆、第35章 三十四拜访 将冯紫英送到将军府,焦二又打道回了宁府。听说贾敬歇在当年的院子,便寻了过去。刚跨进院子,守在门前的小厮就摇头摆手地连使眼色。焦二会意,刚要走开,却听屋里传出几声异响。 小厮连忙进屋查看,却是贾敬起身下榻时碰掉了帘上的银钩。见焦二进来,他抱怨道:“还是道观里住着爽利,没那么多花唿哨——那信可送到了?” 打发了小厮出去,焦二低声说道:“老爷,小人已将信亲手交给神威将军,又转达了您的话。冯将军说,多谢您提醒,他明日就带少爷回庄子。” “竟就这么走了?他母亲不是还病着么,我以为至少还得耽搁几日。” 提起这茬,焦二咧了咧嘴:“小人买通了给他家送米面菜果的人,说冯老太太最爱的扇贝瑶柱这几月从没断过。生病的人自是要吃药,便不能再吃这些海鲜发物。冯老太太既还这么贪嘴,可见精神好着哪。小人只是不明白,好容易风平浪静了十几年,她怎的又把儿孙叫进京来,又生风浪。” 贾敬叹道:“她的心事,我倒略能猜出一二。她只得冯将军这么一个儿子,又知道冯紫英并非亲生,见冯将军多年无子,定是害怕儿子从此绝后,便装病将人叫进京来,催他早早开枝散叶。” “原来如此,还是老爷精明。”焦二恍然大悟:“我就说将军府前怎么会有牙婆转悠,单是我去的那一会儿,府里侧门就进进出出了好几个,想来是在张罗着采买女子。” “冯将军的妻妾俱都留在京中,对外只说山庄寒冷清苦,怕女子娇弱熬不住。实则多半是怕有妇人在,免不了奴仆婢侍,人多口杂,又给冯紫英惹出是非——他对汝南王,当真担得起一个忠字。” 说到这里,贾敬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陛下明显将冯紫英当成心头刺,却只在他进京时才发作,又不自己动手,只秘授了柳家拐弯抹角地行事。这根本不像陛下为人。” 焦二道:“那老爷此次进京,是否想设法打听一二?” 听到这话,贾敬突然拈须一笑,分外仙风道骨。但眼中闪烁的厉色,却足教人心头发寒:“我进京来,自是有不少事要做——蔷儿呢?让他过来陪我用午膳。” 带话的人刚到贾蔷昔日的小院儿,正巧贾蔷从外回来。听说贾敬找自己,忙得连茶也顾不得喝,又赶了过去。 少顷,爷孙俩在八仙桌前坐定,贾敬见孙子满头是汗,神情游移,知道他必是瞒着自己出了一趟府,也不苛责,只是说道:“虽是冬日,日头还是毒。下次出门记得挑荫凉地走,别晒坏了。” 闻言,贾蔷微微一震,只觉有什么东西剥开心上的硬茧,触到了最柔软的地方。蓦地鼻子发酸:“嗯,孙儿知道。”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人这样细琐地叮咛过他。小时候,荣宁二府的主子待他可有可无,奴才们皆不把他放在眼里;出府后,同行们将他视做敌手,伙计们将他当成老板,虽得了敬重,却不够亲切。 有些温暖唯有亲人才能给予,哪怕只是不经意一句话,亦足教人满心慰贴。 感觉到某样东西似乎快冲破眼眶,贾蔷赶紧仰头喝汤。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和话语一起温暖了四肢百骸。 “这就对了,多吃点。瞧你瘦得,下巴比小姑娘还尖。”见孙子胃口不错,贾敬十分满意,又挟了许多菜堆在他碗里:“吃饱喝足,再歇一歇养足了精神,爷爷带你去要东西。” 要东西?刚塞了一嘴灯影牛肉的贾蔷难得困惑地眨了眨眼。 见孙儿颇有不解,贾敬又是一笑:“她非要管,我就让她管个彻底、管个包圆。” 贾蔷隐隐猜出了他的意思,却顾不上细想。此时此刻,久违的温情脉脉斥充了他的内心。之前对贾敬生出的那些戒备,在亲情攻势下彻底消散,只余满心温暖。 用完午膳,又吃了一盏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贾敬牵起孙儿,施施然往荣府而去。 荣府家生子已是不少,主子们却还时常嚷着不够人手使唤,于是年年采买。有新来的丫鬟不认得贾敬,见个须发皆白的老道长带着位俊美得如观音座下仙童的男孩儿出现在府里,还以为是贾母请来为千里之外的女儿做法事的,赶紧跑上前拦下:“你这老道,怎的自个儿就闯进来了,也不知找个人引路。我们府里规矩极多,你这般乱走乱闯,仔细挨罚!快站着别动,否则我马上叫人把你当贼送去官府!” 贾敬正眼也不看她,只抬手指着荣禧堂廊下的另一名丫鬟:“你,过来。” 那丫鬟倒是家生子,隐约记得东府里有位修道的老爷,只是轻易不回京。因隔得远,不知这边在说什么。见叫到自己,赶紧跑过来。 刚叫了一声“大老爷”,便听贾敬说道:“掌她的嘴。” “……啊?”两名丫鬟俱是一愣。 “我数年不曾回京,没想到你们府里竟已如此不成章法。一介小小丫鬟也敢教训爷们,还敢骂我是贼。”说着,贾敬瞪了那发呆的家生丫鬟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莫非要我亲自动手?” 那丫鬟回过神来,虽是左右为难,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否则说不定连自己也要挨一顿:“不、不敢,奴婢这便动手。” 那新买的丫鬟不知贾敬身份,只当是个以前来过府里的江湖道士,兀自梗着脖子说道:“我虽是三等丫鬟,却是管事的赖妈妈亲自挑上来的,还说赶明儿就让我服侍老太太去。你一个外人,也敢——”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脸上顿时*辣地一片。不等再挨第二下,她立即扭转身子哭哭啼啼地跑进了荣禧堂:“赖妈妈为我做主,有个疯道士挑唆了琥珀要打杀我呢!” 琥珀又急又恼,刚待追过去,又听贾敬说道:“站住,哪有把客扔在半途的,带我去找老太太。” “是。” 琥珀恨不得马上飞进院拦下那仗势不饶人的丫鬟,免得触怒了赖嬷嬷。但贾敬却不慌不忙,慢吞吞一摇三晃地走。好容易挨到院门的边儿,里头已是一派热闹景像:告状的丫鬟站在墙角,用帕子捂着眼小声假哭,赖嬷嬷在旁低声安慰;另有当值的丫鬟捧了铜盆等物进屋,伺候午睡醒来的贾母。 贾母上了年纪的人,睡觉极轻,稍有动静就惊醒。赖嬷嬷本仗着她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也不曾把那丫鬟带出去。不想贾母惊醒后最是敏锐,当即打发了鸳鸯出来问:“怎么回事,哭吵到这院子里来了。” 赖嬷嬷因那丫鬟是专为刚得了官的孙子赖尚荣准备的——倒不是为了收用,而是想让她在贾府待几日,再假意赎回,实则转送给儿子的新上司。 那上司专好大家婢女,说既比小家碧玉机敏,又不似欢场女子那般轻浮,正中下怀。他慕贾府美婢之名久矣,但以他的品级还不够格向贾家讨要。赖尚荣为了奉迎上峰,便找了祖母,让她帮忙物色安排俏婢。 赖嬷嬷本是吃惯拿惯,胆识素壮。当下见贾母问起,眉也不皱一下,麻溜儿地把责任推了出去:“外头突然闯进个野道士,有个丫鬟机灵拦住了,却反吃了琥珀的耳光。我正要带出去盘问呢,可巧老太太就醒了。” 鸳鸯正听到有道士进来,不想月洞门里果真就走进个老道人。看清对方的模样,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大老爷,您几时回的京,也不着人通报一声。您可是要见老太太?” 听到她喊大老爷,赖嬷嬷连忙扭头去看,见来人果真是东府的贾敬,恨不得所刚才说的话统统吃回肚子里:“原、原来是大老爷来了,定是这婢子看错了乱嚷,琥珀罚得还嫌轻了些,我这就带她下去受家法,给大老爷出气。” 贾蔷这会儿已是心领神会,猜到了贾敬的打算。见赖婆子想开溜,立即大声说道:“她可不止乱嚷,还骂我爷爷是贼。一个下人胆敢污蔑主子,这是要造反吗?还是受人唆使?”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赖嬷嬷再不敢求情,却又舍不得这个花了五十两买来,又用了许多胭脂水粉堆出来的美婢。直急得团团转:“这……蔷爷,她,她……怎会有人唆使呢,您可别这么说,老奴当不起的。” 贾蔷却不再理她:“爷爷,夫子教过,世家家风不正,可是大忌。待会儿见了老太太,您可得同她说道说道,莫要助长下人气焰。” 贾敬对这个机灵的孙子越来越满意,“那是自然,荣宁二府同气连枝,两家本为一体,爷爷自不会袖手旁观,坐视荣府下仆作乱。” 他祖孙俩在外一唱一和,里间的贾母却是惊疑不定:贾敬怎么回来了?安静了这么些年,本以为他已看淡了儿子儿媳的死,会在道观终了残生。难道竟还是放不下,所以要回来报仇? 想到贾敬那与其父贾代化如出一辙的孤拐性子,贾母突然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下意识摸了摸陷下一块的鬓角,她慢慢又挺直了腰杆:自己可是诰命夫人,两个儿子还是朝廷命官。宁府却没什么出息的人物,贾珍虽有爵位,却只领着闲职。贾敬离京多年,又只一介白身,京城里的人早把他忘光了。怕他作甚?料他也不敢怎的。 一念及此,贾母心中大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说是谁,弄得院里好一阵喧哗,原来是东府的大侄儿回来了,怪道如此热闹——鸳鸯,还不快请进来说话。”   ☆、第36章 三十五割肉 话音未落,贾敬不等鸳鸯打帘,便牵着贾蔷自个儿踏进屋里,草草打了个千儿便在主位坐下:“二婶婶,好久不见,你老安好?” 贾母却只作没理会,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摩着盏身花纹,想要趁机指摘他在长辈面前无礼,借此打压他的气焰。 不想还没开口,便听贾敬说道:“侄儿已是方外之人,无需俗礼。但府里的人却是万万不可恃宠而骄,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就目中无人。可巧那丫鬟今日冲撞的是我,设或哪日来了客也这么着,旁人不说是那丫鬟自己不上进,定只怪荣府没规矩,把个妖娆娇作的丫鬟宠上了天,偏又还让她出来伺候人。” 这话细思起来,颇有些不好听,贾母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侄儿说什么来,我屋里的丫鬟我还不知道?哪儿来什么妖妖娆娆的?” “老太太你瞧,就是站在墙根的那个。”贾蔷“天真”地指了指外头,又体贴地取过西洋玻璃眼镜为贾母戴上:“这下看清了吧?” 借着西洋镜,老花眼的贾母果然看见一个眼生的丫鬟。眉眼风流,穿戴不俗,举止矫揉造作,与其他丫鬟格格不入。 因为某些缘故,她平生最不喜这样的女子,顿时怒道:“这丫鬟是哪儿来的,我怎从未见过?” 早在门外留心里头动静的赖嬷嬷赶紧回禀:“老太太,是前儿才买的三等丫鬟,专管外头杂活,还不大懂规矩。” “人是你挑的?你也太不上心了,挑个如此粗野笨拙的进来,还冲撞了东府的大爷。”贾母将大爷二字咬得格外重,一来是冲着贾敬,二来却是因触动了某桩心事:“马上带去发卖了,我家地儿小,容不得这样的人!” “老太太,她——”赖嬷嬷刚要赔笑求情,抬眼却正对上贾母的眼睛。 看清那双浑浊眼珠里的丝丝恨意,赖嬷嬷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心道如此也罢,正好早一日将这美人儿送到儿子上峰的官邸去。 打鸡骂狗地挥洒了一通,贾母余怒未歇,冷冷瞅着贾敬:“我这屋里从没撵过人,今儿为了你这侄儿,可是破题第一遭。” 贾敬如何听不出这话是暗骂他到长辈房里惹是非,马上轻巧地挡了回去:“还不是因为有人坏了规矩在先,老太太向来最公道,自不肯轻饶。” 见贾母嘴皮微掀似要说话,懒得再争嘴的贾敬抢先说出了今日过来的正题:“我多年不曾回京,今日偶然回来,才知道我家蔷儿竟已迁出府去,还是老太太为他做的主。倒是劳累老太太了,不只操心荣府,得空还帮我们宁府筹划。” 闻言,贾母不觉一愣: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贾蔷不是贾玮的亲骨肉。所以当年贾玮死后,贾敬心灰意冷,懒得多管就直接去了道观。怎么一晃十年之后,他反倒肯为这个没血缘的外人出头? 是了,一定是他仍不甘心,得了消息便自以为拿住了痛脚,兴兴头头找上门来。做他老娘的春秋大梦!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住自己,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自以为想通了关窍,贾母笑了一笑,脸上的褶子挤得好似一块揉皱的帕子:“侄儿过誉了,这事当时珍儿也是点了头的。他是蔷儿的亲叔叔,论血亲论辈份都比我更亲。况且又是族长,若无他同意,我岂会插手。” 说完,她撑了撑下滑的玻璃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敬,试图在他脸上找出挫败狼狈。 可是——没有。 贾敬笑得仙气飘飘:“原来如此,都怪珍儿太不懂事,把这份内之事推到了老太太身上,让你辛苦一场。实不相瞒,我来之前已将首尾问清楚了,听他们说似有些地方不够妥当。依我想着,此事既是荣府出的面,后头自然也该找你老。” 听到这里,贾母才惊觉不妙。奈何刚才已承认了是自己管的。实在拉不下脸做这自打嘴巴的事,便提着心问道:“哪里不妥?可是有人又因着红桔那事去找蔷儿的麻烦了?” 见她妄图把王氏的过错安到贾蔷头上,贾敬眼中现出一抹薄怒,笑意顿敛:“自然是蔷儿分房这事不妥——蔷儿是长房嫡孙,迟早是要出府自过的。只是,他虽从小没了父母依傍,却也不该如此草率,只分给他一套那种院子。那一带住的都是什么人?平头百姓,连个富户都无。若是传了出去,让别人得知咱家的孩子竟住在那种地方,岂不要遭人耻笑?” 此言一出,贾母彻底明白了贾敬的打算:感情是趁机刮油来了。可这事她确实做得不妥,急切间竟想不出该怎样为自己洗脱,只得硬着头皮胡乱吱唔道:“这个自然也是珍儿首肯的,否则——” 不等她说完,贾敬便打断了她的话:“西外街那院子可不是我宁府的,而是老太太给蔷儿的。这也是老太太疼爱蔷儿,才愿意补贴。侄儿本不该多嘴,但因此事干系到我们两府的脸面,才不得不提——其实,我私下再补给蔷儿好房子也没什么,但老太太这么疼蔷儿,我若私底下来这一手,日后老太太知道,必然要怪我多事,不肯成全你对蔷儿的疼爱之心,倒反将一件好事搅得彼此不快,是以侄儿才特地来告诉了老太太,请你裁夺。” 他左一个疼爱,右一个补贴,说得贾母脸色发青。待要否认,岂不是自承不疼贾蔷、还故意在分家时寒碜他,落人话柄?若是应承了,却是要自掏私房来补贴。 这个贾敬,倒是比他爹贾代化厉害,一张嘴利索得讨人嫌。明明是在刮你的肉,却挤兑得你无法反驳,真是恨不得拿剪刀把那张臭嘴给戳烂了! 贾母在心里狠狠诅咒了一番,搜肠刮肚,好容易找出一番说辞:“话虽如此,只是蔷儿年纪还小,手头乍然有了好东西,只怕守不住呢。” 贾敬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老太太多虑了,蔷儿虽小,却是个有成见的。前儿珍儿给了他五百两,说是日常开销的银子。这小家伙自个儿折腾了一番,就把这笔银子变成了本钱,如今日日生利,寻常用度绰绰有余。银子这等容易开销的尚且如此,屋产什么的根本无须操心。” 话说到这份上,若再做推托,传出去倒像是别有用心、多管闲事赶了东府的嫡孙出府又有意苛待似的。虽是万般不情愿,贾母也只得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说道:“蔷儿如此能干,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鸳鸯,去开我拨步床头小屉里的一只匣子,把第三张地契取出来。” 贾敬笑眯眯看着贾母肉痛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不过,老太太说得也没错,蔷儿年纪小,虽是分了府出去住,也该多照看着些。我记得老太太在东大胡同旁,有处带着八面风铺子的院子。虽然小些,但胜在离我们东府近。不如老太太就给了那处,也方便我日后照看蔷儿。” 闻言,贾母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处院子位置极好,不但前头有个当街的八面风大铺子,后头的小院又种了一圈玉兰树拦住店里的喧闹,将最里面的四进院子护得静谧幽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且店面与内院分门出入,互不相干,极是方便。整个儿少说也值万把两银子。贾母早打算将它留给宝玉,如何舍得给贾蔷? 将心一横,她刚要大骂贾敬贪得无厌,自己一片瓦也不会给贾蔷,却听贾敬自言自语般说道:“刚才那丫鬟不认得我不奇怪,奇的是却认不得蔷儿。设或外人知晓,肯定要说她是听了谁的话装样,要给我们爷孙没脸。不过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老太太极疼蔷儿,那样好的院子都舍得给。单凭这个,还堵不住外人的嘴?” 话音未落,贾母眼前一黑,只觉眼镜突然变成了双层,看什么都带了重影:这根本是明晃晃的要胁!怪道他一开始故意拿那丫鬟说事,原来早在这里等着!若自己翻脸不给他院子,回头谣言不知该传得多难听,把自己传成个容不下亲戚的刻薄老妇! 所谓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谣言一久,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想到种种后果,贾母虽是气得浑身打颤,也无计可施,咬牙切齿地说道:“那是自然——鸳鸯,把才刚那张房契放回去,拿出最底下那张来!”   ☆、第37章 三十六眼红 鸳鸯拿了房契出来,贾母验看一回,肉痛无比地递给贾蔷,一个字也不想说多。 贾蔷瞅着贾母那副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钩子把契书勾走的模样,肚内暗暗发笑:“多谢老太太疼爱。” 贾敬拈着胡须,火上浇油地帮腔:“平日里听底下人说起府里的情形,我只道老太太偏疼政兄弟所出的宝玉,今日回来,才知道老太太对蔷儿也是疼爱有加。世人多有那因长辈偏心的,闹得家宅不宁,再不济也是面和心不和,亲生母子如同仇人似的。但老太太却是不偏不倚,最是公道。荣府无此等烦恼,真是羡煞旁人。” 他字字句句意有所指,看似夸赞,实则讽刺。刺得贾母心内好不容易压下的往事又翻滚不休,加之着实心痛那幢宅子,两腮的肉都气得颤抖不住:“你——你给我——” 不等她吼出那个滚字,贾蔷已拉着贾敬的手作势往外走:“祖父适才来前说一会儿还有事,可别误了时辰——我们两府本是一家,老太太定是不会计较什么的。” “哎呀,若不是你提醒,我险些忘了。走走走,这事儿要紧,万万误不得。” 说罢,也不等贾母点头,爷孙俩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贾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只觉分外难受,忍不住将手里的盅子狠狠砸了出去。 “母亲!”门外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却是贾政。 贾政下朝后,得知妹子已故,料着母亲必定伤心,故连官袍也没换,连忙赶来安慰。不想适逢贾母发怒,连忙抢步进屋:“母亲何故动怒?可别气坏了身子。” 自从贾政入仕后,公务日多,除了每月固定那几日外,渐渐地不再每日来给贾母晨昏定省。贾母见他特地过来,顿时便猜着了缘故。 女儿新丧,旧恨重提,失了幢好宅子……这些事儿一时间也分不出哪个更教人伤心,只像把软刀子钝钝地刮得心尖抽疼,不由拍着桌子放声大哭:“能为谁来!还不是为你们这些讨债的小冤家!” 贾政闻言大惊,连说不敢,又软语劝慰。但他素来不善安慰人,过了半晌,贾母的眼泪非但一点儿没消,还越来越多。 屋里的动静传到外头,可巧邢、王二位夫人今日聚在一处议事。得知婆婆痛哭,连忙过来劝解。 王夫人因之前的口角,心里还在计较,本巴不得贾母多哭一会儿。但见丈夫也在跟前儿,顿时唬了一跳,连忙向前替贾母拭泪:“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天大的事儿有儿子媳妇顶着,您可别再哭了,仔细伤身。” 邢夫人慢了一步,暗骂了王夫人几句,正要挤上去,却不想贾母泪眼纵横地瞪了她一眼,竟是不要她近身:“你先出去,人多了气闷得慌。” 当众得了个没脸,邢夫人顿时臊得耳根通红,面皮紫胀地退了出去。她再想不到贾母是因着贾敬的话勾起了旧恨,恼着贾赦又迁怒于她。只道王氏又在老太太跟前下了火,直气得牙痒。 等屋里贾母在贾政夫妇的劝解下慢慢止了眼泪歇下,邢夫人灰头土脸回了自家院子。越想越不是味儿,遂对贾赦抱怨道:“老爷,也不知你那弟媳对老太太说了什么,今天当着众人无缘无故地排揎我。” 贾赦满不在乎地道:“她不喜你,你就远着她,面子功夫做到了就成。” “那怎么行!”邢夫人急了:“你看看这家里,大宅子是二房的,老太太也养在那边。我们就缩在这犄角旮旯的小院子,空有个爵爷的名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连爵位也是二房的,他们才是正经长房哪!若不讨好了老太太,咱们还有翻身的时候吗?”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贾赦本是板起了面孔,见她不停地用帕子拭泪,不由息了怒火,唯余无奈:“打小母亲就不待见我。若不是本朝有传嫡传长的铁律,只怕这爵帽也轮不到我来戴。我和她磨了几十年,也不得她的好脸色。你过门才十几二十年,难道就能求得她回心转意?” 邢夫人听得心寒,追问道:“老爷,你可是她亲生的儿子哪,她怎舍得,她怎会如此?” 贾赦连连摇头:“就算是亲娘,也是人心隔肚皮,我猜了半辈子也猜不透。总之,还是那句话:面子情做到,也就罢了。” 话虽说得宽心,实际贾赦仍有几分意难平,自此两边的嫌隙又更深了一层,更为此引出许多风波。这却是原本只想逮着贾母痛处多戳几下的贾敬没想到的了。 这边厢,贾蔷出了荣禧堂,见爷爷的样子不像是要回东府,反倒是要借着荣府的大门出去似的,不由问道:“祖父要去哪里?” “你刚才不是说了么,爷爷我有事,要去找几个老家伙。离京那么多年,但愿他们没把我忘了。”贾敬摸了摸孙子的头:“你先回府吧,要是无趣,回店子转转也使得。只是一件:不许再在外头那院子里住,给我搬回府来。” 从这话里意识到某种可能,贾蔷一愣,试探道:“祖父,您准备在府里长住?” “你这小机灵鬼。”贾敬笑了笑,捏了一把孙子的小脸:“我在道观清静了十年,如今忽然想再品品京里的热闹。” 他显然不想多说,但贾蔷知道,这个决定至少大半是因为自己。凝视着祖父和蔼的面孔,他唇角上扬,露出重回此世后,首个真心实意的微笑:“那孙儿就搬回来,陪着祖父。” 今日冬阳晴好,碎金般的阳光穿过常青乔木的树荫,细密地投落在男孩脸上,映着那清美的微笑,格外动人。 贾敬半个方外之人,也忍不住看凝了眼,啧啧称赞:“你这小子,比你爹还俊秀些,将来也不知哪家的小姐有福能嫁与你。” 闻言,贾蔷忽地想起旧事,有一瞬间的失神:“还早着呢,祖父想太远了。” 贾敬只当他小孩子皮薄害羞,失笑摇头,离府而去。 贾蔷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也许是为了摆脱某些不受控制的往事,他忽然问道:“系统,刚才老太太的那件事,你会怎么判定?” 刚刚把贾母气得够呛,但他并不担心。根据系统某些规则,他早推断出了最有可能的结果。 果不其然,系统的答案与他设想的相差无几:“与主线大事无关的琐事,况且贾母没有性命之忧,无需系统介入。” “我知道了。” 贾蔷微微一笑,却不似适才在贾敬面前的纯粹单纯,倒与狐狸微妙地有几分相似:既回了贾府,不好好利用系统规则赚点功德值就太可惜了。毕竟,系统里可有不少他眼馋的东西哪。 想到系统里那山堆海垛的稀罕物,贾蔷回东府的步子也轻快了几分。浑然不知,数重深院之后,有个人正用算计而苦恼的口吻提起他:“贾蔷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出去没几天,竟将东府的大老爷招来了。只可恨我安排的那丫鬟不得进屋,听不清他们吵嚷了什么。只知道老太太似是给了他一幢宅子。这也忒可恨了,老太太那么疼宝玉,还从没给过他私房傍身!反倒先给了这小崽子!” 周瑞家的劝道:“毕竟那丫鬟也没听真,许是听错了呢?太太可莫为子虚乌有的事白费了精神。再者,老太太现在不给,以后必定都会给二爷。太太又何需操心?” 王夫人啐道:“我叫你来是让你替我想法子,不是说这些有的没的。” 说着又骂道:“不止当叔叔的刮老太太,一个小孩子也算计上了。若是放任下去,东府迟早要将老太太的家私搬空!我如今已是没了珠儿,幸而宝玉还得老太太的疼。要是连这指望也没有,我还有什么盼头!再者,我这当主子的得不了好,你们下人还能独善其身?” 周瑞家的见主子一副将老太太私房视为囊中物的架势,再想到素日听说贾母当年嫁妆如何丰厚,不觉也是意动。 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太太,所谓打蛇七寸,骂人揭短,只要瞅着了关窍,还怕不手到擒来?东府有什么,不过是仗着嘴甜罢了。那大老爷为了炼丹修道,连爵位也不要了,可见是个痴傻的。今儿得了老太太的巧,也只是运气。再者他迟早是要回道观的,等他一走,太太只要拿捏住贾蔷,让他把契书交出来,又不许告诉旁人,再将宅子转到个有靠山的人名下。就算事后发现,老太太也只会骂他小孩子家守不住东西,不敢去追回讨要。神不知鬼不觉发了一注财——届时又可以帮补娘娘,岂不便当?” 王夫人想了一想,喜道:“还是你知我心,只是这事需办得稳妥机密才行。” “太太放心,交给……” 周瑞家的低低说出一个名字,王夫人动了动眉毛。主仆两人密密商议了一回,自以为得计,均是无限欢喜。   ☆、第38章 三十七内鬼 仗着贾府的面子,不出半日功夫,贾蔷便在有司办妥了房契更名之事。又因贾敬的嘱咐,吩咐下人只往新宅子略搬几件东西,余下的日常用物统统搬回东府。 其他下人只道主子入了大老爷的法眼,皆是一派欢欣。独有青云颇为不安,悄悄问贾蔷:“爷,大老爷能在府里住多久呢?等他回了道观,只怕大爷又……” 她深知东府一向不拿主子当回事,搬出来倒还落个自在清静,只怕回去后又有气受,所以话里带着掩不住的忧虑。 贾蔷会意,笑着安慰道:“你放心,祖父要住好长一段日子,所以才要我回去。” 青云这才放心,忧愁尽消,重新露出笑脸:“那感情好。虽是回去不比在外头自在,但大老爷这么关心您,又特地说了这话儿,想来当比从前好些。” “不错。若非想离祖父近些,我断然不会回去。”贾蔷点了点头。两世为人,他看穿了那些所谓亲人的嘴脸,心寒至极。本以为从此再无半分亲情缘份,未想竟有贾敬真心疼爱自己,自然想多多亲近,享受这难得的温暖。 青云不知他的心事,仍自一昧地高兴,叽叽喳喳地说了些琐事,又道:“爷,今日一个小厮轮假,回府找亲戚说话儿,却看到件稀奇事:老太太屋里有个丫鬟被撵了出来,却又被赖嬷嬷自掏腰包买了回去。那丫鬟白白净净,嫩得同水葱似的,我们私下说起来呀,都说是她给那新得了官身的孙子——呃,奴婢真是昏了头,怎么能在爷面前说这等事。” 青云说溜了嘴,冷不妨把底下闲聊的话儿也带了出来,赶紧捂住嘴,又羞又怕。 世家公子虽不像姑娘们一般在男女之事上死守严防,半字不提。但到底贾蔷才只十岁,若因这话学坏了,早早淘蹬坏了身子,那岂不是她害了主子? 青云正自惶惶,却听贾蔷疑惑地问道:“赖嬷嬷把犯错的丫鬟买回去了?这倒奇怪。” 此事首尾他再清楚不过,彼时贾母对那丫鬟的嫌恶他亦看在眼里,当不至于假意作戏。而赖嬷嬷是贾母跟前多年的红人,应该不会只是为了给孙儿找姨娘就做出这等阴奉阳违之事。 这件事,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内情? 一念及此,贾蔷道:“你可知缘故?” 打量主子注意力不在□□上,青云心中稍定,说道:“听说有人问了赖嬷嬷,她只说自家正巧缺人使唤,便没再说什么。对了,她还告了半天假,亲自把那丫鬟送回家去了。可见是极看重的。” 所以,她们才会猜是那丫鬟是买给赖尚荣当通房的。当然,这句话儿她只藏在肚里,万万不会再说出来。 她虽未说,贾蔷又岂猜不出。但他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心道等回府后需再探一探。 贾蔷搬回府后,倒比原先忙了不少。因贾敬怕他沉迷商贾之道,荒废学业,催他继续上家学。贾蔷不好说该学的上辈子都已学过,只得应下,每日到代儒处点卯念书。 贾珍尤氏在贾敬的命令下,乖乖交出了之前借口贾玮烂赌输光的家私,还给贾蔷。且因见贾敬疼他,态度亦随之改变,时不时差人送点子吃食、或嘘寒问暖。 但贾蔷虽知父母之死与他们无关,却瞧不上贾珍为占家产抹黑兄长名声、欺瞒侄儿这种小人行径。对尤氏还卖几分面子,对贾珍从无好脸色。碰了几次钉子后,贾珍也晓得自己做得不地道,识趣地不再往贾蔷跟前凑。 这日因临近年关,要结算货款盈利等,贾蔷下学后便去铺子看账簿。刚翻了几页,便听后院里有异响,本以为是伙计们在搬货,也不以为意。不想又听到有人说话,语气颇为惊慌,向来不轻易动怒的升叔还高声斥了几句,似乎很是生气。 听到这些动静,贾蔷不觉心里奇怪,便走了出去:“升叔,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是这伙计总记不住规矩,我一时不耐烦,说了他两句。” 升叔口称无事,但贾蔷却在他脸上看出了不自然的惊慌。再看那伙计手中一大团油渍麻花的包裹,不知包了什么事物,顿时起了疑心:“那是什么,拿来我看看。” “爷,真没什么。”升叔还想去拦,但见贾蔷微微皱起了眉,晓得小东家不高兴了,又缩回了手:“这……我也不是有心要瞒着爷的。只是这大节年下,却出了这等事,说大不大,说小又……我只怕爷晓得了不好受,唉……” 听到他的话,贾蔷更加奇怪。一瞬不瞬地盯着伙计手中破布,待揭开之后,才发现那竟是条足有小臂长的死狗! 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贾蔷缓缓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升叔不意贾蔷竟如此平静,又如此迅捷地猜出这并非首次,不觉对这小东家更加钦佩。连带之前的几分慌张也慢慢消失,只觉小东家一定有法子揪出暗中捣乱的那厮:“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只死鸟,第二次是只死耗子,都是趁夜悄悄扔进院来,我们第二天才发现。这次竟然光天化日丢进来,这家伙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派人去看了吗?” “刚刚打发了伙计们出去找。” 贾蔷淡淡道:“你该早告诉我。” 升叔听不出话里的喜怒,连忙解释道:“第一次是五日之前,还以为是小孩子调皮捣乱。不想隔了两日又有龌龊东西丢进来,便找了巡街的差爷来看,也未发现线索。因听府上传话的人说,大老爷希望爷将精力放在念书上,不大赞成爷做生意,我便想等事情查出眉目再告诉您。免得您着急记挂着这边,教大老爷不开心。” 闻言,贾蔷面色稍霁:“祖父那边我自有分寸,今后再有类似的事,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升叔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正在这时,外出查看的伙计纷纷回来,都说没看到可疑的人。 “爷,我再找官差来看看?顺道把这死狗拿到衙门里,让仵作看看能否查出什么。” 升叔话音未落,目光须臾未离死狗的贾蔷突然说道:“把狗脖子上的带子剪了,上面拴了东西。” 提着狗尸的伙计闻言,连忙伸手在颈间一扯,果然拉下个被丝绳系起的纸包。之前掩在毛发里,竟无人发现。 升叔抢在贾蔷前接下纸包展开,又递到小东家面前。两人定睛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明日午时一刻,飞白楼”,却无落款。 “这是……有混混想讹诈?不,不对,大家都知道这儿是您的铺子,哪儿有人敢勒索国公府?” 升叔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蓦地突然想到什么,面色登时惨白:“飞白楼是南安郡王的产业,别人不敢,他们却是敢的……可是,从没听说王府和国公府有不和啊。爷,您是不是和府里通个气儿,问问长辈,是不是近来出了什么您不知道的事?” 升叔本想说是否贾家同王府生了嫌隙,以致有这等事,却不便明言,便说得委婉。他越想越有可能,思及王府权势,不免心急如焚, 但贾蔷却是八风不动,甚至连脸色也没变一下,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不焦不躁,竟比大人还镇定:“升叔多虑了,此事与王府并无干系。我猜多半是内鬼做的。”   ☆、第39章 三十八勾结 “内鬼?”升叔顿时吓了一跳:“店里三个伙计招进来时我都细细盘问过,在这儿也做了两三个月,为人皆是勤快老实,难道是我看走了眼不成?” 贾蔷摇了摇头:“我说的鬼,不在店里,在府里。” 升叔是经过风浪的人,平时亦听过不少大宅门里的腌攒事儿。当下闻言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料着必是贾蔷近来得了贾敬的疼,又蒙老太太赐了好宅子,家里有人眼红想下黑手。 为怕传出不好听的话,他连忙遣走其他人,又闩起院门,低声说道:“是谁做的,爷心里可有数?” 相比升叔的小心翼翼,贾蔷仍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左不过那两个人,略查一查便知道了。” 他最恨的莫过于贾母、贾政、凤姐三人。如今凤姐尚未过门,对他下手的只会是曾同他闹过不快的王夫人,以及刚被他讹过的贾母。只消查明赴约之人同哪个手下的奴才有来往即可。 升叔不明所以,见他说得轻巧,还以为又是贾瑞那等旁枝子弟,见不得人好眼红捣乱,倒把担心略减了几分:“爷,既是这么着,等您查到了人,再请大老爷出面好生教训一番那不长进的家伙。也不必惊动官府,免得家丑外扬。” “嗯。”贾蔷知道他必是想岔了,也不解释,只说道:“找个机灵可靠的人来,务必要生面孔,明日你带着他守在飞白楼外面。等那人出来了就跟上去,瞧瞧他都去见了谁。” 升叔一惊:“您要亲自去见他?这怎么行!” “放心,我自有安排,换了人去倒不管用了。” 因知贾蔷向来说一不二,升叔虽然不安,也不敢再劝。心道明日多安排几个人在酒楼,见机行事保护小东家。 看完账簿,贾蔷便回了东府。见时辰还早,便叫青云过来问话:“那日叫你查的赖嬷嬷同那丫鬟,可有头绪了?” 青云道:“奴婢那日得了爷的吩咐,回府后便马上去打听。恰好我们院里新买的白鸽,她有个姐姐出嫁后住在赖家新宅子附近,便借了这层关系回家打听了一番。据那里的街坊说,赖嬷嬷前儿亲自送了个丫鬟回去,又找裁缝店赶了套光鲜衣裳。不过一日的功夫,又一乘小轿将那丫鬟送走了。” “既在轿子里,怎么知道是那丫鬟?” “因为她打着帘子往外瞅,好多人都看见了。有人还拈酸含醋地说,她就是为了现头上那对鎏金掐丝蝴蝶簪,才故意掀的帘子。” 听她说得有趣,贾蔷不禁笑了笑:“知不知道送到哪儿去了?” 青云连连点头:“前日白鸽回来后,我又派了小厮去找那日雇的轿夫。因他接了趟出城的活计,直到今早才找着人。已经打听明白了,是送到城北的王校书府里。” “王校书?”贾蔷自认对官场虽非熟稔于心,却也不是全然无知,但怎么也记不起有这号人物。 这时,青云又连珠炮似地说道:“那叫长阳的小厮机灵,趁便在街坊处打听王校书的事。不想却是一问即着。原来那王校书也算个名人,他家以前穷得揭不开锅,后来将妹子卖到南安郡王府里。因他妹子生得漂亮,被个老爷收为通房,又给他谋了个小官儿,从此他家就作兴起来了。” 因昨日见贾蔷并不像其他男孩那样,专爱抓着男女之事究根问底,青云便一口气将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又说道:“他这官职虽是不大,却很有一点实权,所以一直没断了讨好孝敬。不过,轿子抬着人进去,又空着回来还是扎眼,是以他家街坊都在议论是谁给他送了人去,倒方便了小厮打听。” 贾蔷道:“难为白鸽和长阳打听得这么清楚,回头一人赏二两银子。” 青云见自己指派的人争气,也甚是高兴,替二人谢了赏便下去了。贾蔷独自在屋里踱了几步,默念着南安郡王四字,心念电闪,已是转了好几个念头。 本朝实缺历来是僧多粥少,哪怕是最微末的一个位子,也有几十个人虎视眈眈。赖尚荣一中榜就能谋到官身,全是靠贾家撑腰。但他的上司却又是南安郡王府的人。四王八公,王在公前,南安郡王的威势,又远非贾家所能及。所以赖家才急着投其所好,讨好那王校书。 不过,赖家这么做,却有点吃里扒外的嫌疑。因为南安郡王仗着身份,颇让贾府吃过几次大亏——其中最大一次,便是数年后郡王在前线吃了败仗,急急忙忙挑了探春去和亲,好一床锦被遮过败绩。皆因对方是郡王,贾家唯有忍气吞声。 这种情况下,赖家背地里讨好主子的仇人,可不是吃里扒外? 铺子里发生的事,尚不知是贾母或王夫人所为。想来飞白楼只是个幌子,对方只是想借南安郡王之名来谋算他,并非真个与郡王府勾结。但如果能将这二者联系到一起,无论是谁,都会被贾府上下唾弃吧。 一念及此,贾蔷愉快地微笑起来。 次日,贾蔷提前下了学,独自往飞白楼去。 南安郡王行事霸道,酒楼开得也霸道,挑起的酒幌子一直占到两边的铺子,将两侧的窗户各挡了大半。活像两根横生斜长的枝桠,却无人敢于像打理盆景那样修剪齐整。 贾蔷上了楼,视线一扫,已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多是铺子周围的邻居。心知必是升叔挑了这些懂拳脚的人来保护自己,也不点破,挑了处当窗的桌子落座,又随手点了几个招牌菜。 趁等人的空当,贾蔷慢慢品着菜,又四下打量。平心而论,菜的味道只能算马马虎虎,店里的装璜不见别致,但客人却是不少。个中原因,不言自明,都是冲了郡王府的面子。 ——这世道,有了权势方可高枕无忧。自己之前只想着报仇,却没怎么想过报仇之后的事。看来也该未雨绸缪,想想贾府倒后的出路了。单是专注生意的话,大树一倒,生意做得越好,招来的豺狼越多。得趁此之前,先找好退路。 一念未已,忽有几个歪帽斜襟,满身流气的人大说大笑地上了楼,直奔贾蔷面前:“小子,就你一个人来?倒是有种。”   ☆、第40章 三十九逼问 贾蔷冷眼打量这几人,皆是混混模样。暮冬天气,他们只胡乱披了夹棉的褂子,有两个还衣襟大敞,露出胸前靛青刺身。乍眼一看倒是唬人,但若细究,便能发现虎头歪了眼,狼首缺了牙。 眼风一扫,贾蔷已看出这些人只是不入流的底层小混混,不大像是贾母的手笔。倒是王夫人掌着家,手下的嬷嬷管事们三教九流的人皆认得。 贾蔷打量他们,那几个混混也在瞪视贾蔷,扮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试图一个照面就吓倒这俊秀得像个小丫头的男孩。结果直瞪得眼珠子快脱眶,贾蔷也未有半点受到惊吓的模样。认真地打量了他们几眼,又施施然挟了一筷子还没尝过的白酥烧条送进口中细细品尝,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为首那个胸前纹了双狼首的头儿马上沉不住气了,大手一落,拍得桌上的碗碟都叮叮当当跳了起来:“小子,别是被吓傻了吧?” 见他如此,酒楼人人侧目。一些胆小的客人见势不妙赶紧下楼,升叔找来助拳的那几人正待起身,却被贾蔷使了个眼色,只得又按捺住坐了回去。 阻止了想要插手的人,将筷子随意一掷,贾蔷双手交叠在脑后,身子往椅背一靠,顺势把脚跷到桌上:“你认识我?” “不就是个被家里撵出来的孤种,别在这儿装模作样的了。”混混头儿大声喝道,“看见那条狗了吧?明天这个时候,要是不把你新得的那套宅子房契交给我,那条狗就是你的榜样!” 闻言,贾蔷嗤笑一声:“你知道我是谁,还敢给我立榜样?莫非你比贾家还威风些,还是贾家有人派你来的?” 这群混混摆足了架势,漫说一个十岁小孩,哪怕是条壮汉也得掂量掂量,低三下四地说话。不想贾蔷也不知是年少无畏,还是有所倚恃,竟是毫无惧色。 见状,那混混头儿不禁恼羞成怒。想起雇主放话说尽管施为,只别打死了就成,立时抡起拳头冲贾蔷脸上挥去。却不想,本拟十拿九稳的一拳偏生落了空。 拳劲落空,那混混身子顿时向前一扑,险些摔倒,赶紧伸手撑住桌面。正要直起身子,却听到身后的小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大哥不要动!” 那混混一时没反应过来,依旧起身,尚在奇怪小弟为何会这么说,忽觉后颈一凉,随即便是阵阵刺痛。他愣愣地还待伸手去摸,只听贾蔷犹带童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没你高,你若再动一动,这刀就全刺进你后颈了。” 混混头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连忙忍痛将身子一矮,本指望避开刀锋后再捉住贾蔷出气。不想身子只稍稍一晃,一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刀芒已如影随形,鬼魅般抵在了他的下巴上:“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不想要这条命,只管继续。” 感受到那犹带血温的尖刃刺破了自己的下巴,并沿着下颔一路划向喉咙,混混头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虽未想通一个孩子怎会有如此刀技,但求生的本能已驱使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求饶的话:“蔷、蔷爷,求您饶了我!我没有动!别伤我!” 见他这么快就认了怂,贾蔷倒有几分遗憾:难得找到比麻雀更好的试刀对象,却没法再多试几回。 刀锋不移,依旧抵在混混喉上,贾蔷悠然道:“饶了你也不难,只要你说出来,是谁雇的你。” “是、是这儿的主人,看上了您手头那套宅子,就找了小人——”混混一慌,不由将那些本该在私下威胁的谎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全部嚷了出来。 “说谎,此间主人何等权势,会为了那点小钱谋害重臣之后?你该死。”贾蔷手上微微一松,一缕鲜血顿时顺着刀尖流了下来。那殷红的血珠像一线火药引子,瞬间点燃了重生以来被他克制压抑的某些疯狂念头。 那些曾在炮制贾瑞等人时,出现过的疯狂想法。 当时他只想不顾一切杀了仇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何等淋漓畅快!但理智又提醒他,不能为了报仇把自己也葬送进去,那样完全不值得。他应该用其他法子收拾了他们,再在余生品味他们的痛苦,以慰父母在天之灵,与曾经死过一次的自己。 他一度以为理智已消湮了冲动,但现在仅仅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一枚被某人操控的小小棋子的血,就让他再度想起死亡时那一天一地的血红,再度生出以血还血的冲动,并且比之前来得更加强烈。 也是,血海深仇,谁能忘却? 混混头儿本想再抵赖几句,但略一低头对上贾蔷的面孔,顿时把谎话全忘了。 贾蔷表情还算平静,但眼瞳里却映满了血色。活像一只对猎物跃跃欲试又苦苦忍耐、等待最好时机的小豹子。对旁观者而言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但对猎物本身而言,却是世间最最恐怖的场景。 只看了这么一眼,混混头儿所有的抵抗轰然崩溃。明知颈间鲜血长流,他甚至不敢挪动半步,生恐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激发了贾蔷的杀意。甚至也忘了以雇主的性格绝对会秋后算账,只急急忙忙将一切合盘托出,生怕晚了一刻便被扑杀撕裂:“我说实话!是、是冷子兴!是冷子兴花了三百两让我们丢死鸟死狗吓唬您,再把房契讹到手!” 将眼一闭,贾蔷强行压下翻涌不休的嗜血冲动,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冷子兴?谁是冷子兴?” 他当然知道这人是谁,但那些已经看呆了吓定了的旁观者不知道。 “他……他是荣府二太太陪房周瑞的女婿。” “一个下人的女婿,竟敢打正经主子的主意?你栽赃前就不动动脑子?” 被贾蔷故意一激,混混头儿顿时急得白眉赤眼,把不该说的统统说了出来:“他说这其实不是他的主意!还说如果您不给房契,就打到您给为止,出了事自有他兜着!” 敛去杀念,已然冷静下来的贾蔷适时露出震惊:“他竟这么说?谁借他的狗胆!到底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小人只知他向来靠着老丈人的面子,倒腾古玩过活,所以最听他老丈人的话,别的再不知道。求蔷大爷饶了我!” 有些话其实无需明说,只消点到即止。贾蔷继续“震惊”着,用余光悄悄扫了一遍四周,见众人皆是若有所思,一脸惊讶。悄然满意一笑,他突然猛一收手撤回了刀子,后退几步大声说道:“你明知周瑞一家是二太太的心腹,还敢这么说!等我见了二太太问个明白,再要你好看!” 话音未落,他已疾奔下楼。众人只道他震惊伤心,却无人看见他脸上的冷笑:活菩萨王夫人,这回可要变成泥菩萨——自身难保了!   ☆、第41章 四十对质 王夫人正在室内细细品茶,顺便看着心腹清点贾珠出丧时收到的礼物。按说这些东西该入到公中,但王夫人仗着管家之便,像以前那样靠涂改礼单悄悄截了不少下来,抬进自己的小库。 清点着这批进项,她不免又想到了贾蔷那头,遂问周瑞家的:“你女婿可曾将事办妥了?” 周瑞家的放下手里包了金箔的普洱贡茶,笑着回道:“太太放心,最迟明日东西就能拿到手。奴婢早吩咐了女婿,照着太太的主意把这事儿推在南安郡王头上。就算事后贾蔷告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也只会反骂他不懂事,决计不敢声张追查的。”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去信托妹夫那边打听买家。昨儿得了回信,说他要随朋友进京一趟,可巧那人想在京里久住,正想买幢这样的宅子。妹夫说此人出手阔绰,这宅子若卖与他,至少能得一万三千两银子。” 周瑞家的欢喜道:“这么一来,此次捎给娘娘的钱就有了。太太好歹能缓一缓,手头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紧凑。” 提起宫里的女儿,王夫人虽有得意,亦有心烦:“当初送她进宫,只道立时必能荣华富贵。没承想几年过去,单享了个清贵名儿,却是无甚进益。倒反教我白填进去许多银子。” 见主子不快,周瑞家的连忙劝道:“太太,当初算命的不是说了么,大姑娘必有一番大出息。送点银子又算什么?其他人打破了头来争,想送还送不进去呢!” 主仆俩正絮叨个没完,忽听前院隐隐传来异样喧哗,连忙差了金钏儿去打听。不过片刻,又麻溜地跑了回来,一脸兴奋:“太太,是蔷哥儿,急眉赤眼地正往老太太屋里去呢。” 闻言,王夫人等自以为妙计已成,均是一脸喜色。周瑞家的兴冲冲地说道:“事情必是成了,这小子跑得倒快,反抢在了我女婿的前头。太太,我家去管他要房契,您且等着,马上就给您送来!”说罢匆匆去了。 想着马上就到手的上万两雪花银,王夫人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又兼马上就要过年,便兴兴头头地盘算:以前陪嫁来的十几套好头面,都陆陆续续地给了元春,如今已不剩几多。何如趁着手头便当再打两套,也不枉自己辛苦筹算了这一年。 主意一定,她立即让金钏儿去找相熟的手艺人。不承想,前脚丫鬟刚出去,老太太面前的琥珀后脚就找了过来:“问二太太安,老太太让您去一趟。” 王夫人正自欢喜,听罢也未多想,便跟了琥珀往荣禧堂去。未料进屋刚喊了一声老太太,便听贾母厉声说道:“你干的好事!” 王夫人被吼得心虚,睃了垂首站在旁边的贾蔷一眼,硬着头皮陪笑道:“老太太何故动怒?媳妇近来都忙着年节之事,不知何事不妥当?” “你还问我缘故?是谁勾结了南安郡王,又支使了陪房去谋夺自家小辈的东西?你既敢做,就该有胆子认!南安郡王从前如何勒啃咱们家,你怕是都忘了!一昧地有奶便是娘,只管捡着高枝往上攀,我已去叫了你们老爷,待他晓得此事,瞧你还飞不飞得上去!” 自以为隐密的事忽然毫无预兆地被掀揭开来,王夫人顿时三魂轰去七魄,吓得两眼发直。再听到后来,不禁开始喊冤:“老太太说这话可是折杀媳妇了!媳妇虽然愚笨,也知道个亲疏恩仇,怎会去讨好那仇人似的南安郡王?老太太恐是听了谁的教唆,一时气恼冤枉了媳妇。” 贾母冷笑道:“我岂敢冤枉你——那南安郡王一根指头比我们贾家大腿还粗,你既巴上了他家,我可不敢开罪你。蔷儿,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被贾母点到,贾蔷往前小小跨了一步,看也不看惊怒交加的王夫人,径自将铺子里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因那伙混混在酒楼里攀扯不清,先说南安郡王,又咬上二太太。我怕是有人存心要挑拨咱们府里不得安生,便留了个心眼,先装做发怒要回府找二太太对质,实则走出酒楼后悄悄藏起,让我的掌柜带了人跟踪那伙混混。结果发现他们确是找上了冷子兴。姓冷的同他们嘀咕半晌,又跑去了城西那王校书家,被我抓个正着,略略一审,已是全招了,现儿还跪在二门外。” “胡说!胡说!!”王夫人浑身打颤,一半气的,一半急的。急切间她也顾不上细思为何贾蔷说的话半真半假,只紫胀着脸为自个儿辩解:“我同南安郡王不过面子情而已,私下从无往来!你这小畜牲休得胡言乱语!这都是你买通了姓冷的杀才在挑拨离间!你空口白牙说了这半日,可有一丝半点证据没有?” 贾蔷叹道:“若无铁证,我岂敢惊扰老太太?再者,难道冷子兴的供词不是证据?” 王夫人一听,心顿时灰了一半。却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垂死挣扎:“我娘家何等豪阔,我又管着偌大的贾府,我岂会看得上你那点子苍蝇腿蚂蚱肉?不就是幢带了铺子的宅子么,我陪嫁里多得是!都比你那好!” 话音未落,贾母原本因王夫人自辩之语有些动摇的眼神,再度变得凌厉。死死瞪住这个近来总不教人省心的儿媳,她几乎恨不得一拐杖招呼上去:“老二媳妇,适才蔷儿只说那起人威逼着要房契,可没说是哪幢宅子。我新给蔷儿那套宅子,因怕有人多嘴闲话,暂且还未声张。若非是你做下的好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王夫人再想不到竟是在这细节上不打自招,脸色变了几变,吭吭哧哧地挤出句话儿:“媳妇也是偶然听说……媳妇……”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见她再三抵赖,贾母失望之余,觉得这媳妇必是与南安郡王府勾结甚深,所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免又添了几分嫌恶:“你当我听风就是雨?蔷儿说了原委后,我已找涉事之人盘问明白,所以才将你叫来。你若清白无辜,那天被我撵走的丫鬟,怎会成了南安郡王爪牙的通房?你若不知就里,当初我赏给你的一对鎏金掐丝蝴蝶簪,又怎会落在那通房手上?你倒是能耐啊,连我身边的老嬷嬷都被你买通了!背着我悄悄搜罗美婢,巴巴地给我贾家的仇人送去!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媳妇,我贾家要不起!”   ☆、第42章 四十一挣扎+入V公告 说罢,贾母重重一拍桌子,屏风后立时有人应声而出。却是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将赖嬷嬷挟在肋下如死狗一般拖将出来,扔在地上。 王夫人见素来被贾母视为第一心腹的赖嬷嬷,此时头脸肿得猪头一般,青紫红胀,手背上还有许多针眼子,血痕斑斑,一股寒气顿时从尾椎直冲到头顶百会。事已至此,她虽不清楚细节,却已猜到多半是贾蔷借机陷害了自己,但依旧想不通他是如何买动了赖嬷嬷。 满怀怨毒地瞪了贾蔷一眼,她还待再辩解,忽见贾政铁青着脸走了进来:“母亲,事情原委,儿子刚才已听您派来的人说了。您说得对,这种吃里扒外的人,不配留在贾家!” 贾政与王夫人虽是从未蜜里调油过,但到底担得起一句相敬如宾,凡遇大事都是有商有量。乍闻丈夫竟露出要休妻的口风,王夫人顿时彻底慌了手脚。 她本待揪住并未唆使赖嬷嬷这一点继续辩白,再指摘贾蔷栽赃,好为自己翻案。被贾政一吓,她生怕真个落得被休弃的下场,再不敢转那些花花肠子,先不提贾蔷,一行痛哭,一行避重就轻地说道:“好教老太太、老爷得知,媳妇因年关会账采买,银子不够使,一时鬼迷心窍,听说老太太赏了蔷儿好宅子后,便起了异心,想拿到房契再转卖了,也能得笔银子补贴公中。又因顾虑着以后吵嚷出来,便想借着南安郡王府的名头行事。这样便是事发,也牵连不到自个儿头上。天地良心,媳妇当真只是借名行事,并未真个与他家勾结,此事定是有人陷害。倘我与他家私下往来,就让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见贾氏母子仍是一副待信不信的样子,王夫人咬了咬牙,又加了一句毒誓:“不但我死不超生,连我的宝玉也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贾珠去后,王夫人仅只宝玉一个儿子,比之从前更疼十倍不止。这些贾母贾政都看在眼里,见王夫人竟敢拿宝玉赌誓,这才将她的话信了大半。 贾母喝问道:“你说谋算那宅子是想得笔进益帮补公中,这却是在说谎了。府里的用度靠着庄田出息、老爷们的俸禄,并节时宫里恩赐,绰绰有余!可见你只是想中饱私囊!再者,你若未与姓赖的老货勾结,她又怎敢将我逐出去的丫鬟送给南安郡王的手下?且我当初赏你的簪子,又怎会落在那丫鬟手里?” 见贾母口风松动,王夫人赶紧指天划地地分解:“老太太,不是媳妇不会当家,实是这几年不比从前,两位老爷虽享爵禄,但因承爵时按例削减了一等,俸禄也跟着没了好些。且近些年庄子上不是旱就是涝,从没哪年得个好收成,实在收到手的也比往年少了许多。日积月累,已是捉襟见肘。媳妇每日都在尽力腾挪,方不致亏空。今次实是鬼迷心窍,想着能得笔银子松缓松缓,才一时糊涂。” 闻言,贾母眉头一皱:“以往从不听你说短银子,怎么一出事就叫苦连天?且不说这个,赖嬷嬷的事,你又做何解释?” 王夫人心里恨不得将贾蔷生啖其肉,却怕扯太远贾母又认定她在说谎,遂不敢发散,心道先洗脱嫌疑,再指摘贾蔷不迟:“媳妇实在未与南安郡王府私下来往,必是有人胡说嫁祸。至于那对簪子,因赖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平日里媳妇也敢轻慢,若有赏赐,必是好东西。那簪子是几年前预备大姑娘入宫时,事杂且多,媳妇因她尽心奔走赐了她的。” 她陈情辩解时,贾蔷因打量贾母贾政的神情愈见缓和,竟像是要听信的光景,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他走到半死不活软在地上的赖嬷嬷跟前,作势踢了她一脚:“好你个老成精的,自个儿背主欺瞒,吃里扒外,回头又将事情都推在二太太身上,想独善其身。差点儿就冤枉了二太太,让她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快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勾结郡王府来谋算我的?你若不说,便是刁奴欺主,告到官里不但自己难逃制裁,更要祸及子孙!” 冷子兴因平时做的生意,与那王校书亦有往来,贾蔷把事栽到他头上毫无破绽。但赖嬷嬷却有点棘手,所以贾蔷灵机一动,借意喝骂,实则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其他人只道他被人逼勒威胁,心里有气,也不理论。但原本奄奄一息,为了孙儿的前程咬紧牙关死也不说半句实话的赖嬷嬷却突然眼前一亮:她若继续嘴硬不言语,照贾母的狠劲,多半真会将她送官法办。但若是推到王夫人头上,却是天衣无缝——谁让她眼皮子浅见财起意,又恰巧打了南安郡王的幌子去讹诈晚辈?这般天时地利,傻子才不借机脱身! 打定主意,打从被贾母摁住抽脸刺手后,只喊过几声冤便再没说其他的赖嬷嬷立时扯着嗓子哭叫起来:“老奴何曾冤枉了二太太?老奴一介下人,若无人指使,何必去给那劳什子的南安郡王献殷勤?怪只怪老奴猪油蒙了心,贪着二太太许的银子,一时没想明这里头的厉害,以为真如二太太所说,只是顺手送个丫鬟给王府罢了,就稀里糊涂地点了头!老太太,老奴对不起你啊,辜负了您老人家平日的信重,白伤了这一世挣得的脸面!” 听赖嬷嬷一哭嚷,贾母立即又变了脸色:“我就奇怪,一个下人去勾结了南安郡王有何用,果然是有人指使!” 见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被赖嬷嬷几句哭诉又搅坏了,王夫人直气得眼迸金星。一时间竟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不顾仪态地去踢打赖嬷嬷:“你个坏透了的老货,满嘴胡沁!我何曾让你去送过什么丫鬟,你只管喷粪!看我打不死你!”骂完气性上来,又想去抽贾蔷。 赖嬷嬷吃了王夫人几下,哭叫得越发大声:“别人不知,老奴却知道,那丫鬟是特地买进府里,本打算让她熟悉了府内人事再送过去的。却也是老太太洪福齐天,一眼就看出那蹄子有问题,直接撵走。二太太却还不死心,就这么着把人送过去了。” 她服侍贾母大半辈子,再清楚不过主子最忌讳的是什么。果然,得知王夫人不但送美婢,还特特让人先熟悉贾府内情,贾母心里的怒火,顿时比之前乍知王夫人所为时更高了十倍:“好你条贴心的老狗!不但要送人,还要将我们合家子的底细卖给人家!娶妇不贤毁三世,今日不把你这恶妇休了,我贾家还不知要被你折腾成什么样!” 听贾母明明白白地说出休妻,王夫人更加慌张,方冲贾蔷扬起的手不由又垂了下去。 但她素无急智,一时也想不到洗脱的办法,除了翻来覆去哭诉自己冤枉之外,再想不到什么话可说。忽地触及一事,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说道:“我有证据!——那簪子实是几年前赏给她的,这笔账还记在我自己院子的小账上,老太太和老爷只管找来验明。”   ☆、第43章 四十二全胜 贾母最恨的是正房媳妇竟与外人勾结,根本不想管什么簪子的事,任凭王夫人喊哑了声也不理,只管喝骂,并说要请王家的人过来。 倒是贾政念着多年夫妻之情,见发妻实在哭得可怜,说道:“虽然物小,到底也是个证据,不如就让人走一趟,把东西拿来看看。” 冲着儿子的面子,贾母狠狠一顿拐杖:“鸳鸯你去,马上给我拿过来!” 鸳鸯年纪虽不大,行事却极利索又有章法,兼之此刻贾母震怒,哪儿敢拖延,立即脚不沾地去了。过得片刻回来,神情却颇为古怪:“回禀老太太,因有了些年月,二太太说的账本子已用旧收了起来,一时不曾找到。房里的丫鬟们都在翻找,说找到了就送过来。但适才奴婢在二太太房内,却看到了别的……” 若是平日,鸳鸯肯定不愿趟这浑水,无论看见何物都绝对闭口不提。但今日不同以往,万一被人发现了知而不报,连自己也会被贾母责骂,说不定还会被当成二太太的同伙。只是就这么着说出来,却又未免有落井下石之嫌,不合她的处世之道。 贾母不知她心里为难,见她吞吞吐吐,大感不耐:“有话快说!” 鸳鸯被催得无法,只得一五一十说了:“奴婢方才见了不少本该归到公库的东西,茶几上还另外有个账本记着这些。” 说罢,鸳鸯不敢看王夫人陡然变得死灰惨白的面孔,将新取来的账簿递到贾母手中。 匆匆翻了几页,贾母忽然两眼一翻,身子直直地往后倒去。贾政并丫鬟们唬得不轻,连忙上前扶到椅上坐下,又是抚胸又是喂参汤地折腾了一番。 冷眼看了一大出闹剧的贾蔷假惺惺问候了贾母两声,又好奇地捡起了那本账簿:“这里头记了什么,竟教老太太如此生气?” 他是真的好奇,王夫人私下做了什么勾当,以致来了这么一段“意外之喜”。结果一看账簿,他差点乐得笑出了声:上面一笔笔记得清楚分明,王夫人是如何借着府里的宴席并人情往来中饱私囊。刚才他还怕贾母心软,现在看来,这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有了这本账,贾母不掐死她才怪。 不出所料,刚缓过气儿来的贾母一听这话,顿时又气得浑身哆嗦,足有两寸的指甲死死掐进儿子胳膊里:“王氏当得好家!见天把公中财物往自己小金库里搬,偌大的贾府都快被她搬空了!刚才还假惺惺地哭穷叫嚷,这是把我们都当傻子耍呢!她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一家人,自然要攀南安郡王的高枝!政儿,这女人留不得了,你快把王家的人叫来,让他们看看教出的好女儿!” 贾政见母亲气得不详,连忙安慰了几句,叫鸳鸯来替了自己扶住母亲,又劈手夺过贾蔷手里的账簿。只看了一点,他的脸色也难看起来,额上青筋迸起,只喊了一声“王氏”便牙关紧咬,苦苦忍耐,否则他一定忍不住要痛打这女人。 找洗清嫌疑的证据不成,反而找到了定罪的证据。王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哼也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怒不可遏的贾政虽然有心马上叫来王家人,休了这贪婪的妇人,但顾及着贾母的身子,怕再闹下去老人家真被气出个三长两短,便命人将王夫人先带回自个儿院里,不许出房门半步。又着人将赖嬷嬷、冷子兴绑起分别拖到柴房关押。让丫鬟用软兜抬了贾母去里室,并请大夫煎药等,好一通忙活。 二房好一通人仰马翻,谁也顾不得理会贾蔷,他便趁机走了出来。回想适才的桩桩件件,他忍不住嘲讽一笑。 他早就知道,若只是王夫人谋夺宅子一事,荣府的人必不会当成大事。顶多是贾母羞怒,责骂王夫人几句。但若是让他们得知,王夫人竟勾结如同仇家的南安郡王,那末事情性质便大为不同。 所谓以直报怨,借着赖嬷嬷私下干的勾当,他成功泼了王夫人一身臭水,洗也洗不干净。再加上算计公产之事,就算侥幸不被休弃,王氏也要从此灰头土脸,夹起尾巴老老实实蹲着,要是敢再来招惹他,他也不吝于再炮制她一顿。 不过,对王夫人的下场,他其实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根本就没把这尊徒有其表的菩萨放在眼里。此番交锋,他狠狠反击了敢谋算自己的人,把荣府闹得灰头土脸,又借王夫人将贾母气得病倒卧床,教贾政大动肝火,更有了再讹二房一笔的理由,已是够本。至于王夫人到底会不会被休,他无所谓。 自觉大功告成的贾蔷穿过慌慌张张,川流不息往荣禧堂送东送西的丫鬟,径自往东府走去。 未想才走了几步,却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贾蔷,你现在觉得如何?” 贾蔷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零?!” 这个带着几分懒意的声音曾在他以为自己已死之时出现过,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只是这三四个月来,开口说话的都是系统,他险些忘了还有零的存在。 许久不见的零突然出现,想做什么? 见贾蔷迟迟没有回答,零又说道:“以前因为能量不足,我一直没法出现。不过自从你设法为系统收集能量后,能量聚集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不少,我今天才能与你对话。” “以后你会代替系统和我打交道吗?” “不,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会对你管头管脚。今天我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感应到你的情绪起伏比较大,我不太放心。” “起伏?”贾蔷又是一愣,心道今天遭秧的又不是贾母贾政,他何至于开心至此。刚要否认,忽地想起之前在飞白楼的情形,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说的是何时?” “适才有人威胁你的时候,你心率和血压都突然升高了许多,有种一触即发的杀意。我想,那不仅仅是威胁造成的。” 贾蔷听不懂那两个名词,此时也没有心情追问。默然片刻,答非所问:“你关心我,为什么?” 零顿了一顿,语气格外轻快地说道:“你是我为系统找到的宿主,我有义务关心你,毕竟还有许多任务没有完成。如果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一说,若在规定之内,也许我能帮上忙。” “帮忙?”贾蔷重新被他勾起心事,忍不住脱口说道:“让你的系统少提些救谁帮谁的要求,就是帮了我大忙。” 话音方落,他才省到自己竟将一直苦忍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不禁嘿然。 零也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看来这就是原因所在了。你不喜欢贾府的绝大部分人,甚至痛恨某几个人,所以难免会起杀心。但我要提醒你,系统的规则不可更改,我当初之所以让你复活,也是因为你答应交换条件的缘故。” 贾蔷颓然道:“是,你说得对。这好比一场买卖,没有只拿不出的道理。我得了这条命,理当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事。” “不过——”零突然将话锋一转,“我也说过,你怎么看待他们,我和系统都不会在意。在系统允许的规则之内,你可以尽情施为。你看,前几次系统也没有阻止过你的小动作,对么?” 这话完全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贾蔷呆了一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竟然这么说?你图什么?你们不就是想我救贾家,如果我利用规则漏洞把他们玩死,岂非与你们的要求背道而驰?” 零却回避了他的质疑,只说道:“个中尺度由你把握,系统只要求某个结果,不问过程与其他。我之所以提醒偿,只是为了保证你的心理健康。你本身就满怀仇恨,如果系统再继续施加压力,那么你迟早要崩溃,届时又要另选合适的宿主。” 对比一板一眼的系统,贾蔷对这个通情达理的零突然好感飙升,顿觉心头一松,阴翳不再那么浓郁:“多谢你。不过,系统同意吗?” “当然同意——” 零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突然戛然而止。贾蔷等待许久,再未听到他的声音,便继续往东府走去。 零与系统是世上唯二知道他的来历、他所背负仇恨的人。除了他们之外,贾蔷无法对任何人言说。但冷硬的系统没什么人情味,从不与贾蔷闲谈。今日零突然出现,并坦言贾蔷可以尽情利用规则。虽然没有半句安慰的话,贾蔷却依旧觉得轻松了许多。 或许,能有人理解自己的仇恨,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再者,他想要报仇,但一来碍于系统,二来碍于自家根基尚浅,之前不过仗着一点机会小打小闹而已,根本伤不到荣府的根本。但现在得到零的支持,亲口允诺可以利用规则,贾蔷只觉心中颓然尽消,满是期待。欣喜不亚于得知可以重活一世之时。 ——贾母、贾政、王夫人,别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最大的底牌,我可还没拿出来。 冬日沉沉,天空似撒了煤灰似的黯淡,华美的宅邸也显得冰冷阴沉,贾蔷的眼神却是晶亮逼人。 他不知道的是,目力不能及的智子深处,零与系统正在对峙,气氛颇为紧张。 “你不能说我投机取巧。这是创造者定下的规则,我没有违反规则。”零的身形似乎长大了些许,不再是小娃娃的模样,而是有了几分少年的挺拔。但眉眼间的那份懒意依旧未改。 系统声音十分冷硬:“这人虽然够聪明,但想法完全和创造者的要求南辕北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你又不是没挑过其他人,但结果如何?轮回一次又一次,最终我们却根本没办法回去!” 提起这点,系统顿时哑然。零冷笑了几声:“总之,这一次你得听我的。” 随后,又是长久的静默,两人都不再说话。   ☆、第44章 四十三说理 对零与系统的争执一无所知的贾蔷回了东府,也不去自己的院子,直接奔到贾敬处。 贾敬桌上还有两盏残茶,但座位却是空的,像是刚送走了客人的样子。见贾蔷过来,他拈了拈胡须:“刚才荣府闹得沸翻盈天,可与你有关?” 贾蔷隐约能感觉到,当日在道观里看到的高手也跟了贾敬进京。每当自己出门时,至少有两人会暗中跟随,宁府更是被他们守得密不透风。荣府那么大的动静,这些人肯定早给贾敬通风报信。 他知道这是贾敬的好意,也不反感,只是偶尔好奇这些人的来历。但贾敬既不提,他也不便相问,免得还要设法解释自己一个不谙武艺的小孩是怎么察觉的。 当下听贾敬问起,他将今日种种说了一番。末了又说道:“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们一句安慰话也没有,只顾同二太太纠扯。我也不耐烦听,就自个儿回了府。但半道上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些混混当着满酒楼人的面吵吵嚷嚷,只怕现在半个京城都知道了二太太假冒南安郡王之名谋算侄孙家产之事。祖父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相处了近两月,贾敬早把孙子的脾气摸透,知道他年纪虽小,心眼儿却比五六个成了精的大人加起来还多。 当下见他虽然嘴里问着该如何,眼里的笑却藏也藏不住,自家不禁也撑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小脑瓜:“瞧把你给机灵的。旁人不知你,祖父还不知你?我晓得,你留了一手,只是辈份太低,有些话不好开口。祖父刚招待了朋友,心情正好,也不耐烦去见那一府的妖魔鬼怪。我叫个人跟你过去,你想要什么,只管跟他说,他还当你卖他人情呢。” 说着,贾敬差人去唤贾珍。片刻的功夫,贾珍便颠颠跑了过来,却还带着贾蓉——原来他见贾敬偏疼贾蔷,前儿还在贾母面前要了幢好宅子,还以为是父亲年纪大了,生出含饴弄孙之心,难得贾敬找他,便赶紧将儿子带了过来,指望也能得些好处。 过来后见贾敬只淡淡地对贾蓉点了点头,贾珍不免沮丧。但听贾敬说罢意思,顿时又满面红光:“父亲放心,这事全包我身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二太太也忒不地道,竟欺负到蔷儿头上。若不狠狠压制一番,还当咱们东府没人呢!” 贾敬没好气道:“你当我看不出你那小算盘?丑话说在前头,不管蔷儿要什么,你都得替他争来,不许妄动分毫。至于你自个儿挣得多少,全靠你的本事。” 被父亲点破心思,贾珍也不尴尬,只管闷笑。之前他从贾母那儿刮过几次东西,但着实少得可怜。这次逮着机会,又是奉了父亲的意思,怎肯放过? 加之平日里他对荣府的太太老爷们足够恭敬,对方却颇有几分傲慢。贾母更是时不时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下他面子,心里早暗暗积了火,现儿有了机会自是不会手软。 回想着积年在二房处看到的好东西,贾珍笑得见牙不见眼:“总之,父亲请放心。” 贾敬懒得同他多说,挥了挥手,示意他便宜行事。贾珍便拉了贾蔷,兴高采烈地坐到厢房细问情况。 贾蔷虽瞧不上这个叔叔,但目下对外正用得着他,便也不挑剔,遂将底牌都告诉了他。 起先贾珍还听一句赞一句,到最后却是彻底哑了声音。同贾蔷说定提早用了晚膳便去荣府,他便走了出来,一把揪住正扑在丫鬟身上玩荷包穗子的贾蓉,不轻不重地往屁股上打了几下:“你这小崽子,若是有贾蔷一半的精明,我后半辈子可有指望了!” 莫名其妙挨了打,贾蓉顿时抽噎起来。又因贾珍积威,不敢放声大哭。只将贾蔷的名字在心里狠狠念了几遍,对这个昔日听话、如今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堂弟多了几分赌气似的讨厌。 荣府这边,因贾政是个不擅俗务的,闹了半日也未将诸事料理妥帖。又见贾赦与邢夫人迟迟不曾露面来看望贾母,便差人去请。 过得半晌,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邢夫人一喘三咳地由丫鬟搀了过来,说贾赦还在外头,已打发人去找。自个儿染了风寒,怕待久反倒过了病气给贾母,于病人无益,只略站了一站便回去了。 贾政不知邢夫人因贾赦那席话,已是对贾母不抱指望。这番过来不过是碍着规矩打个照面,兼看看二房的笑话罢了。且又不想服侍贾母,是故托辞走开。见邢夫人病得头都抬不起来,也只得抱怨时候不济,诸事都凑在一处,没奈何,只得继续忙乱。 等贾母服了静心安神的汤药睡踏实了,贾政亲往王夫人处去了一趟,把哭闹不休的妻子责骂一番,命她不许再嚷,乖乖待着;又严辞喝退了仗着官身跑进荣府来接祖母的赖尚荣;末了听说冷子兴被绑后还在柴房里喊冤,遂命人又赏了他一顿板子。 好容易事情暂时料理停当,贾政刚想到赵姨娘处用迟了半个时辰的晚膳,却又听说东府来了人。 因之前贾珍一直对贾母低伏做小,在他面前也十分恭敬。贾政虽不致因此轻狂无礼,心里却难免将贾珍看低几分。当下听说来的是他和贾蔷,便懒得敷衍,皱眉说道:“告诉珍大爷,就说我累了一日,已是躺下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话音未落,便听书房外响起贾珍的声音:“二老爷,事情紧急,可是万万等不得。横竖都是一家子,你老累了只管歇着,我自站在榻边同你说。” 说话间,贾珍已大步走了进来。贾政阻之不及,因被当面戳穿了借口,不免有些讪讪的,便不好再端着长辈的架子责备他擅闯。 贾珍这次全无往日的小心赔笑,才不管他的脸色,带着贾蔷往跟前一站,拱了拱手肃然说道:“今日之事,侄儿都已知道了。请问二老爷可有派人往那飞白楼去?” “飞白楼?”贾政莫名其妙道:“去那儿做什么?” 贾珍心中大乐,面上却装得十分着急,顿足再三,唉声叹气:“那起人就是在飞白楼堵下蔷儿的,口里还说了好些没王法的浑话,什么二太太假冒南安郡王府之名,又说是二太太指使谋夺蔷儿的宅子,已统统被别人听了进去。向来流言最快,若不想个法子,这些话迟早要传遍京城!” “什么!”贾政古板有余,变通不足,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听贾珍一提,顿时惊得站了起来,长袖带翻了茶盏,茶水淋淋漓漓洒了一身也不理会,只惊呼道:“怎会如此!” 见贾政偌大的年纪,遇事还是这般反应,贾珍忽又觉得,自家的蓉儿虽不如贾蔷,或许还是能指望一二的。 贾蔷趁机“天真”地说道:“二老爷难道不知酒楼人多口杂么?哪怕一点小事,也能闹得天下皆知。” 贾珍又帮腔道:“酒楼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最容易生口舌是非——况且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侄儿刚才还在院里看见赖尚荣,想来之前老太太查证时已惊动了他家。此人素不省心,倘若他对外人胡说八道,那些好热闹的人必是当成铁证到处混说。一旦这话传到南安郡王府,我贾家即刻便是大祸临头!不知二老爷可想出对策没有?” 但贾政哪儿有什么对策?不过手足无措干着急而已。贾珍贾蔷也不说话,直等贾政满面焦躁,急得像丢了骨头的狗似的团团转,贾蔷才给贾珍使了个眼色。 得到暗号,贾珍心领神会地说道:“侄儿得到消息后也是发愁,一路走一路想该如何平息,倒是想出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听到这话,贾政顿时如猪八戒得了人参果一般,急不可耐地问道:“什么法子?快说!” 见他到了这会儿竟还拿大,用发号施令的口吻,贾珍肚内暗骂一声,马上决定将原本想好的价再加一万:“花银子买个清静安生。” “花……银子?”贾政一时转不过弯来,“怎么个花法?” “蔷儿去的是二楼雅座,照飞白楼的规矩,二楼需得事先订座。只要找店家要到今日的客人单子,由小二说明他们的样貌,让蔷儿回想当时有谁在场,再挨个去登门拜访送银子,求他们莫要声张,或许还有挽回余地。”仗着贾政不知俗务,贾珍信口给飞白楼胡诌了个新规矩。 不过,任贾政如何清高脱俗,有一件事他却是知道的:“这……客人有多少?得要不少银子吧?” 贾蔷闲闲道:“约摸十几二十人吧,拼着每人一千两,怎么着也能堵住他们的嘴。” 见贾政面露难色,贾珍又添了根柴,挑得火越旺:“五万两银子,换得荣府太平,侄儿以为值得。” “五万?!”贾政大惊失色:“一二十人怎会要五万两?” “二老爷怕是不知,飞白楼正是南安郡王的产业。二太太的人在人家的地盘上,诬陷说他家要讹诈蔷儿,难道不该给人一个交待?他家可不比去吃酒的客人,一份厚礼是跑不脱的。侄儿说的这数,只怕还少了些。” 贾珍已将利害剖析分明,五万两与整个荣府相比,孰轻孰重,贾政何尝不知?但却不免阵阵剜心割肉地刺痛。 纠结半晌,贾政长长叹了口气,肉痛万分地说道:“既这么着,我拿银子出来,再派两个人跟你一起处理此事。” 贾珍尚未答话,贾蔷已然微笑起来:“到底二老爷想得通透——外事既有决断,该说说家事了。侄孙打小没了父母,孤苦伶仃,身世凄凉。二太太身为长辈,却不知疼惜,反而设法坑害我。我年纪虽小,却知道有些气是忍不得的。我已决意要请族人评理,只是叔叔虽是族长,到底矮了二太太一辈。我明日便请祖父写信送到金陵老宅,请族中老人们进京说道说道。今晚特地过来知会二老爷一声。”   ☆、第45章 四十四赔偿 闻得贾蔷竟要追究,贾政唬了一跳,断声喝道:“你这小辈好不晓事,家里正是多事之时,还要捣乱!” 一听这话,贾蔷顿时冷下脸来:“二老爷这是何意?难道只许你家二太太坑我,却不许我出声么?二太太何等样人,老太太已有定论,且此事证据确凿,难道是我冤枉了她?我向来只道二老爷端方刚直,没想到竟是帮亲不帮理!” 其实贾政并非有意维护王夫人,只不过平日在贾珍面前端架子习惯了,连带将整个东府都看轻了几分,无父无母的贾蔷更不在他眼里。是以一听贾蔷要找二房问罪,不由自主便拿出了呼喝宝玉的架势。 未曾想贾蔷竟不吃这套,非但不像宝玉那样一骂就哭,变得安份乖顺,反而怒气冲冲反驳了一通。贾政被将得下不来台,不说自家不讲理,反倒怪罪起贾蔷来:“你就是这么同长辈说话的?这是哪家的规矩!你虽不是荣府的,到底姓贾,我还管教得了你!” 贾蔷冷笑道:“亏你也知道我姓贾,我被你的好二太太派人逼吓威胁,你们荣府非但一句安慰也无,反倒还来怪我不知规矩!我也等不得族老了,明儿就把京里的贾家人都叫来,当着众人的面好好掰扯掰扯,到底是谁不讲理!” 见贾政气得吹胡子瞪眼,贾珍连忙打圆场:“二老爷,蔷儿一个小孩子,童言无忌。又是刚受了委屈,被那些人吓得连饭都吃不下,乍然听你不肯为他出头,不免着急,说话呛了些。你老消消火,可不要和个小孩子较真,传出去不好听的。” 他以退为进,倒是迫得贾政不得不压下火气别过头去,否则就要落个欺负侄孙的骂名。 打量他面色渐缓,贾珍又说道:“不过,蔷儿虽是童言稚语,却也不无道理。咱们两府本为一体,可二太太竟不顾体面,假了仇人的名来谋算个小孩子。这种事放在谁家,都免不了大起争执。只是侄儿顾忌这边老太太气病了,二太太更又将事捅到了外头,不欲再生事端,这才悄悄背了父亲过来找二老爷。一则是说说飞白楼的事,二来是商量该如何安抚蔷儿——你晓得我父亲那脾气,且他又极疼蔷儿,一旦认真恼了,谁也不认的。”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软硬兼施,听得不擅俗务的贾政六神无主。虽拉不下脸来道歉,态度却和软了几分:“他要如何才觉得不委屈?” 见话入港,贾珍立时笑道:“依我说着,到底是一家人,无须像外人那般斤斤计较。只是二太太着人往蔷儿的铺子丢死鸟死狗,触了霉头,闹得他这几日都没进益;且又让那五大三粗的糙汉唬了他一顿,可怜他小孩子家家,吓得什么似的,适才还请大夫来看过,说得颇为严重。真要弥补,就着落在这两件事上:莫如赔了蔷儿铺子的损失,再给他件好东西玩玩,权做补偿。” 这要求并不过分,贾政马上点头同意。但听贾珍报出损失和指定的东西后,他却又想反悔:“一间小铺子,一日竟有几百两银子的净利?你怕是算错了!” “侄儿刚晓得时也吓了一跳,细细一问才知不假。自从陛下下旨为周贵妃搜集暹罗物件以来,许多人亦争相采买,以致价钱水涨船高,小小一件也能卖出上百两银子的高价。可巧蔷儿又是京里货品最全的,旁人都爱往他这儿来买,生意自然不错。说日赚六七百两银子还算少的,有时遇上出手阔绰的世家为府里的太太小姐们添置摆设,一日流水能上几千两,至少有千把两银子的赚头。” 贾珍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贾蔷的盈利报高了一倍,贾政不知就里,皱眉盘算半晌,心道王氏往他铺子丢死鸟不过几日前的事,就按十天来算,左不过赔他四五千两银子,咬咬牙也就认了,只另一件东西给便宜些便是。 打定主意,贾政往几上拿起一方端砚:“这是今年新献的贡品,是宫里赐下来的,用来研墨极为细腻。我平时最爱用它,现就割爱给了蔷儿吧。” 见他如此厚颜吝啬,贾珍有些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刚待说话,却听贾蔷先开了口:“我受了惊吓,大夫说需得静养些时日,不可读书,以免伤神。这砚台暂时是用不上了,还请二老爷另给我件别的。我瞧二太太房里那个西洋万花筒就很好,亮晶晶的煞是可喜。” “万花筒?” 贾政向来不大在这种小玩物上留心,但王夫人素日对这件东西格外珍爱,时不时就要夸耀一番,所以他也记住了。那原是王家以前接待番国一个金发碧眼的王爷时,那洋人王爷送给她父亲的,后又传到她手上。 那万花筒的确珍贵,筒身以纯金打造,两头是磨得通透的水晶片。里头不知用何种方法镶嵌了许多可以活动的名贵宝石,有拇指大的猫眼石,浑圆无瑕的珍珠,纯粹透亮的祖母绿等等。单是拆了将宝石拿去变卖,至少也值数千两。 因太过昂贵,王夫人连宝玉都舍不得给,任凭儿子哭求了几回,都只拿别的东西搪塞哄他。 既知其价值,贾政自然舍不得就这么给了贾蔷。刚要拒绝,却听贾蔷说道:“前儿因为搬出东府的事,老太太心疼我,特地给了两套宅子,一套比一套好,说是弥补我受的委屈。事情传出去,知道的人无不称赞老太太。二老爷最是孝顺,想必也会如老太太一般疼我,不致让人说嘴。” 闻言,贾政拒绝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憋得满面通红,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本朝极重孝道,一心想往上爬的贾政自然不肯在这上头落下污名。且贾母素来偏着他,是以向来格外用心尽孝。不但日常吃穿用度极力挑顶尖的供给,除同僚往来之外,在内宅上也随了贾母的喜好行事。譬如贾母不喜他的小儿子贾环,他便不大亲近,哪怕他在几个姨娘里最疼的是贾环生母赵姨娘。 亦步亦趋地比照贾母行事多年,若突然改了,不免教有心人侧目。但若依旧效仿,却又着实心疼那支万花筒。 思忖片刻,贾政自觉赔偿盈利的银子也该堵得住那些人的嘴了,一件小小玩物,推了也没什么,遂想回拒了贾蔷。 但在他开口之前,贾蔷再一次抢先说道:“大夫还说,停了功课之后,我得多做些陶冶性情之事,待精神好些,才能劳心。只是我向来也没什么喜好,因见那支万花筒着实有趣好看,难得喜欢。要它不独为了赏玩,更为了治病调养。若是将养不好,我可是没精神去想今日到底有哪些人在酒楼里。岂不误了大事?” 被他这般肆无忌惮地要胁,贾政才刚按下去的怒火顿时又一窜老高。只是他素来自诩清贵,虽说肚里也会算一算,但到底不屑为了些许阿堵物便如市井小人一般张口讨价还价。加上贾珍之前暗示若不能让贾蔷满意,便会招来那难缠的贾敬。 如此种种,顾忌多多,贾政虽是心里万般不快,最终也只得强捺了火气说道:“不过一件玩物,你既喜欢,那便拿去!” 当二人从贾政书房离开时,已是深夜。 是夜无月,天幕寒星寂寥,呵气吐白,颇为凄寒。但贾珍却是兴高采烈,心里像揣了盆火似的,烘得全身上下几万个毛孔无一不熨贴:早知贾政不通俗务,没想到竟不通到如此地步。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全然不知询问,只派了两个清客过来协理。不过磨了个把时辰的嘴皮,轻轻松松就到手几万两银子,并那镶金嵌宝的宝贝,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 贾珍越想越美,又不免有些心虚,便想再向贾蔷确认下酒楼那边的事。一扭头,便见贾蔷的面孔被淡黄的灯笼映得半明半暗,不大看得真切,却依旧能清楚地辨出,他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见状,贾珍不禁紧张起来:“蔷儿,是不是酒楼那边有了疏忽?除了你让店里掌柜请去的那几个人外,还有其他生人在场?” 贾蔷正神游分心,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我安排得很妥当。当时连店里的伙计都被吓走了,并无外人知道此事。” “那感情好,只是我见你好像没甚兴致,还以为出了岔子——白得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你当高兴才是。” 因为不想走漏风声,他们往荣府来时并未带下人,所以贾珍说话毫不避讳。 “高兴?”贾蔷眨了眨眼,难得对叔叔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单是银子,我可高兴不起来,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前程。 贾珍以前很是奢侈了几年,快把家底挥霍光后,才知收敛一二,但已改不了挥金如土的恶习。他一向认为银子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物,听侄子这么说,不禁撇了撇嘴:“你性子同你祖父倒是像,怪道他那么疼你。你既不爱银子,为何还要那么多?倒不如由我替你保管。” “我何时说不爱银子?照之前说好的,四万两拿来,剩下的一万五千两你自己留下。” “唉,给你给你。”贾珍颇为心疼地将一叠银票交在贾蔷摊开的掌心上,又催促道:“快些走,我今晚还约了人吃酒。”   ☆、第46章 四十五薛家 见贾珍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本不待再搭理他的贾蔷不由刺了一句:“你倒真是日理万机。” 若是从前,贾珍听了这话必然不快。但经历了今夜的事后,他对贾蔷的能耐有了新的认知,只道这个侄儿出去住了些时日后被磨砺出来了。不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至少也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纵观贾家几个晚辈,皆是拍马不及。只恨当年眼皮子浅,一时昏头,竟为了侵占哥哥留下的万把两银子扯了谎,以至同这侄儿生分了,未免悔不当初。 他正是一心想同贾蔷拉近关系的时候,听贾蔷说了这么一句,连忙说道:“好侄儿,我可是为了正事呢。你不知道,前儿有个小子酒吃多了回家撒疯,误把他家正头娘子打得半死。现儿他岳家几个小舅子找上门来理论,他吓得不行。因我与他两家皆有些交情,便去替他们说合说合。也是那小子有心,特地在长醉楼订了好席面,又答应孝敬我这个数。否则这大冷的天,谁耐烦去。”说着展开五个指头晃了晃。 前世贾蔷也经历过这等居间调停的事,闻言不禁微有好奇:“去的酒家?竟不是在晚香楼吗?” 晚香楼是京里老字号的青楼,颇有名气。又因他家环境清雅,点心茶水俱是一流,一般手头有闲钱的爷们儿但凡需要议事,总爱往那儿钻。 贾珍不意侄儿小小年纪竟连这种地方也知道,想想必是那些时常跟随自己出入的下人带出的口风,倒是有几分尴尬:“这个……说合的可是正经事,怎能去那种地方?” “哦?”他无心之语,却教贾蔷触及一事,不由挑了挑眉,微微出神。也未再留意贾珍再说了什么,一边沉思,一边回了东府。 半个时辰后,他沐浴已毕,宽衣躺下时,一个念头已在心中成形,决定明日得找升叔商量商量。 这边厢,贾政多年私蓄几乎一扫而空,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连赵姨娘处也不想去了。 随意用了些点心,正打算歇息,忽地计上心来:此事是王氏生出的首尾,这笔银子合该她来掏。她如此不贤,理当休弃,但当年陪嫁的嫁妆却该先填平了这项窟窿,并填补了公中被刮走的银子,余下的才能交给她带回娘家。 贾政表面端方肃正,实际为人却最是自私,紧要关头颇能下狠手。否则在蒋玉函一事时,也不会因为惧怕忠顺亲王府之势,先下手为强将宝玉打个半死,以示自己乃是被孽子欺蒙,以塞众人之口。更不用提当众踢死袭人、后来砸死贾蔷等事。 当下主意一定,他一刻也不愿耽搁,马上叫来府内擅长账目的清客,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又急急忙忙直奔王夫人处。 王夫人先在荣禧堂晕了一回,醒后又哭嚷半日,入夜后已是极之疲倦,却因担心被休弃,依旧强撑着不肯睡下,命外头看守的人速速去将贾政请来。想以夫妻之情劝得丈夫回心转意,原谅自己。 但守在门前的乃是贾政得用之人,深知贾政心里头一个是官爵,其次是贾母,再来才是妻室儿女。因见今日贾母被气得半死,发病卧床,料想贾政必不肯轻易放过王夫人,若这时做情,回头反要挨罚。任凭王夫人如何命令乃至喝骂,皆只陪笑:“先儿太太晕了,老爷让太太好好休息。设或您出门又发病,小人们可担待不起。” 王夫人见支使不动,不禁大动肝火,正拍着门板哑声骂个不休,忽听有人传报说老爷来了。还以为贾政念着夫妻之情过来看她,大喜过望,心道他果然舍不得自己。又惊觉自己哭闹半日,外表已是搓揉得不堪,连忙整衣掠发,又奔到镜台前擦拭被眼泪糊了一脸的残妆。 尚未打理妥当,外头的人已卸了门上的大锁,贾政大步跨进屋内。 从镜里看见丈夫,王夫人急急转身,才要说话,却听他先说道:“我听他们说你吵闹着不肯休息,如此也罢。我已命人在看那账本,好知你究竟从公中拿了多少东西。你既不肯睡,便将东西清点清点,待明细出来,一件件还回去。若是已经花用,便交银子补齐。” 闻言,王夫人的期待顿时僵在了脸上。一个分神,手上的绢子顿时抹到了眼睛里,眼泪刷拉一下又流了出来,也不知是因伤心,还是被红白混沌的脂粉刺的:“老爷,你……你只为同我说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贾政嫌恶地瞪了她一眼,“你给我们贾家惹来何等大祸,如果南安郡王那边不肯罢休,还不知要如何炮制咱们家!再者,还从没听说过哪个当家主母从府里偷拿东西当私房的!似你这等不贤的恶妇,不配做我的妻子!待南安郡王之事一了,我便叫你的娘家人过来领你回去。这段时日,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再把你这些年吞的东西一一归还!” 王夫人亦知自己做的事实在不光彩。本是指望贾政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份,能赦死保下,却未想贾政绝情至此。本以为淌干了的眼泪,不觉又滴滴嗒嗒落了下来。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见贾政伸手过来翻她的首饰盒,顿时一惊:“老爷,这些都是我的嫁妆。” “为了抹平你做下的好事,我刚刚出了五万两银子。这笔银子该由你来掏!”贾政自觉他这向来视钱财为粪土的清贵人,亲自过问银钱之事,已是大跌身价。且又正恨着王氏,根本懒待解释。只管在盒子里翻检,并又喝问道:“我见你往日都将银票放在里头,这会儿为何没有了?” 王夫人不知就里,只道是贾政找借口勒啃自己。见正经休书还没写,丈夫就急不可耐地来吮自己的血,不由悲从中来。 想想这些年所作所为,为的无非是多攒些银子替女儿打点好宫里、挣个好位子,再教家人受益。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为了丈夫儿子的前程。自己一片苦心孤诣,却换来这般薄情相待,越想越是无味,不禁发起狠来,打开贾政的手,一把夺过首饰盒紧紧抱在怀中:“我的嫁妆,你一个指头也别想碰!” 贾政素来秉信夫为妻纲,见王氏竟敢对自己动手,顿时勃然大怒,下死劲推了她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又狠狠踹了几脚。 不想王夫人虽然摔得起不来,却还抱着那盒子,恰巧挡下了贾政的窝心脚。反教贾政脚趾生疼,嘶嘶抽着凉气一瘸一拐地蹦跶,破口大骂:“好个毒妇!接二连三地对我下手,竟是想要杀夫!来人啊,拿家法来!” 正闹成一团没个开交处,忽有人来报,说贾母醒了,有急事找二老爷。贾政一听,只得暂先撂下几句狠话,叫小厮拿软轿兜了自己过去。 荣禧堂里明烛高照,暖意融融的烛光将本就精致的陈设染上一层淡晕,愈显美轮美奂,有若仙宫宝境。但贾母这个主人一张脸却板得像画本子里的母夜叉,格格不入。往来的丫鬟们都屏息敛声,小心翼翼,生怕出半点差池被拿去出气。 贾政匆匆赶来,见母亲正倚在床头,眼皮耷拉地一勺一勺吃药,赶紧上前接下药碗。 但贾母今日却没空配合他的母慈子孝,打发了下人出去,示意他放下药碗,指了指床头一封刚拆开的信:“这信是薛家下人刚刚送来,本是写给王氏的,算那门子机灵,送到了我这里。” 贾政便知这是贾母叫他过来的缘故了。当下展信匆匆读罢,愣了半晌,失声惊呼道:“薛姨夫竟然没了?!” 说罢才想起自己已决定休了王氏,那么薛家人也与自己无干,遂将信掷回桌上:“薛家虽有钱,但除祖上出过个紫薇舍人之外,子孙都不是读书的料,没再得过官职。以前因两家是姻亲,咱们家倒还照看着他些。此次来信报丧,也是要人帮忙的意思。但他们却不知府里已变了样儿。从今往后,他们只管找王家去,我再不插手。” 话音未落,却听贾母说道:“你也忒性急了些。只为着疏远薛家,我犯得着大半夜将你叫来?” 闻言,贾政一愣,一时摸不着头脑:“母亲的意思是……毕竟亲戚一场,还是帮帮他们?” 恨铁不成钢,贾母大大叹了一口气。外人都道贾赦、贾政不像两兄弟,一个愚驽无知,唯好女色,一个堪称君子,手不释卷。但知儿莫若母,也许唯有她清楚,贾政虽在读书上有些天份,人情机变却是一窍不通,同贾赦半斤八两,强处不过是肚子里多些墨水罢了。 她不得不耐心解释道:“那薛老爷进京时因染急病,一病而死。他虽死了,却还有个单传儿子,挣下的偌大家私便落不到几个兄弟手上。那孩子今年才只比宝玉略大两三岁,正是要人教导的年纪。他娘肯定日夜悬心,唯恐儿子被几个叔叔引诱坏了。咱们家正好有个家学,你去信一请,还怕他娘不巴巴将孩子送来?” 隐隐摸着了母亲的意思,贾政不禁呼吸一凝:“您老是说,拿这孩子来套住薛家?” 贾母啐道:“什么叫套?咱们是好心照顾他孤儿寡母。薛家在京里颇有几处产业,主人一去,若无个得力的人弹压,手下的掌柜伙计必生二心。咱们已帮了他们母子一把,岂能不再帮第二把?只是这生意比不得家学,不过添套桌椅,置套笔墨的事儿。他家又是皇商,该打点的地方比寻常商家还多些。自然少不得问他们拿些银子。” “这……”贾政没想到姨夫的死还能给贾府带来这般好处。想到薛家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之语,不免心热意动:“薛家两世皇商,挣下的家私可比我们贾家多出几倍。只是……如此会不会惹人非议、坏了儿子官声?” 贾母冷哼一声,道:“非议?换了别的人家得了这么一块肥肉,肯定就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了。咱们只是赚他一点银子,依旧保住他家荣华富贵,旁人听了只有夸咱们家好的,怎会妄议?” 见贾政还在犹豫,知道是顾虑着名声,贾母又苦劝道:“你不掌家,不知府里如今情形。适才刚醒,我便叫了几个老人来问话,才知府里实是出得多进得少。加上被王氏盘剥了好多,公中已只剩下十几万银子。若不想想办法,坐吃山空,不上一二十年,便无可挽回。现儿放着难得的机会,你还担心什么?” 贾政细细一想,果然不差,只是又有新的顾虑:“我那小姨子一个寡妇,岂有丢下小叔,反带着儿子投靠姐夫的道理?” 这倒是将贾母问住了。适才她甫得薛家老爷的死讯,便如得了至宝一般,盘算可以从这姻亲家捞多少油水,倒确是没想到这一层。 思忖半晌,忽地触及一事,她马上有了主意:“敏儿亦是新殁,前儿你妹夫捎了信来,听那意思是怕女儿受委屈,不打算再续弦。莫若把那孩子也接来,就说因我极疼敏儿,格外想念外孙女儿,且咱们府里女孩儿多,孩子过来了有伴。有这个先例放在前头,再着王氏给她妹子多去几封信,多说说那些孤苗孩子被叔叔引诱坏了、家产遭夺的事情。说得她怕了,让她们娘俩儿借口照看京里生意上来,实则由我们照应。她一个寡妇,岂有不允的?” 这主意简直十全十美,贾政顿时喜上眉梢:“甚好甚好,果然还是母亲想得周全!” 但忽然又想起一桩难处:“我若将王氏休了,她妹妹岂肯来咱们家?但若不休,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我虽深憎王氏,但瞧在那几十万两雪花银的面儿上,也愿恕了她。你难道不能?”贾母道,“况且这事也需要她的帮忙,让她将功折罪,赶紧给妹子去信。有这个把柄在手里,不怕她不乖乖听话。” 见贾母已是拿定了主意,贾政动了动依旧疼痛的脚趾,不大情愿地说道:“为了抹平她干的好事,儿子今儿还出了五万两。到时也得从薛家拿回来。” “五万两?!”一听这数目,贾母险些从榻上跳将起来:“你拿银子做什么去了?” 贾政遂一五一十将之前的事说了,听得贾母又急又气:“哪里要得了这许多!你被那两个小崽子给骗了!贾府好歹位列八公,任南安郡王再如何权势滔天,岂能凭几句流言就对我们赶尽杀绝?明儿一早你就去找他们,命他们务必把银子还回来!——不,贾珍素来最是滑头,你说未必中用,还是我去!” “什么?他们胆敢骗我!” 听了头半截,贾政尚在切齿,忽又听到贾母的打算,连忙劝道:“母亲先听我说:不止这个,蔷儿先还放话说若不依他,他就要往金陵找那十二房的族老进京来评理。姑且不论他请不请得动,只要咱们自家闹将起来,消息传到外头,便是坐实了此事,对儿子官声大有妨害!拼着给他讹一笔,权当是破财免灾吧!” 贾政之前还在心疼银子,一旦确定可以从薛家拿回来,便又踏实了。他最在意的就是好名声,容不得出一星半点纰漏。虽然知道受骗后亦将贾蔷恨到牙痒,但还是不愿冒着被嘲骂谋夺侄孙家产的危险,去讨回银子。 贾母亦知儿子心事,虽是气恼,也是没奈何:“就依你。但薛家的事你得依我,马上让王氏写信,你过目后差人送到薛家。我这边也会尽快给林家去信。”   ☆、第47章 四十六世子 且不说贾政挑灯夜战,连夜为王夫人拟好了交与薛家的书信。东府这边,贾蔷为某事盘算许久,次日借口被吓着了,着小厮长阳往家学告了一日假,便带着新到手的万花筒出府去寻升叔。 不几日便是年关,正是辞旧迎新的好时候。因贾蔷铺子里的小银摆件好看又时兴,许多手头宽裕的人家都乐得花点银子买下,点缀点缀桌台,是以店里每日都是人满为患。 升叔并几个伙计忙前忙后,满面红光。忽在人堆里一眼看见小东家,升叔连忙笑迎上来:“爷可来了,昨日那事我已料理干净,外头绝不会有半句风声,请爷放心。铺子里这几日生意不错,我照爷的吩咐,除了留下用度之外,每日流水银子已归拢存进了前头的钱庄,积了好几张票子,正准备给爷送去呢。” 贾蔷笑道:“事情交给你,我放心。今日我也不是来问账的,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打量他说得郑重,升叔还以为小东家也如自己一般,琢磨着要将门面再扩一扩。连忙将手里的客人交给伙计,与贾蔷来到旁边的茶楼。 不等坐实,他便兴冲冲地说道:“爷是想将生意再做大些吧?我早在琢磨这事了,恰巧旁边有家卖杂货的上了年纪做不动,想将铺子出掉。他那门面我瞧着不错,到手了往墙上刮层腻子就能用。” 见他还要再说找暹罗人拿货的事,贾蔷连忙止住:“升叔,这桩生意只得一时,做不了一世,我觉得无需再扩张,现下就很好。今日我来找你,是想商量别的事:你知道,我新得的那套宅子有间八面风铺子,闲置了好久,我想在那儿另做门新生意。” “爷准备做什么?”见贾蔷对已经挣钱的生意不感兴趣,反而想另辟天地,升叔不免疑惑。 “你知道晚香楼吧?” 此时茶博士恰好沏了茶端上来,升叔方抬起茶盏,听到这话险些失手砸了盅子:“这这这——爷,您不会是想……” “我不是想做秦楼楚馆,是想做个供人谈生意的地方。”贾蔷道:“我提起晚香楼,只因许多人都爱往那里谈事。但那儿是青楼,有些正派人不愿过去。倘去茶楼,又有些人觉得人多口杂。我就寻思着,莫若专门经营一处院坊,精心布置一番,再挑天生聋哑又不识字的下人来服侍,另聘几个大厨和茶道高手。既免去机要外泄的后顾之忧,又让他们待得舒服,保准来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其实,贾蔷前世便有了这念头,但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便因贾府抄家被拖累了,遂未得成。昨晚偶然听了贾珍那一席话,忽把这念头又翻了上来,寻思了一夜将细琐处都想妥当了,便来找升叔。说是商量,实则是告知。 当下见升叔面有惑色,贾蔷又道:“我准备把那铺子做成茶室,招徕人气。后面的阁楼院子连通,隔断做为雅间,又各设门径着人看守。愈是往里,便愈是雅致安静,价钱也更高。末了最里面留下几间最好的专给熟客用。等本钱再多些,还可以延聘琴师,采买歌女,以为席间助兴。” 升叔脸上的讶色慢慢转为沉思:“爷,这生意以前可没人做过,不知世人肯不肯接受。依我看来,要么一鸣惊人,要么寂寂无名。若是后者,恐怕要折本。” 贾蔷却是信心十足:“做生意就得专挑没人做的,否则岂不是跟在别人后头捡剩?就这么定了,回头你找几个修造师傅来,到实地看看该如何修改,画了图纸给我送去。” 见小东家胸有成竹,升叔受到感染,不禁也改了观,专往好的方面去想:“照爷的主意安排下去,一旦开张,必得压倒晚香楼。” 因早上人少,茶楼供暖的火炉升得不够旺,贾蔷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起身取过之前解开的披风重又系上。听到升叔的话,报以一笑:“只是压倒晚香楼么,升叔也忒小瞧它了。” 将披风披在肩上,他刚将垂肩的黑发挽到外面。动作之际,手肘无意碰到一个经过的客人。原只是小事,不想那人却叫嚷起来:“你小子仔细些!”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贾蔷抬眼一望,还真是个熟人,竟是前些日子想害冯紫英、顺带还殃及了他的柳芳。 从道观回来后,贾敬只说那是冯家的事,他们自会了结,让他不要声张。但贾蔷却知道事涉皇家,他不想淌进浑水,加上并未受伤吃亏,所以也没想过去找柳芳报复,只暗自将柳芳的来历打听清楚。不意在此撞见,见对方依旧蛮横无礼,不禁皱起了眉头。 柳芳却是没认出他,径自吵嚷:“敢冲撞小爷,你可把皮绷紧了!” 一旁升叔见他这般骄横,立时站起身来,维护自个儿的小东家:“过道窄小,这位少爷下次还请走慢些,免得自个儿冲撞了人还多事。” 柳芳生性跋扈,在父亲并几位嫡兄面前唯唯诺诺,在外面倒是胆大妄为。听出升叔话里的讥诮,立即将眼珠一瞪,鼓得像只准备扑食的蛤蟆:“你是哪家的奴才,敢这么对我说话。小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话音未落,他已抡起了拳头,一副准备动手的架势。 贾蔷怕升叔吃亏,立即将随身带的小刀拢在袖中,大声喝道:“住手!” 他本以为柳芳不会听话,早做好了动刀的准备。哪知小刀刚刚挥出半寸,便见柳芳转过脸来,眯缝着眼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大叫起来:“你是那天的小子!你和姓冯的是一伙的!” 贾蔷以前也见过些过份熬夜念书,以致眼力不济的人,一见柳芳如此模样,便猜出他眼神不好,刚才并未认出自己。刚要说话,却见柳芳微微变了颜色,不住扭头去看某处,一副畏首畏尾生怕被别人知道什么的样子。 顺着他的视线,贾蔷才发现邻座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人。内有一位青年分外出众,大约二十左右的年纪,身形高大健硕,剑眉星目,面相刚毅英俊,只是眼神却颇为阴鸷傲慢。一身锦袍,腰环玉带,一看即知身份不俗。 那青年被群星拱月般环绕着,众人皆面带谄笑地围着他讨好说话,他却爱理不搭,不过偶尔用鼻子哼上一声。饶是如此,得了回应的那人也如获珍宝,说得更加起劲。 柳芳的注意力,便是锁定在此人身上。 贾蔷正思索柳芳同这人是何关系,便听他紧张又小声地说道:“不许对世子爷说那天的事!要是你敢透露半个字,我就拧断你的胳膊!” “世子?”贾蔷微微一笑,看似被柳芳的话唬住,笑得格外纯良乖巧,实则早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教训教训这家伙。 柳芳不知就里,还以为威胁管用,飞快解释道:“他是南安郡王世子江望!你若胡说八道惹恼了他,我连你的腿也打断!” 正在嘀咕,那座已有人叫他:“柳少,还不快来就桌,同个小孩子叨登什么?可是遇见亲戚了?” 柳芳连忙说道:“一点小事,就来就来!” 刚要过去,冷不防贾蔷在旁边阴阳怪气地接道:“虽是未遇见亲戚,也差不多。柳少眼花,将我错认成他家表叔柳湘莲,硬是对我行了个礼。倒教我吓了一跳,心说哪儿多了个大侄子。” 满座人先是一呆,继而哄堂大笑起来。马上有人一语双关地凑趣道:“柳少,年关还没到呢,就急着认亲戚讨红包了。早跟你说学学国子监那些书呆子,弄副西洋玻璃镜戴上,你偏不听。这会儿竟将个小孩错当成叔叔,不知道的,还当你家亲戚少,你急着攀扯呢!” 恼羞成怒的柳芳本是呲牙咧嘴地打算对贾蔷动粗,忽听到这看似打趣实则褒贬的话,顿时转过身去,脸红脖子粗地说道:“什么叫攀扯?我要是攀扯世子爷,你们又是什么?” “哎哟哟,柳少,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并未指名道姓,你怎么把世子爷给捎带进来了?咱们玩笑归玩笑,你说不过我,大度些笑一笑丢开手便是。何必拉扯不清?没得教世子爷不高兴。” “你——” 见辩不过那伶牙利齿的家伙,柳芳一急,本能地又要抡拳头,却见世子江望冷冷看了过来:“瞎闹腾什么?” 这一问不止定住了柳芳,也教旁边原本在偷笑看热闹的人们收敛笑意,讪讪地不敢再说什么。 镇住这群跟班,江望忽然起身,走到贾蔷面前,缓缓打量。 他的眼神十分阴冷,教贾蔷联想起毒蛇、蜥蜴之类惯于在暗中穿行的长虫,分外难受。 但毕竟是经过生死的人,贾蔷迅速便将不适感压了下去,依旧笑得轻松写意:“不知是哪位世子当面?找我有何事?” 之前打听柳芳之事时,他意外发现此人竟是柳湘莲的表亲侄儿,便将这层关系记了下来。适才见江望同那群人的相处情形,猜出他们多半是意图讨好的跟班,且说话又都爱把尖刻当有趣,便借柳湘莲的名字开了个玩笑。乐得自己不动手,让柳芳自个儿同那群跟屁虫去撕扯。 他不信傲慢的南安王世子会为柳芳出头,也不担心他是听到了飞白楼的风言风语。飞白楼只是王府的一处小小产业,王府不可能过份关注。而且那天在场的人、包括那群混混,他都已让升叔处理妥当。那些人亦知个中利害,根本不敢在外胡说八道。 所以,他在南安王世子面前十分坦荡。 凝视他片刻,江望眼中掠过一抹兴味:“你是哪家的人?” 京里差不多的世家公子,大大小小他都见过,却从未见过这男孩。周身不容忽视的尊贵分明是大家子弟才有,但温绻浅笑里的若隐若现却无法忽视的那缕锋芒,却是绝无仅有。 罕有的,他竟对这个小小男孩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贾蔷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好个无名小卒。”江望突然俯低身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你倒是口齿伶俐,只一句话便挑得他们针锋相对。” 热气扑上耳廓,让贾蔷陡然生出被冒犯的恼怒。 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他刚要说话,对方却已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子:“你很有趣,我要赏你。” 说着,江望取出块马蹄金锭,丢掷于地。茶楼新上过桐油的木地板分外敞亮,将金子黄澄澄的影子拖得极长,倒有点像把尖锐锥子,伴着江望的声音,一起刺进贾蔷耳中:“还不谢赏。” 盯着脚边的金子,贾蔷慢慢敛去笑意:“我不是篾片伶人,无需世子破财。” “哦?可我觉得你说的话比篾片相公还好笑。”江望忽然勾唇一笑,但那笑意极薄极淡,分明饱含讥嘲意味:“我给的赏,你必须接。” 说罢,他拍了拍手,立即有几名侍卫从楼下蜂拥而上,光明正大地堵住贾蔷的所有退路。虽未拨刀,但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 贾蔷死死瞪着江望。他知道对方是觉得受到冒犯挑衅,故而想要折辱自己。但他不能,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毕竟,那可是王爷。贾府与郡王府相比,无异于鸡仔与海东青。 但,他也不愿低头折脊。 僵持之际,气氛悄然变得紧张。忽然有人笑了起来,那笑声因紧张而有些颤抖,却还是坚持说完了想说的话:“少爷,您还没给小人封过年的红包。不如这锭金子就提前赏了小人吧,也让小人发注财。” 说话的是升叔。他不知江望是哪家的世子,但想来总归是贾府得罪不起的人物。不愿见小东家陷入窘境,便挺身解围。 只是,他刚刚弯下身子,手指还未碰到金子,就被侍卫用刀鞘一挡:“我们世子说了,金子是给这小子的,必须让他来捡!” 随着这句话,空气中的火药味骤然升级。浓烈得像初一清晨的街道,到处都是鞭炮留下的硝石硫磺味儿。 贾蔷咬了咬牙,将袖里刀握得更紧。 还未决定是忍一时之气,还是对峙到底,突然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大清早的就这么热闹?劳驾诸位让让,给我挪条道。” 这声音有些尖细,语调倒十分温和。落入江望耳中,却教他面色微变。待看清来人面孔,他却又露出几分疑惑:“敢问阁下是……” 那是个面白无须,微胖谢顶的中年人。衣饰平平,背上负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他的五官颇为平淡,像是蒙在铜镜上的雾气,随手就能擦掉。但那抹笑容却极为和煦,教人不由自主心平气和。 听到江望发问,他摆了摆手:“世子何必明知故问?我出来办点事,顺路喝个茶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温言细语,观之可亲,江望的脸色却是再度一变。 眼神变幻不定地站了片刻,他突然朝男子拱了拱手,尔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茶楼。 柳芳和其他跟班们面面相窥,却不明就里,也只得跟随离开。其中一名跟班故意落在后面,等人都走了,马上迅捷无比地捡起那块生事的金子揣进怀中,飞也似地跑下楼去。 男子也不理会那人的小动作,径自微笑道:“总算是清静了。” 说罢,他解下包裹,挑了个当窗的位置坐定。 看着这突然现身替自己解围的人,贾蔷难得有些发懵,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注意到包裹一角露出拨浪鼓、解连环之类的东西,他眨了眨眼:“您是给家里的孩子买玩具?” “不是孩子了,不过他喜欢玩具。” 贾蔷马上从袖袋里取出装了一路的匣子,打开薄木凿花盒,递到男子面前:“这个小玩艺儿还算精致,我想您家里人或许会喜欢,权当做您替我解围的谢礼。多谢您适才出言相助,还请务必收下。” 这是昨夜他从贾政手里抠来的万花筒,原本打算交给升叔卖个好价钱,现在听男子这么一说,马上便取了出来,做为谢礼。 打量那万花筒缕金嵌宝,分明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品,男子眼神陡然变得意味深长:“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竟舍得送这么重的礼?” “但这一句话让我不用弯腰折脊。”贾蔷认真说道:“以前我弯过太多次腰,知道不用弯腰的代价有多昂贵,这还算是便宜了。” 他说的是前世——前世他不知人心险恶,傻呼呼地与人为善,甚至还由着凤姐呼喝使唤。任凭荣府把他当个长工似的支使,还心怀感激地觉得那是照应。如今回想起来,却皆是耻辱。 这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辙。无论面对任何人,他都不愿再受一丝一毫的屈辱。 男子不知这些来龙去脉,见贾蔷说得认真,不禁默然。片刻之后,方温言说道:“你还是个孩子,老气横秋地说什么从前。” 贾蔷自然不会解释,笑了一笑,向男子行了一礼,便与升叔一道辞去。 男子亦未挽留,只看那只万花筒微微出神。过了盏茶功夫,又有一人匆匆上楼,大大咧咧坐到了他旁边:“老谢,可有些年头没见了。你仍旧在服侍太上皇么?” 目光移到此人身上,谢公公摇了摇头:“贾敬,我知你并未出家,就不能换了那身道袍?”   ☆、第48章 四十七黛玉 “穿了十年,习惯了,换了别的反不自在。” 贾敬看似随意,实际早将前后左右都打量了一番。见这一桌离其他桌子最远,虽是当窗,却因隔了竹帘,外面看不真切。加上被下头的喧哗叫卖声一压,旁人都听不见他们刻意放低的谈话声,遂满意一笑:“多年未见,你还是那么谨慎。不过见你一面却着实不易,我托了好几个人,好容易才给你带了个话儿。” “不知为何,近来我们宫里突然比从前严了好些,服侍太上皇的人一律不许出入,形同软禁。”谢公公指了指桌上的包裹,“我也是找了借口才出来。” 看见敞口处露出的各色玩具,贾敬笑意尽敛。拿起紫砂壶添了一回茶水,才闷声问道:“太上皇的痴症仍不见好?” “依旧形如顽童,成日只知玩耍。好在他只记得我一人,我借口他厌弃了以前的玩具,想另买些新的,才得以出宫。出来时身后还跟着几条尾巴,我往城里最热闹的集市绕了一圈,借着人多,总算甩掉了他们。” 谢公公仍是在笑,只眼中隐现厉芒:“十年前皇帝也是这么着,把太上皇身边的人当囚犯一般看管监视,后来才渐渐松懈。不知现在唱的哪一出,又作兴起来了。” 贾敬低低一叹:“你在宫里消息不通,大概不知道,因冯将军母亲装病,他带着那孩子回京探视。柳家得了陛下的暗旨,授意一个庶子屡次三番挑衅那孩子,试图做出斗殴致死的假象,最后更与宫里派出的人联手扑杀。幸好我在附近,出手帮了一把,那孩子侥幸逃过一劫。我又去信让冯将军带了孩子快走,这才平息了风波。” “冯家……原来如此。”谢公公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汝南王的孩子回来了,难怪他这般紧张,搞得宫里也是风声鹤唳。” “但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恰好今日你帮我参详参详,看看能不能理出头绪。”贾敬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今上当年对汝南王何等狠辣,甫一登基,便趁他回京时派人暗杀了他,又效仿赵高李斯,以咸鱼冰块掩住尸臭将尸身运回封地,随即宣称汝南王暴疾而亡,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之后又借口王爷无子,收回封地,逼令王妃姬妾并一干近侍殉葬,说是赶尽杀绝也不为过,可笑对外还借口兄弟情深,不愿汝南王地下孤苦,所以才下此令。” 忆及当年旧事惨烈酷辣之处,即使是置身事外的贾敬,也忍不住心头发寒。微微一顿,他才继续说道:“怪也怪在此处:当年汝南王托孤与冯家一事,几乎天下皆知。今上明显如鲠在喉,却由着冯将军带着那孩子在外头。直到他们入京才着人痛下杀手,偏偏又做得如此迂回,指明定要柳家伪装成意外的样子。待冯家父子一走,他又收手。这般拖泥带水,全无当年狠戾。他究竟在想什么?” 随着贾敬的话语,同样回忆起往事的谢公公笑意渐消。默然片刻,他反问道:“我知道你去道观时带走了祖上传下来的那支亲卫队,看似离世,实则对时局亦有关注。那你知不知道,皇帝登基之后忽然热衷于鬼神之事,不但增加了四时祭拜的次数,还时常请高僧仙道往宫中坐论佛经玄易。” 贾敬不解道:“这个我知道,他还下旨颁与各地道观、寺庙诸多便利,我的道观也因此受益不少。但,这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谢公公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只自顾自接着说道:“这些年我闲来无事,琢磨了很久,又设法找了当年他还是皇子时、府里的老人闲聊,零敲碎打问了许多,终于发现,他在登基前将僧道一律视为怪力乱神,颇为不屑。一个不信鬼神之人,突然变得十分虔诚,多半只有一个原因——他在为某件力所不及之事心虚,心虚到想要求借鬼神之力。” 贾敬所在的道观香火颇盛,平时总有乡夫村妇前来烧香许愿。偶尔贾敬静极无聊,往供奉道祖的前殿去散步,总能听到信徒们念念有辞:求庄稼丰收,求衣食无忧,求觅得如意郎君。但也有人所求与别不同。当下听着谢公公的话,他突然想起了某个让他记忆犹新的陌生人。 那天贾敬照旧在道祖像后闲转时,忽听到一个苍老而凄楚的声音在絮絮叨叨。他本以为又是个在家里受了闲气的妇人来求仙长保佑,也不理论。猛然听到一个“死”字,才顿住了脚。 “……当初我也是为了咱家的香火,气极了才打了那个不下蛋的媳妇儿几下,都怪她自己站不稳当,一跤跌进沟里折了脖子。幸好没人看见……如今我儿已另娶媳妇,求老君保佑我能早日抱上大胖孙子。那早死的不贤人若有怨气,只管发作报应到我身上。”说罢便是咚咚磕头声。 贾敬忍不住绕到前面一看,本以为会看到个夜叉似的悍妇,没想到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穿得简寒但打理得十分干净,一看就是个爽利人。等磕完了头起身往回走,等在殿外的另几个老婆子都围上去,说她心诚,道君一定会保佑她、赐她一个大胖孙子。 除了贾敬谁也不知道,这以上香求子为借口的老妇人,到底在道君面前说了什么。 ——同理,今上看似崇佛敬道。可又有谁知道,他在香雾袅袅的道坛佛像之前,许下的是江山永固的宏愿,还是不可告人的阴密?其中又干系到谁人生死、哪桩秘辛? ——又是什么样的秘辛,让皇帝这样雷霆手段的人都忍不住心虚不安,需要借神鬼之力平抚一二? 疑问接踵而至,越是深思,贾敬脸色越是凝重,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与那孩子有关?” 谢公公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事出反常即为妖。两件反常的事凑在一处,也许能找出什么。” 贾敬苦思半晌,转了许多大逆不道的念头,却苦无证据,只得作罢,苦笑道:“话虽如此,我却是参不透。也罢,终归是别人的家事,我又何必操心。” “别人?”谢公公脸上又浮起惯有的温和笑意:“当真是别人的事,你又为何找我。” 被老友一语道破心思,贾敬十分尴尬,待要吱唔过去,又觉得对不住老友,索性将心事合盘托出:“多年不见,你眼力还是这么毒。我也不瞒你:我本是想用那孩子来为孙子谋个好前程。横竖我与汝南王并无交情,卖了他的儿子也不心虚。叫你出来,是因我离京多年,吃不准当初那些熟人现下心性如何。想来想去,在宫里的老伙计就你最可靠,便叫你出来,想问问今上之事。但听你说他待你们同犯人似的,又有那些疑点,便把这念头打消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深知他为人的谢公公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心机。想来是他见皇帝不容冯紫英,遂故意先放走了他,想在事后取柳家而代之,自个儿来替皇帝除掉这根心头刺。但因见皇帝行事教人捉摸不定,猜不透关窍,才不敢下手罢了。 两人从小相识,虽然身份悬殊,却是过命的交情,纵多年未见,亦不曾改。所以贾敬才能坦然说出这些教常人一听便要大惊失色的想法。 而谢公公听罢亦只是笑笑,面上并无讶色,因为当年他听过好友说过比这更加惊世骇俗的言语:“原来你找我是为这事,可惜我帮不了你。倒是你,也许可以帮一帮我。” “何事?” “你炼了十年的丹药,应该认识不少精通药理的人,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如果是毒,能不能制出解药。”说罢,谢公公递过一个纸包。 贾敬接过纸包,还未来得及打开,忽听楼下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我师傅一定在这里,保准错不了!” “有人来找你?看得可真够紧的。”贾敬面不改色,心里却是为难:若教宫里的人发现自己私下和他见面,多半会招来麻烦。 谢公公反应极快,底下话音未落,已眼疾手快将贾敬一把推进旁边的杂物间,那是伙计们用来搁备用桌椅的地方。此时楼上除他们之外再无第三人,这杂物房内自然也没有人:“不要出来。” 刚刚掩上房门,底下便呼拉啦涌上一大群人来,虽皆着便服,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的精干。为首之人一见谢公公,顿时心头一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公公,可教我们好找。” 谢公公却不理他,目光只落在夹在侍卫们当中的少年身上,眼中难掩失望:“小醇子,我手把手将你从一个毫无见识的乡野村夫调教成如今这般出息模样,你就是这么报答师傅的?” 那面相憨厚的少年缩了缩脖子,脸上掠过一抹愧色,随即大声说道:“师傅这话是何意?明明是你乱走,害侍卫大哥们找不到你,我好心帮忙带路,师傅便说这么重的话。” “好,好,果然有出息了,连我的话也敢顶。”谢公公笑得一团和气,突然近前反手给了小醇子一耳光。 小醇子半边面孔一肿老高,顿时大哭大叫起来,尖声叫侍卫大哥给他评理。谢公公亦是冷笑连连,高声质问众侍卫,自己出来给主子买点玩物碍了哪条宫规? 见吵得不堪,底下原本缩着发抖的客人伙计们皆好奇地往楼上探头探脑,为首那人怕再这么吵下去抖出太上皇得了痴症之事来。原本待要将二楼搜索一番,现下也不敢再耽误。见桌上只有一个茶杯,便赶紧挥手:“你老虽未触犯宫规,却差不多到了该回宫的时辰,我们马上送你老回去。” 话音未落,已是一阵风似地卷挟着谢公公和小醇子匆匆下楼。 听外面声响渐消,贾敬一气将手里端着的茶水喝干,又将茶盅放在旁边积了薄灰的桌子上,理了理微乱的胡须:“老谢还是这么精明。” 指尖触到袖内的纸包,忽又皱起了眉头:“这毒是哪里来的?又是谁着了道值得他去帮?” 怀着疑惑回了宁府,等待多时的焦二一见主子,立马迎上前宽衣奉茶。因知主子此行所谋甚大,见贾敬面有惑色,忍不住问道:“老爷,事可成了?” 贾敬摇了摇头:“非但没成,反还招了其他事来。我想的那件事,还得徐徐图之。唉,如今就是情报太少了,教我不敢轻举妄动。” 闷闷不乐坐了一会儿,贾敬突然想起一人,不由叹道:“听说探花林如海任兰台寺大夫时最擅网罗情报,百官异动无不了然于心,为此颇受陛下赏识,还点了淮扬盐政那肥缺给他。可惜他中探花那会儿我已离京,同他不熟。否则倒可以打探一二。” 这边厢,贾蔷被那南安王世子江望一搅,本来想去晚香楼看看参谋参谋,也没了兴致,索性直接回府。 跟回宁府继续服侍他的青云虽隐约知道主子昨晚是借病敲诈,到底心疼他被混混吓到。见他回来,比平时更殷勤十倍地服侍他。 又因上次打听消息得了赏,近来青云私下里对两府各房动向多有留意,便说了荣府的新闻给他听:“昨夜那件事后,奴婢怕那边的二老爷回过味来,来找爷的不是,便悄悄着人留意着。谁知他们老太太竟去了二老爷的书房,嘀咕半晌,之后二老爷在书房待到半夜,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二太太的院子。今儿一大早,便打发了人往淮扬和金陵送信。奴婢听说是想接姑奶奶留下的姑娘到府里来住,金陵的却不知是为何。” 林家与薛家?这节骨眼上贾母和贾政又打的什么主意?贾蔷本已做好了贾母知道真相后来找自己撕扯的准备,不想他们竟先去忙别的事。料着这事必是比没了五万两银子更加紧要,遂问道:“送信的人可走了?” 青云道:“往淮扬的已经去了,去金陵的因路近,不几日便到,那人遂先去同朋友喝酒辞别。” 闻言,贾蔷嗤笑一声:为主子办差还要先辞别,不愧是荣府用的下人。倒也亏得如此,否则自己还逮不着机会。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青云立即领命下去。过得约摸半个时辰,喜滋滋拿了封信过来:“我着小厮撺掇着他们拼酒,送信那人多灌了几钟,现在还晕乎着,失了信也不晓得。” 贾蔷让长阳把廊下的风炉提进屋,将信口对着早准备好的水壶。被热气一蒸,信口的浆糊自行脱开。贾蔷取出信匆匆看了一遍,不觉用拇指刮着下巴,暗暗奇怪:原来是薛蟠的父亲过世了,难怪要去信。只是,昨日贾母贾政还放话说要休了王氏。这紧要关头,她不求天告地寻自保之道,反而百般关心妹子守寡后会不会被小叔子们欺负、将唯一能靠望的儿子引诱坏了。王夫人怎会有这等闲心? 他一边沉思,一边将信照原样封好,先着长阳还回去。将青云所说的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想起前世林黛玉是在两年后来的贾府,再想起此事对二房来说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五万两银子,突然灵光一现,猛地猜到了贾母的打算。 ——前世因王夫人并未出事,贾母并不知道荣府被她刮走了大半公产。如今知道,自然想方设法描补。薛家没了当家人,且族内无人做官,薛蟠年纪又小,撑不起门面。贾母岂不把薛家当一块上等的肥肉,巴巴地端到自己跟前啃咬? 至于林黛玉,因前世也是有了她先在府内长住的前例,薛姨妈一家、乃至后来李纨的寡嫂并侄女、邢太太家的邢岫烟,也才住了下来。料来贾母必是为消了薛姨妈的疑心,才急着将外孙女接到身边。 想起前世里贾母疼爱黛玉的光景,贾蔷摇了摇头:她与贾政不愧是母子,都是一脉相承的自私凉薄。事不关己,万般好说。紧要关头,为了自保却是什么都可以出卖利用。 不过,上辈子宝玉是先与黛玉住了两三年,之后宝钗才来。最后虽娶了宝钗,到底对黛玉念念不忘。也不知今世,钗黛齐至,他这贪花好美的人又该如何取舍? 贾蔷正想得有趣,忽听系统说道:“虽然情节有所改变,但给宿主的任务依旧不变:请宿主帮助林黛玉摆脱死亡结局,不要让薛宝钗嫁给贾宝玉。” “哦?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成功帮助林黛玉,可以得到功德值五千点。成功阻止薛宝钗,可以得到功德值一千点。” 这下子,轮到贾蔷眼前一亮:“单是帮助林黛玉的功德值,就足够我利用轻松兑先预付首批功德值,拿走至少七成的芯片。这件任务,我一定会完成,马上把功德值拿到手。” 闻言,系统忍不住提醒道:“宿主,功德值需要完成任务才能拿到。林黛玉之死发生在八年以后,你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算做完任务。” “我说马上就是马上,你等着。” 说罢,贾蔷即刻去寻贾敬。刚刚踏进院子,恰听见贾敬在叹惋同林如海不熟,不禁露齿一笑,分外灿烂:“自来与人深交,除性情相投,无非便是利益攸关。祖父何不借林家姑娘一事,卖个人情给他?”   ☆、第49章 四十八阻止 “林家姑娘?”贾敬还不知道贾母的打算,乍然听孙儿如此说,不免一呆。 一旁焦二见状,连忙在贾敬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听得贾敬渐渐眯缝起眼,看向贾蔷的目光陡然变得深邃。 知晓了前因,贾敬略略一想,说道:“林如海是什么人物?今上额外加恩赐父袭爵,他自个儿又有出息,深受朝廷器重。若是知道史老太婆所谓的想念外孙女只是假意作戏,实则是想利用他姑娘,岂肯同意?纵不与贾家老死不相往来,从此也是百般冷落。这人情倒也卖得。不过——” “祖父还有什么顾虑?”因为事干心心念念的芯片,贾蔷不免有些急切。 迎着他略带焦急的目光,贾敬轻声说道:“倒不是为此。只是见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于人情世故,虽可让我少些担心,但又未免焦虑。怕你仗着这几分小聪明,不肯踏实用功。” 贾蔷何等精乖,立即说道:“祖父放心,明日我便回家学念书。” 他知道祖父是为自己着想,加上自上次动念想挣个出身,也决定走科举的路子,所以并不排斥祖父的意思。 贾敬却还是摇头:“单是念书、不见结果怎么行?我要你答应我,三年之内起码挣个童生。如此,不管你平时做什么,只要别太出格,我都不管你。” 童生?贾蔷暗自掂量了下自己肚内的墨水,觉得若是用功些,应是不在话下。退一步讲,万一不成,祖父也不可能将平日的放任自流收回去。遂痛痛快快地应道:“没问题,祖父放心,只管等着我挣功名回来。” 见他一口答应又悄悄偷笑,贾敬顿时回过味来:自己的要求本身就有空子。然他极疼贾蔷,说出去的话如泼出的水,断无更改之理,也只得一笑了之:“也不知是谁教的,精得同小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说着,贾敬便让焦二备下纸笔,同贾蔷商量着当场写好信,又着人立即给林如海送去。 见事情办妥,想着不日到手的那一大笔功德值,贾蔷心情大好。与贾敬一道用了午膳,说笑一番,又去府外买了一堆近几年的科考破题书来,预备用功。 因冬日水浅,许多河道皆是半干,行不得船,贾敬派出的下人只得走旱路。颇绕了些远路,才将信送至林府。 林如海前一日便收到荣府的信,忽闻宁府又有信至,不免暗奇,心道与宁府除年节送礼之外,并无往来,怎会有信交付自己。且还未交给荣府一并送来,而是单独差人跑了一趟。 打赏了信使,着家人领他下去歇息。林如海拿起信方要拆开,管家忽来报说,铺子里的人过来了,带了不少新奇货色,请老爷亲去挑拣。 因贾母在信里说得言辞恳切,并保证会拿黛玉当嫡亲孙女儿疼。兼之贾敏去后,黛玉思念母亲,日益消瘦,断断续续的病总不见好。且偌大的林府仅只黛玉一个孩子,未免冷清。 林如海心疼女儿,诸般考虑,决定让女儿往京中住上一段时日。想着能有同龄的孩子相伴,又去了新鲜地方,女儿多少能减些伤心。过个一年半载,再将她接回来。 主意一定,林如海立即准备起来。女儿的穿用之物、打点贾府众人的礼物,俱都一一备下。他乃是巡盐御史,要为女儿备办行李的风声一出,谁不巴结?商铺也都尽捡着顶好的东西送了过来。林如海却仍不放心,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 当下听管家如此说,他立即搁下信,往前院去挑选东西。待到事毕,已是掌灯时分,又陪着女儿用了晚膳。见时辰不早,便懒待再去书房,自回屋安寢。 待到次日,林如海才想起那封信来。本以为是贾珍所书,不想展开一看落款,却是贾敬。信里仿佛并无特别言语,先是惋惜贾敏早逝,劝他保重身体,不要过分哀戚。继而又叹惜今岁寒冬难捱,不独贾敏去世,姻亲薛老爷亦是急病而亡。又说贾母有心安慰亲戚,不但叫了黛玉上京,还叫薛家未亡人带了儿女一起进京住下。今后贾府定十分热闹云云。 官职做到林如海这份上,靠的不独是学识才干,更多的是洞察世事。只看到一半,林如海便猜出了那弦外之音,心中剧震。再匆匆翻出贾母的书信对比,果然全篇并无半字提到薛府之事。 确认完毕,林如海气得险些撕了贾母的信:“好个岳母,好个贾府,敏儿新殁,就全然不顾半分情面!” 恰好这时,管家又来请示,问说即刻要打包送给贾母的东西,是挑那尊白玉观音,还是那株两尺多高的红珊瑚盆景。 林如海冷笑道:“什么都不送,统统锁回库里。黛玉不去京城,就留在我身边。” 那管家在林家做了半辈子,几乎是半个林家人。见老爷颜色不对,从来不动怒的人,这会儿竟连眼角都红了,连忙问是何故。 林如海切齿半晌,方将贾母算计薛家、故先拿黛玉开路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贪念一起,算计人也是常事。但吃相难看到这份上,连刚死的亲戚家也不放过,可谓是独一份。贪过了头,行事又无顾忌,这等人家迟早要出事。今后我们同贾家慢慢断了往来,今年的年礼按去年的三成——不,一成送去就好。” 管家听罢缘由也是义愤填膺,碍着在老爷面前不能骂脏,遂狠狠唾了一口,说道:“做事毫无心肝,他家必遭报应!以前夫人在时,每每地说贾家老太太心慈和善,如今瞧来全是伪善。若夫人在天有灵,得知姑娘竟被当成了铺路的石头,还不知该何等伤心。老爷放心,今后如何往他家送礼,我自有道理。” 提起过世的夫人,林如海不免更加心痛。又想着前日好不容易说动女儿去京城,现下却又反了悔,不知女儿可会生气?遂去了黛玉房里,先问了一番功课,又问道:“黛玉,若是爹爹不让你去外祖母家,你可会怪爹爹言而无信?” 黛玉本在低着头整理桌上的描红本子,闻言忽然抬头定定看着父亲:“果真不去了?” 林如海颇有几分忐忑:“不去了。” “爹爹真好!”黛玉欢喜无限,从来小大人似的、行事进退有度的人,难得天性流露,搂住父亲的脖颈往面上香了一口:“外祖母说想我,可她又没见过我,这想字从哪里来的?我才不去京城,就要和爹爹一处。” 担忧一扫而空,林如海搂住女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女儿说得不错,从来老人家都是疼爱养在眼前的孩子。既未谋面,说什么格外想念?可笑自己竟一时蒙了眼,险些把宝贝女儿送到了那群贪吃的豺狼身边。 抱着女儿说了会儿话,又帮她把收进藤箱的书本一一归还于架,林如海才走了出来。也不忙着处理公务,而是先给贾敬写了封信,表明感谢之意。他不知贾敬为何会提醒自己,但这份情他已记下,来日必有还报。 重赏了宁府送信的下人,又将信交给他,让他务必当面呈于贾敬,林如海方觉了毕一事,继续埋首公务。少顷,管家亲自送了补汤过来,照例又劝了一句:“公事日日有,总归料理不完。老爷也该保养保养身子,莫太操劳。” 若是往时,林如海必是不置可否。但今日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贾敬信末的叮嘱,说发妻虽殁,但仍有女儿要倚靠他,让他务必保重,有空不妨练练养生拳法,以期身强体健。 当时他只顾着生气,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确是不错。公事固然要紧,但若熬坏了身子,女儿又该托付给谁来? 一念及此,林如海立即搁下笔:“你说得很是,往后我确该注意保养。听说练太极的人往往高寿,你帮我找个好师傅来,往后我要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练习。” 管家再想不到老爷会这么说,顿时大喜:“老爷这么想,可真是合府上下的福分!” 又是十几日过去,除夕前夜,贾蔷终于等到了林如海的回信。见对方果然听进了建议,不再将林黛玉送到贾府,他大为得意:“系统,我的功德值呢?” 贾蔷隐约听到系统嘀咕了一句“这样也行”,才回答道:“已转至宿主名下,宿主现在就要兑换么?” “当然!”他算着信差今日该到,昨天就与升叔敲定了新店的改造细节,并议定了店名。把所有的事都料理清楚,就专等今日好好挑选一番战利品,哪里愿意再等。 话音刚落,系统立马弹出兑换面板。站在一堆教人眼花缭乱的名称前,贾蔷像钻进糖罐的蚂蚁,挑挑拣拣不亦乐乎:“初级咏春拳?终级八卦掌?……‘没有我不能开的锁芯片’?这又是什么东西?”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这边贾蔷欢天喜地,荣府却有人愁云惨淡。 “太太,老爷让您明日依旧照例参加祭祖,天不亮就要起来。您好歹吃点东西,否则明日要撑不住的。” 金钏手捧粥碗,小声地劝慰满面灰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王氏。 那事发作之后,冷子兴被贾政交由管家送官,随意安了个盗窃的名头活活打死。周瑞全家发卖到苦寒之地。一时间,她倒成了王夫人跟前的第一人。 不是没有动过另投明主的念头,但二太太这三个字此时在贾府已经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忌讳,根本没有主子肯要她。迫不得已,金钏只好仍将希望寄托在王氏身上,指望有朝一日主子能翻身。 但苦劝半日,王夫人仍是半个指头也不动弹,若非胸口尚有起伏,简直与死人无异。 金钏不由也是心灰,忍不住将心里话讲了出来:“老爷让太太写那样的信,太太为何要写?现下这般情形,太太只能仰仗娘家人扶助了。等姨太太过来,天长日久知道真相,岂不怪罪太太?再者,太太纵是帮了老太太和老爷,他们又岂会念你的好?到头来还是一脚踢开,倒白开罪了姨太太。” 话音未落,王夫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骂道:“你这蹄子懂得什么!你没听见老爷要休我吗?我要不写,现在这关就过不去,谈何将来!再者,我妹子上了京,定不会怪我,只有谢我的份。” 金钏欲言又止,但那眼神已足教王夫人看懂她在想什么,遂又是切齿又是得意地说道:“他们母子只道我妹妹来了京城,就只有任他们宰割的份,却不知我另有打算!薛家长房是没人了,蟠儿听说也是个不成器的。可我的表侄女儿宝钗无论样貌还是心性,却都是拔尖的。谁说一家子要兴旺,只有靠男人为官作宰?有时候,女人爬的可比男人还高。” 金钏只道主子起意要把侄女送给哪个权贵,不禁失色。不想王夫人狠狠喘了一口气,声音愈发虚弱,眼神却更见狂热:“皇帝一直没有子息,照例必会加选秀女,充实宫掖。以宝钗的模样必能入选,入宫之后与元春姐妹同心,还怕挣不到好前程?到时不怕他们母子悔不当初,跪着来巴结讨好我!哈哈哈哈哈!” 听着王夫人状似疯狂的大笑,金钏只觉耳中阵阵刺痛,心内也随之忽喜忽悲。一会儿觉得主子说得极有道理,用不了多久便可翻身作主,贾府上下都要看她们脸色;一会儿又觉得全是镜花水月,大姑娘在宫中浮沉几年,也不见有多大出息,宝钗去了又能有什么作为? 但到底成与不成,也非她一介小小丫鬟所能决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好自己的本份,再伺机谋求罢了。 金钏无声一叹,放下粥碗,端起安神的汤药:“这药一日也不能停,太太还是先吃药吧。”   ☆、第50章 四十九凤姐 三年之后,宁府。 朱楼绮户,静院曲廊。清甜桂香随风入户,和着院内大鼎升腾的袅袅薰香,愈教人神清气爽。 时值午后,回廊下的竹榻上,一名道骨仙风的老道人正在假寐。旁边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形清瘦,眉目却隐在树荫里,看不真切。 只见他拿了一支带兜子的竹竿,看似是在捕蝉,却久久不见动作。直到那吼得声嘶力竭的虫子误将竹竿当成树枝,蹦窜上来,他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倒是老道人被吵了清静,按捺不住,掀起眼皮问道:“怎么还不下手?” “时机未到。”少年的声音犹如美玉相击,泠然清越,煞是动听。 老道人眼睛往紧闭的院门睃了一下,似是一语双关:“再等下去,那厌物反而得了便利,继续蹦跳得教人心烦。” “祖父莫急,就在这一时三刻了。” 正在这时,宁府外的长街上,几名小厮打马而来,当先那人正是贾蔷的贴身小厮长阳。 一气冲到大门,长阳勒住缰绳,欢喜得声音都在发颤:“中了,中了!我们爷中了解元!官学的人马上就来送信道喜!” 这消息像是一把盐花撒进冒泡的滚油,瞬间将宁府重重院落依次炸响:“真中了解元?那可是举人魁首啊!老天,蔷哥儿今年虚岁才十四,真是文曲星下凡!” “快去道喜!蔷哥儿这几年生意做得整个京城都知道,平时就出手大方,今天又是高中的好日子,一定能得不少赏钱!” “等等——荣府那丫头怎么办?她还跪在蔷哥儿院子外头哪,说是没个说法儿就不起来。” “糟了,一会儿官中要差人过来道喜,万一撞见,岂不坏了蔷哥儿的名声?” 想到这层,立即有家丁挽了袖子想去架人,却被好心的同伴拦下:“撵了她容易,可得罪了她后头的那位就麻烦了。琏二奶奶可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也只有她敢让房里的丫鬟到宁府来耍赖。蔷哥儿虽以前同她对了两回阵,从没落过下风,但我看这回多半也是怕了她。否则,怎么连院门也不开,只管让那丫鬟跪着?” 被同伴一拉,想出头的那家丁立即缩了脖子不敢再吭声。蔷哥儿虽然越来越有出息,但架不住荣府有两位官老爷,宫中还有位娘娘。单凭这个,就稳压东府一头。若是强出头惹恼了凤姐,哪怕他是东府的下人,凤姐也能现开销了他。 但这大喜高中的日子,放任个丫鬟胡闹也不是个事。几名老成的管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去请尤氏来,先把那丫鬟带走再说。 不想刚刚议定,还未来得及着人送信,那头便有一群丫鬟簇拥着位美妇人款款而来。 那妇人柳叶眉丹凤眼,样貌极为美艳,顾盼间颇为自得。更兼穿戴鲜明出挑,于富贵气中,颇有几分盛气凌人。 人尚未至,便远远听到她含笑带刺的声音:“啊哟哟,隔着一个宁府都听见蔷哥儿高中了解元,想来不日又要拿个状元,当真可喜可贺。” 远远看见这妇人,原本说要道喜讨赏钱的下人都悄悄低头。只有管事来升躲不过,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见过二奶奶。” 凤姐正眼也不瞧他,只管继续走:“你们爷和奶奶呢?大喜的日子怎不出来张罗?倒比我这亲戚还来得慢些。也罢,我就到蔷哥儿的院子去等着。若是官中道喜的人来了,先替他们打发着。” 见她一句话就褒贬了贾珍与尤氏,来升的忙接道:“我们爷今日有事早早出门去了。奶奶身子有些不快,一直没下床,却都着丫鬟打听着消息。刚听说身上爽利了不少,又得了喜讯,料着马上就过来了。” 他说了什么,凤姐浑不在意。直到转过白玉长道,远远看见跪在朱门之下的那名瘦弱丫鬟,嘴角笑意蓦然放大,口中却故意做惊讶之语:“这不是我那陪房丫鬟满儿吗,怎会在这里?” 来升心道若非得你指使,一个小小丫鬟又怎敢跑到宁府来放肆。然自凤姐过门一年以来,因将贾母贾政等哄得团团转,轻而易举得了掌家之权,连贾珍也要敬她一射之地。 自家主子尚且如此,来升当然不敢造次。肚里虽狠狠骂了她几道,嘴上却是答得恭敬:“她一早就过来了,谁也劝不动,只管跪着。” “我的丫鬟我自个儿知道,既懂规矩,人又上进要强。不是有天大的冤屈,万万不敢如此放肆,可别错怪了她。”说着,凤姐近前款款执起她的手:“满儿,你有何委屈尽管说出来,我虽人微言轻,也定会设法为你作主。” 得到主子暗示,满儿挪了挪绑了棉垫的膝盖,转头抱住凤姐双腿放声大哭,把今早嚷过的话又加油添醋说了一遍:“求奶奶为奴婢作主!前儿荣府老太太赏螃蟹宴时,二爷、奶奶和几位姐姐都去了,只留下奴婢看院子。恰好蔷爷路过,见院内无人,便用话来撩拨。又见奴婢不理他,便恼羞成怒用了强!奴婢清清白白一个人,竟遇上这等事,本想一头碰死。但又怕污了奶奶的名声,反而白白放过那坏了规矩的人,死了也不安宁。爽性豁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挣个公道!” 她说一句,凤姐假意惊一句。待她说完,凤姐假装斥责:“你胡说!蔷儿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前年得了童生,今日又中了解元,人品定是极清贵的,怎会在叔叔的房里、对婶婶的陪嫁丫鬟做出这等下作事来!必是你胡说八道!” 满儿哭道:“此事千真万确,如若奶奶不信,只管往奴婢房里验——那污了的被褥还收在箱里呢!” 闻言,原本偏向自家蔷爷的下人们都纷纷倒抽一口冷气。之前满儿来时并未说得这么详细,只说贾蔷负了她,要个说法。贾蔷却避而不见,亦不分辨。 下人们都在猜测,多半是贾蔷到了通人事的年岁,贪着满儿容貌将人骗上了手,腻味了又想丢开。反教凤姐拿住了把柄,借着由头闹上门来。贾蔷心虚,才闭门不出。 上到王府公卿,下至平头百姓,哪儿都少不了少爷与丫鬟的风流韵事。人们皆只视作寻常,以为贾蔷至多也就是被凤姐讹笔银子罢了。却未想到,实情竟如此惊骇。 如果满儿不曾撒谎,那乐子可就大了。与丫鬟纠缠不清,旁人还能道一句年少风流。可对婶婶的陪房丫鬟用强——往重了说是品行有亏,要被人记一辈子;往轻了去,也是要挨家法,从此严加管教。 眼珠一瞟,见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凤姐心中得意非凡,面色却极为凝重:“满儿,你说的可是真的?你若说谎诬陷主子,我就即刻打死你。” 满儿淌眼抹泪地说道:“奴婢是个知道廉耻的人,事关声名,又岂会扯白?” “既这么着,平儿,你马上去取了东西来,我要当众验个明白,省得事后有人说嘴。” 打发平儿去了,凤姐更是得意:嫁来贾家后,上头的对她疼爱有加,下头的对她毕恭毕敬,这日子可是舒坦之极。偏生却有个贾蔷时不时给她气受。 先前听说他开的那处逢源坊,极其幽静雅致,但凡谈正事的都爱往那儿去,往来常客俱为名流。她为了讨贾母的好,便提出借那地方来给贾母做生日,何等有脸面。但贾蔷却是个不识趣的,非但一口驳回,还说了许多讽刺的话,让她不要妄想拿别人的东西来裱糊自己的脸面。将她气个半死。 之后她私下寻了官中的人,想找借口封掉贾蔷的铺子,却不知怎的,向来唯唯诺诺的小吏一日后竟变得十分强硬,来信说绝不敢做这事。好巧不巧,那信偏又是贾琏在家时送来的。贾琏问明白来龙去脉后,当场将她责骂一顿。害她低声下气赔了许多小心,又哭闹撒娇,使出浑身解数才堵住贾琏的口,没将这事捅到其他人面前。 因着这两件事,凤姐暗暗恨上了贾蔷。苦思冥想,务求找个法子一击即中,坏了贾蔷前程,让他不得翻身。寻思许久,可巧前日撞见贾琏对满儿动手动脚,打翻醋缸之余,倒生出个一箭双雕的妙计。遂教唆满儿如此这般,并威胁说若不能成事,就将她卖到最最下等的窑子里。一旦事成,就赏她嫁个有出息的小厮。 被凤姐一番威逼利诱,满儿已是吓破了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知道贾蔷参加秋闱,凤姐特地挑了放榜的日子。若贾蔷得中,在官中之人面前闹将起来,纵然一肚子学问,一旦官学那帮道学先生对他落下个德行有亏的印象,以后再难往上爬;若是落第,引着两府上下大大奚落一番,他名声也是臭得彻底。 凤姐如意算盘打得精刮,眼见事情照自己打好的棋谱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甚是志得意满。心道你中了解元又如何?爬得越高,等下只会跌得越重。 正等着平儿将证物取来,忽又觉得有些不对:贾蔷从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今日为何像缩头乌龟一般,毫无动静?就算他识破了自己的伎俩,懒得理会被当枪使的满儿,那也该在自己出现后,出面理论辩白吧?但从头到尾,他连面也没露一下,像是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关似的。 瞪着面前紧闭的院门,凤姐一双眉毛越吊越高,心底渐生不安。 这时,长阳等人带着两名过来道喜讨赏的官学中人,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却恰与匆匆赶来平儿撞了个照面。 一眼看见平儿手里的包袱,凤姐心中大定。故意装作没看见那两个外客,大声说道:“既然物证来了,就当着众人的面验看验看。到底是这丫鬟说谎,还是蔷儿当真年少轻狂,坏了规矩。”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吱呀一声,关闭多时的门户终于洞开。随即响起少年清朗含笑的声音:“琏二婶婶说的物证,可是与我有关?那我可得好好看上一看。”   ☆、第51章 五十身孕 今日秋阳晴好,朱门方开,一束灿烂之极的阳光穿过绿荫倾洒而下,落了少年满身,辉彩耀眼,教人不敢直视。 因未出门,他只着了寻常衣袍。淡青竹纹的圆领袍并未束带,只松松罩在身上,却愈显得身形风流,修挺硕秀。衬着清雅如画的眉目,如同鹤行云中,卓尔出群。 前来报喜的人往年也曾去过其他解元家,所见之人多是面目平平。更有甚者,听说得中,欢喜过了头,痰迷心窍疯疯颠颠作出许多不堪之举,更嫌猥琐。与今日所见者不啻云泥之别。 这两人本是冲着宁府的赏钱而来,见了贾蔷之后忽又觉得,哪怕没有打赏,单是看一看这风姿卓绝的少年解元也值当。 就连恨不得将贾蔷扒下一层皮来的凤姐,看见他出来后也不觉呆了一呆。醒过神后连忙说道:“这事你就是事主,不与你相干,还与谁相干?这丫鬟说你强了她,现儿物证就在这里,你可有什么话说?” 贾蔷目光往仍跪在地上低头哭泣的满儿身上打了个转,末了又落回凤姐身上,似笑非笑:“我纵有话,琏二婶子难道肯听?不如先看看物证再说。” 听到这话,凤姐之前稍稍按下的心不觉又突突跳了起来:古怪,着实古怪。她曾领教过贾蔷的嘴上功夫,知道他能轻描淡写就将一个人刻薄得抬不起头来,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进去避避羞。今日他一昧退让,难道是还有后手? 之前盯着贾蔷看入了神,一时忘了说话的官学之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突然回过神来,再看向贾蔷的眼神蓦然变得十分古怪:“这位应是新晋解元贾蔷贾公子吧?不知这丫鬟是……” 心头虽有万般疑惑,然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凤姐心里打着小鼓,却也不得不照原来谋算好的回答:“早知两位要来,我就不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小孩子家馋嘴猫似的同丫鬟胡闹,却闹进了叔叔的房里。我这做婶子的少不得来问一问,因坏了规矩,我心里上火,一时倒没想到今儿是他的好日子。既这么着,我暂且先避一避,回头再说。” 她口口声声来得不是时候,却又把矛头直往贾蔷身上引。打量那两人皆变得一脸震惊,四只眼睛来来回回在满儿与贾蔷身上巡视,凤姐心知火候已到,便悄悄推了平儿一把。 猝不及防,平儿险些一跤滑倒,虽然身子稳住了,手里的包裹却滚在地上,散出一床揉皱的床单,正中腥红点点,被素白颜色一托,颇为触目惊心。 凤姐假意惊呼道:“平儿,你也不小心些,把这等污物打翻,看冲撞了两位官学里的大爷!” 事已至此,那两人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高中之日闹出家丑,两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惊讶之余,心里不免对贾蔷生出鄙夷:白念了圣贤书,结果内里竟是这么个混账! 贾蔷像是没看见官学中人的脸色,目光往床单上一瞟,唇角笑意愈深:“满儿,这就是你的证据?” 跪了半日,终于换来贾蔷这样一句话,满儿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正是。” “那可奇了。”贾蔷摇了摇头,一脸讶然:“倘若这是铁证,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孩子?!”凤姐反应奇快,惊呼一声,立即瞪向满儿的小腹,像是恨不得马上将她撕开衫子剖开肚皮,看个究竟。 满儿却是面色煞白,嘴唇翕动几下,大声否认道:“奴婢不知蔷爷在说什么!” “否认也无妨,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你自己。你以为,我为何让你跪那么久?” 贾蔷微微一笑,突然俯身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刚过来,我便特地让人将院里那只石鼎搬到檐下,又燃起麝香。这香料也值点银子,你大概从没有使过吧?是不是觉得味道不错?你闻了两三个时辰,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比如浑身酸痛、头昏、肚痛、下面坠胀——真是可惜了这个孩子,跟了个糊涂的娘,不说趁着琏二爷尚无子息,拼命保住这一胎,挣个前程,反而由着个毒妇摆布。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这孩子怕是不见天日便要夭折了,当真可怜。也不知日后琏二叔给孩子们排起齿序来,还会不会记得他?” 满儿原本打算否认到底,但贾蔷的话语却有如蔓生的刺藤,一寸一寸攀上她的神智,将原本的决心慢慢绞成碎片。随着贾蔷的话,她忽觉腹内痛如刀绞,冷汗涔涔而下。 想起贾琏素日的柔情蜜意,又想起凤姐说的配小厮。锦绣前程与世代为奴,哪个更有脸面,根本想都不用去想。她终于做出决断,紧紧捂住肚子,放声哭喊道:“奶奶饶我!我已有二爷的孩子了!这事实与蔷爷无关,是我害怕胡乱攀扯他的,那床单子也是我假造的!” 她深知凤姐性情,却仍抱了一丝侥幸,希望众目睽睽之下,凤姐便有再多的酸气也只能忍住,先认下这个孩子。是以便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把凤姐摘出去。指望凤姐能多念她一份好,手下留情,饶过她和孩子。 但凤姐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贾蔷“惊讶”道:“你竟有孩子了?二婶何等精明的人,且二叔一直为子嗣之事发愁,房里的人有了身子她会不知道?我看别是你同哪个小厮做下的好事,又想混赖给琏二叔吧。” 满儿只觉肚腹越来越痛,昏昏沉沉间,也不及奇怪贾蔷为何要装做不知道她有孩子,连忙为自己辩解:“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上头说谎。这孩子实是二爷的,两个月前我们奶奶回娘家,二爷趁便来找我,就是那次上头有的。奴婢——” “趁便?”不等她说完,凤姐忽然尖声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早就私下勾搭上了?” “求、求奶奶恕我……是二爷他先——啊——” 满儿求饶的话终结在一声惨叫里。竟是凤姐满面戾气,狠狠往她肚子揣了一脚:“好个背主的奴才!瞧我打不死你!想要母凭子贵?做梦!” 冷不防凤姐竟下如此狠手,众人一时都看呆了。直到凤姐又扑上去踢打满儿,才如梦初醒,急急劝说着将她拉开。凤姐犹不甘心,扭挣着要去挠满儿的脸,又被平儿等下死拦住,连声劝解。 一通拉扯下来,不独满儿衣发零乱,凤姐亦是狼狈不堪。头上成对的金凤簪不知甩去了哪里,垂乱的发髻被汗水糊在脸上,弄花了精致的妆容。身上的衣裳亦在拉扯中绽线裂口,全无适才的容光动人,倒是像足了疯婆子。 凤姐却浑若不觉,只管喝骂满儿。直到被心腹丫鬟婆子们半拥半拉地带往荣府,犹能听到她的骂声。 因她为人素来跋扈张扬,宁府的下人们都乐得白看这出好戏。直到凤姐走远,才惊觉尚有外客在。 官学来的那两人亦是尴尬不已。正相顾讪然间,只见贾蔷没事人一般,向他们浅浅一揖:“些许家事,让两位见笑了,还请随我入内,上座品茗。” 见贾蔷若无其事,两人便也装做一无所知。他们从头看到尾,知道这件事里贾蔷实是无辜。既然如此,之前心里的些许嘀咕亦随之烟消云散。等由贾蔷让进院子,品了一回好茶,又见过贾敬,得了好大一封赏银,更是将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叙话已毕,送客出门时,其中一人走过那只余香袅袅的石鼎,忽然驻足深深吸了几口,笑赞道:“好香的味道,这是什么香料?” “也没什么,普通的线香配了各色花瓣罢了。”贾蔷笑道。 两人对贾蔷的巧思赞不绝口,客气一番,出了宁府,还不忘对门外拥聚讨赏的闲汉们炫耀:“且等着吧,解元老爷出手极大方,亏不了你们。” 吩咐了下人准备铜钱,给外头闹喜的人看赏。又回了院子,贾敬饶有兴致地问道:“适才我就想问你,但碍着客在没好开口:你究竟做了什么,竟把那根辣子逼得当众撒泼?” 贾蔷与凤姐对峙时,贾敬并未出去,只在院中听他们的对话。对凤姐突然大闹颇为不解,觉得必是孙子又做了什么手脚。 “也没什么,不过打蛇七寸罢了。”贾蔷拿起浇花的铜壶,把石鼎内的余香尽皆泼灭,“她事事得意,却在子嗣之事上不顺遂,平日里看见下人们有身子的,还会找由头去寻人的晦气。加上她又是个醋缸子,容不得人近贾琏的身,所以之前满儿不敢对她讲实话。乍然知道真相,又听我故意提起子嗣艰难,几把火一烧,还怕她不昏头乱来?” “哈,怪道我说你能忍那么久,原来是为了等最好的时机。”先撩者贱,贾敬并不觉得孙子做得过份,还嫌太轻了些:“王熙凤专捡着你的好日子,在咱们府闹了这么一出。我得去说道说道,让她也像王氏一样从此夹着尾巴过活。” 贾蔷却止住了祖父:“不必。她比王氏精明,又比王氏更贪。有她搜刮蛀蚀着荣府,倒省了我动手时的力气。再者,她把柄越多,对我越发有利。” 这三年来,贾敬见贾蔷行事稳重,比大几岁的人还要老成,便透了些口风,隐瞒了因由,告诉他父母因荣府而死。是以当下听到这话并不奇怪,只道贾蔷恨极荣府,欲除之而后快。 当下抚了抚胡须刚要说话,却听贾蔷又说道:“虽暂不必置她于死地,但赔礼却不能少。” 听了这话,贾敬撑不住笑了:“这几年你换着法儿刮走了史老太婆不少好东西,现在她一听说你的名字就装头疼,连见都不敢见你。想来用不多久,就该轮到那根辣子头疼了。” 贾蔷一脸无辜地说道:“欠债还钱,做错赔偿,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管她疼不疼,都得先让我满意了再说。”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凤辣子总爱说把她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够荣府上下再活几世。她家好东西比史老太婆只多不少,你就可着尽造吧。” 贾敬哈哈一笑,舒展了一下臂膀,忽然又问道:“对了,你又是怎么说得那丫鬟倒戈的?我一句也没听见。” “哦?我告诉她这石鼎里燃的是麝香,让她想想是要保孩子得荣华,还是由着王熙凤折腾把孩子葬送了。结果她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麝香?”贾敬再没想到竟是如此,一阵错愕之后,笑得更加大声:“你个鬼机灵。你是不是早算计好了王熙凤不会碰这个,那胡乱攀咬的丫鬟不知麝香点焚的味道,所以才走了这么一着?” 贾蔷只是笑:“是她自己蠢,也不想想我一个爷们儿房里,哪里来的麝香。” “小滑头。”贾敬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无视孙儿陡然僵硬的表情,径自问道:“今日咱们先好好热闹一番,改日再设宴请外头的人。你想吃什么?我这就让焦二去吩咐厨房。” “捡祖父爱吃的就好。我还要去趟逢源坊,就不耽搁了。”贾蔷悻悻揉着脸说道。倒不是想讨好祖父,而是他对吃的实在没什么执念。分量足够,味道不坏就好。 闻言,贾敬却有些不乐意:“你这小子,考中解元是何等大事,况且你年纪又小。放在别家,早乐得找不着北了,就你像个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要为你庆贺,你反说还有事。” 贾蔷不以为然道:“这功名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白捡的,是我辛辛苦苦看书挣来的。照例宴请外人已是麻烦,咱们自家人何必还来这一套。” 贾敬被他那句自家人说得一乐,大手一挥,示意放行:“说得不错,自家人哪儿这么多虚礼。随你高兴,要去便去吧,按时回来吃晚饭就成。” 冲着祖父呲了呲牙,贾蔷着小厮牵来马匹,往东胡同的逢源坊缓缓而去。 逢源坊是他三年前用从贾母那儿讹来的宅子开的院坊,取左右逢源之意。照着他的设想,将四重宅院各自隔断为数间厢房,每间又只留一个出口,往来服侍的皆是□□过的聋夫哑仆,厨子茶童、琴师歌伎等只在外围,一律不许进院。打的招牌就是足够机密,让人能畅所欲言。 因这门行当实在有些新奇,起初基本没什么客人会特地花钱去订里间的厢房,全仗贾蔷重金挖来的名厨每日开上几桌,才勉强维持住开销。有个把月的功夫,这里简直就像个酒楼。 但渐渐的,随着客人变多,人们慢慢发现了逢源坊的好处:有酒楼的便利,但不像酒楼那么人多耳杂;有晚香楼的雅致,却又无风月场所的流气。遂开始有人专往这里来谈生意、说公事。 日积月累,客人渐多。贾蔷又趁机新加一些规则:譬如陈设最华贵、位置也最好的厢房,不对生客出订,只供熟客挑选;两人同时下订,熟客优先,等等。 为了争这一个熟字,教不少客人跑得更勤。一来二去成了习惯,又因地方确实好,便又向亲朋好友推荐。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就更多了。不上半年,京里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逢源坊。渐渐的还生出不少效仿者,但毕竟贾蔷的店才是“正统”,所以有头有脸的人还是爱往这儿来。 因名声太响,虽说贾蔷一直不大露面,有了什么主意只让升叔去办,但众人还是知道了他便是东家。 贾家虽是内囊渐尽,府内诸般难处,但在外人眼里,依旧花团锦簇。加上升叔长袖善舞,与许多权贵的管家混得极熟。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管家出门在外,俨然就是二主子,所以,看着逢源坊生意眼热的人不少,却皆无人敢来打他的主意。只除了上次,凤姐身在内闱,不知深浅竟来捋虎须,结果反自己白惹了一身臊。 除却开始改建时花的几千两银子,并每月的工钱、日常支出,逢源坊几乎是白赚。不说日进斗金,月进千金却是毫不为过。三年下来,贾蔷靠它攒了三四万的银子,加上陆陆续续从荣府敲来的、并父母遗产,如今已俨然是位身家十几万两的小富翁了。 因这几年来还忙着念书,逢源坊和以前的小银件店又都赚钱,贾蔷便没多分神去想生意的事。如今中了举,只消再考个进士,再过几年活动活动,寻门路捐个闲职,便是大功告成。贾蔷某些酝酿已久的念头,便又翻了上来。 远远看见自家店面的招牌,贾蔷控马缓行,正寻思着趁今日找升叔聊聊,看看京里如今是哪门行当红火,忽然一名店里伙计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说道:“爷,不好了,店里出事了!有人嚷嚷什么走了消息赔了钱,要爷拿铺子赔他的损失!”   ☆、第52章 五十一再会 “赔偿损失?”贾蔷一听这话便猜着了几分,遂问道:“你不要急,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这伙计一向在外堂端茶倒水。虽当年贾蔷挑人时特地都捡了少言木讷的,但历练了这两三年下来,也练就了一副伶俐口齿。 当下定了定神,三言两语便将原由分说明白:“这客人姓肖,叫肖东魏,五日前带了两个洋商来过一次,当时订了鸿字间谈事,坐了半个来时辰就走了。今日他领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过来,揪着金掌柜说他那日是在同洋商谈用航海地图换外国宝石的事。结果昨天傍晚那起洋商拔船走了,他的航海图也失了窃。他说那地图是他的传家宝,连媳妇也不给看的。定是在我们店商谈时、被我们的下人偷听了去,见财起意,偷去卖把那洋商。所以打上门来要个说法,定要我们赔他损失。” 贾蔷心里本已有几分疑惑,当下听罢,愈发确凿无疑,冷笑道:“他关上门谈生意,谁知道说的是什么?又说洋商已溜之大吉,那更连人证都找不到。这么空口白牙地找上门来想讹诈我,也亏他想得出来——升叔怎么说的?” “金掌柜说,我们在里头服侍的下人天聋地哑,又不识字,且都是京里土生土长的老实人。服侍了这么几年,漫说走漏消息,平时连客人落下了钱袋子都是悉数奉还。说他怕是找错了地儿,劝他回去再想想,定是其他地方疏忽了。但那姓肖的一概不听,喝骂了半天,现已动手开始砸咱们的铺子了。我正要往府里去找人来帮忙,可巧一出来就看见了您。爷,要不您先回府带几个帮手?” 那伙计生怕动起手来,那群膀阔腰圆的糙汉伤了自家的小东家,便提议先找人来搭手。不想,贾蔷却毫无怯色,反倒往马臀抽了一记,作势欲冲:“不必,我去会会这异想天开的人。” 自从逢源坊生意好起来后,前头铺子里慢慢将桌椅撤了大半,另添上些琴案、茶具、书架等雅致物件,令坊院另添书香之气。来往的客人都赞不绝口,说这根本不像做生意的,倒似是哪位隐士的书房。 但在此刻,原本雅致洁净的门面却被一群莽汉砸得七零八落,满地狼籍。 推倒最后一个博古架,待架上的瓷盏陶器乒乒乓乓摔了一地,来闹事的那肖东魏如聆仙乐一般,眯缝着绿豆小眼欣赏了片刻,方又中气十足地对旁边的升叔吼道:“今日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我曾祖父当年随船去西洋,回来时遇上暴风雨,九死一生拣回条命,别的都丢了,就只揣着那张航海图回来。那条航线,沿途的岛国都是黄金铸器,白玉铺地,凡去的人必要发财。我已是同那洋商谈定了往后跑船,利润五五开,不想却被你们店里的蟊贼给搅黄了。我把话放在这里:要么你们把这逢源坊过到我名下,赔偿我的损失;要么你们就等着瞧我的手段,不论黑的白的,我有的是办法整治你们,不出一个月,不独这坊院关门大吉,你们也要被送去刑部大牢,尝尝那儿的板子!” 闹了这半日,外头的动静已传到了里间。许多客人都半疑半惑地走出来一看究竟。因不知前情,只听见肖东魏在嚷嚷泄了密,不觉都站住了,隐隐有几分同仇敌忾,要东家给个说法的意思——毕竟肯花银子来这儿的人,所谈之事要么利益攸关,要么前程所系,容不得半点闪失。 见客人都站了出来,升叔如何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心里大是着急。却因店上从没出过这种事,并未准备护院。只得且先好言好语劝着稳住他,又暗示伙计快去宁府搬救兵。 不想肖东魏见升叔如此,只当人都怕了他,越发得意,骂骂咧咧说个不住。更还狮子大开口,原本说要拿逢源坊抵赔他的损失,到最后变成了要贾蔷拿出这些年挣的钱,才能填足他的窟窿。 一时说到兴头上,竟像这偌大的坊院已经姓了肖似的,开始同旁观的客人称兄道弟:“这位是某家的少爷吧,上次我们在北静王府曾见过的,谈得颇为投机。下回兄弟您过来,由我做东道。” 升叔听着他的无知妄语,气极反笑,忍不住讥讽道:“天还没黑就做起了好梦,肖老板就是这么做生意的?那张海图别是你自个儿送了洋商,被人设了仙人跳,倒又闹羞成怒怪罪到我们头上了。” 肖东魏一听,顿时大怒:“你个老家伙也敢褒贬我!你们几个,别砸那些死物了,快来把这老不死的给我修理一顿!” 他带来的打手轰声一应,摩拳擦掌挽袖子正准备动手,冷不防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按本朝例律,无故往店面闹市滋事者,杖三十,罚银二十两。若事主有功名在再,刑罚翻倍。我看几位是好日子过腻味了,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 因皇帝笃信神道,这几年渐有愈演愈烈之势,未免疏于政事,官场流蔽横生。且不提高官们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单是这下层小吏亦是趁乱发财。但凡银子使到,或背后有靠者,国法例律竟如虚设,根本管不到这些人头上。 肖东魏敢来逢源坊闹事,自然是有几分倚恃。他只道说话的是个酸腐书生,未想抬眼一看,却看到一个最标致俊俏的少年人正翻身下马,心知这必是东家贾蔷。一想方才的话,不禁狂笑起来:“我看你才是读书读傻了!你坏了我的事,我来找你要说法,你扯那些有的没的做甚?” “哦?所以阁下的意思是,连国法都辖治不了你么?” 贾蔷将缰绳交给伙计,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看似轻描淡写,却仅一句话就将肖东魏堵得哑口无言。 被他一呛,肖东魏嘴巴张合几次,始终找不到对辞,索性踢开脚下翻倒的椅子,指着贾蔷的鼻尖骂道:“少他娘的给我扣大帽子!你店里的人手脚不干净,搅了我的生意,我要你赔偿,说到哪儿都是我有理!我就要一句话,你小子赔是不赔?” 相比他的气急败坏,贾蔷格外从容:“阁下莫急,你说我的人坏了你的生意,那总该让我知道原委吧?——升叔,想来这位老爷刚才已同你说过不少话,你且站来我旁边,我有听不明白的,只管问你。” 升叔会意,立即站到贾蔷身后。肖东魏不明所以,啐了一口,又把那信口胡诌的话讲了一遍。不想,他这边说着,升叔那边时不时地打断:“肖老板,你刚才说的可不是这样。你的原话是——” 如是几次,被挑出不少刺儿的肖东魏见谎话再难圆回去,遂再度耍横:“别想磨磨蹭蹭地拖延,你到底赔是不赔?” 贾蔷嗤笑一声:“肖老板,你说这生意干系到你下半辈子的生计,损失了几万两银子。那抛开你的前言不搭后语不提,我且问你:这么大的生意,你放心交给一个陌生的洋商?中间没有保人?没签契书?他要拿你的家传海图,也没留个差不多同样价值的质押物件给你?你这么稀里糊涂地把生意给做了,知道的说你心大,不知道的只当你在说书吹牛。”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肖东魏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旁边原本生出疑心的其他客人,听到这儿哪还有不明白的。有那厚道的,责备肖东魏不懂生意行上的规矩,自作自受被坑了还混赖别人;有那刻薄的,直接就嘲笑他,一个成日家四处打秋风的清客竟将主意打到贾府头上,着实胆儿肥。 见势头一面倒向贾蔷,肖东魏将心一横,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好声好气地同你商量,却给脸不要脸。既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你们几个,把他捆了带回王爷府里,让这老不死的掌柜拿了房契交印来赎!” 听到王府二字,贾蔷眸光微动。然不及多想,那群打手已嗷嗷叫着冲了上来。 升叔惊呼一声,刚要冲上去挡住,却见贾蔷手臂微抬,也不见如何动作,那冲在最前面的汉子就痛呼一声滚倒在地。 少数机灵的人见势头不好,悄悄收手避到一边。剩下几个继续没头没脑地扑上来,被贾蔷东指西点,手指拂过处,顿觉身上痛麻难当,惨呼着滚作一堆。 从肖东魏呼喝动手,到打手被制服大半,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原本以为贾蔷会吃亏的人都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否则,一个文弱少年怎么能打趴这么多壮汉? 肖东魏惊讶之余,却比别人更多出几分害怕。连连后退几步,忽见有几个没倒的打手畏畏缩缩地想逃,立时责骂:“你们谁敢走,我就回禀了王爷,让你们在京里混不下去!都快给我拿下这小子,将功折罪!” 受雇主威胁,几个打手只得缩头缩脑地围上前去。因见同伴躺在地上,不见外伤,却叫得一声比一声惨,不禁皆是头皮发麻,对贾蔷更生畏惧。心道一会儿不等这少年高手碰到,就先装做中招倒下去,免得白受皮肉之苦。 却不想,再度出手,贾蔷却是换了招式。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些人身子已如腾云驾雾一般,身不由己地横飞出店,直到撞上临街的某物,才呯地一声摔在地上。 等将最后一个打手甩出,贾蔷冷冷看着不知何时出现、被撞得原地打转的马车,眼神如刀,声音却比刀锋更利更寒:“出来。” 这几年他将系统的芯片兑换了至少八成,把自己武装得近乎脱胎换骨。不独身手高明,单是耳目之灵敏,天下已少有人及。他听得分明,刚才肖东魏提起王府时,车内人有了异动,像是将什么武器扣在了手里。 ——是作贼心虚、按捺不住也想动手了吧?那就成全你! 也许是力量日益强大的缘故,贾蔷行事越来越锋芒毕露。既然有能力自保、并护得住在意之人,那又何必唯唯诺诺、说违心言语? 幕后主使是王爷又如何,今日之事众目睽睽,难道他还难颠倒黑白?与其等对方亮出身份后束手束脚,不如趁势先揍他一顿,出了这口气再说! 见车内人迟迟没有动作,贾蔷挑了挑眉,用脚踢起一个仿古铜鼎,抄在手中掂了一掂,猛地向车身砸去。 这一下力道颇狠,凿花窗格顿时应声而裂,但车内人却依然没有出现。 正当贾蔷疑心是不是自己没拿捏好分寸,直接把对方砸晕了的时候,车内忽然有人怅然一叹:“三年不见,你还是不待见我。” 这声音似曾相识,但贾蔷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曾在哪里听过。一边回想,一边出言嘲讽:“原来阁下竟是我的故交?数年未见,着人上门寻衅,阁下如此人品,还指望他人待见,真是痴人说梦。” “他们不是我的人,我刚才是想帮你。” 随着这句话,车中人终于现身。 那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质地精良的箭袖短袍勾勒出肌肉微隆而优美流畅的身形,衣物没有如时下京中流行那般加缀绣纹珍珠,显得分外爽利。他的皮肤亦不若京中世家子弟一般苍白,而是抢眼的小麦肤色,却显得五官格外深邃英俊。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盛在官窑白瓷中的新粹蜂蜜,看似纯粹,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教人目不能移。 这陌生的少年,竟是罕有的英俊。 但,明明陌生如斯,贾蔷却又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盯着少年英气逼人的眉目端详片刻,突然灵光乍现,他终于认出这人是谁,却更觉难以置信:“冯公子?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这人居然是冯紫英,贾蔷记得这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皇室后裔。三年前初见时,他与自己一样,皮肤白皙,五官过份精致,看见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兄弟。 三年过去,他自个儿除长高了些之外,模样并未大变。可冯紫英只是晒黑了一些,整个人就从俊俏变成了英俊,那份英姿勃勃压过了精致,显现出十二分的男子气概。 ——也许自己该多晒晒太阳,说不定也能从小白脸转变成英俊儿郎。 贾蔷盯着那张已不大看得出与自己有相似之处的面孔,不无嫉妒地想到。 神思游移片刻,他才想到一个早该意识到问题:“冯公子,你何时回的京城?” 当年他从贾敬的话中得知冯紫英的身世,知道他实是汝南王留存的唯一血脉,深受今上忌惮,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痛下杀手。他的养父神威将军一直带着他避居于外,几乎从不回京。而且最近也没有听说过他要回来的传闻,这个人,为何要回来?怎么敢回来? 冯紫英的回答非常直接:“最近有事,就回来了。” 贾蔷顿时哑然,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似乎从以前开始,冯紫英就常常让他无言以对。 “那个人——”冯紫英指了指眼珠子乱瞟,明显正在寻思脱身之计的肖东魏:“他新投靠了北静王,而北静王最近正缺钱。他急于邀功,所以找上了你。你准备怎么办?” “北静王?他说的王爷是北静王?”贾蔷有些吃惊。忽然想起,之前与官学来人交谈时,对方曾提起北静王准备宴请此次京内中举、且排行靠前的一部分举人,并一些名士,不日就要往各家下帖。 想起这几年来,关于这位王爷的某些传闻,贾蔷眸光一闪,做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决定:“冲着王爷的面子,我也不能太为难他,是不是?” 说罢,他大步走到肖东魏面前,亲手替对方整了整衣襟,又拍了拍那张因为紧张而绷得比响鼓还紧的老脸:“肖老板,我和你讲国法,你和我讲生意;我和你讲生意,你又和我讲拳脚。你比女人还多变,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你倒说说,你现在想怎么办?” 刚刚见识了他的身手,又见他如此“亲近”自己,肖东魏只觉周身汗毛都炸了。眼珠下意识死死盯着贾蔷的手,生怕他一个发力把自己也给扔出去。正浑身僵硬着,他脑子也跟着发蒙:“我……我想走……” “不要赔偿了?” “不、不敢。” “你丢的东西,与我的伙计无关?” “无关,无关……” “嗯,大伙儿可都听见了。”贾蔷向众人行了个罗圈揖,末了又向肖东魏道:“看来是肖老板搞错了,你走好,恕不远送。” “走?你真让我走?”乍然听到这句,肖东魏头更晕了,但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像喝了参汤似的,格外来劲儿。扔下满地的打手,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蹿到街口,一溜烟跑远了。 一桩意外如此收场,客人们不免议论纷纷,皆道贾蔷大度,竟不计较便轻易放过了肖东魏。连声夸赞说他是个实诚人,以后还要多多捧场。 指挥伙计们收拾残局的升叔听得悄悄咧嘴:“既知道底细,何必还揪着小蚂蚱不放,改日直接找正主多好。” 一旁,贾蔷拍了拍他的肩膀:“升叔,还是你知我心。”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正竖着耳朵听他们主从对话的冯紫英:“多日不见,本该替冯公子接风洗尘——”但在下尚有事在身,恐怕…… “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不等贾蔷反应过来,冯紫英已直接往后院走去。不偏不倚,挑的正是一处空院,似乎对逢源坊的规矩门儿清。 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将贾蔷憋得翻了个白眼。不想与冯紫英牵连过深的想法似乎没法实行,又不能直接赶人走。没奈何,他只得跟了进去,悻悻道:“冯公子既有雅兴,在下奉陪。”   ☆、第53章 五十二宝钗 伙计们不知贾蔷心情复杂,只道小东家头一次在逢源坊招待客人,遂都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侍候。落座不过盏茶功夫,各色菜肴便流水价一般呈了上来,色香味俱全,教人食指大动。 因刚才被冯紫英的直白吓了一跳,贾蔷不敢再问他私事,怕一个不慎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白白搅进无利可图的风波里。便拿了菜品来当话头,指着一盘脐蟹酥说道:“秋时正当吃蟹。这蟹是养在城郊塘子里,提前几天用清水养着,吐完了泥沙才送到店里来的,就吃个新鲜干净。你且尝尝。” 冯紫英品了一口,微微点头,赞道:“果然鲜香。改日你随我到山庄上去,我打狍子竹鼠给你吃。那些小东西天生天养,吃山泉野果长大,肉质细嫩无比。只要用火那么一烤,单抹一层盐,就香飘十里。” 贾蔷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哪里肯接这话。干笑了两声,还待再介绍旁边的瓤虾圆,却听冯紫英又说道:“来前我在山上打了个小东西,本说想做个手套子,没由来觉得有些眼熟,便将它养了起来。我原本一直奇怪为何如此,直到今日,才知缘故。” 说罢,他停筷看向贾蔷,目中大有深意。 贾蔷大是疑惑,但又怕贸然相问,冯紫英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出来,只得苦苦忍下:“冯公子喜欢就好。” 冯紫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 这顿饭吃了个把时辰,贾蔷却觉得比一连两天坐在那气味熏逼的试场考试时还难熬些。终于听冯紫英说告辞,方如蒙大赦般悄悄松了口气。 这厮来历复杂,像是个没裹好的炮仗,火药星子斑斑点点,稍不留神就要碰着。还是有多远就离多远的好。 将他的轻松看在眼里,冯紫英眸色愈深。亲自把马匹从残破的马车上卸下来,他拢着辔头,作势翻身欲上,却忽然又向贾蔷耳畔轻声说道:“这几天你只管看热闹,不要掺合。” 贾蔷闻声一愣,下意识刚想问个明白,冯紫英却已上马扬长而去。盯着他束在顶心、同马尾巴一起左摇右甩的长发,贾蔷悻然之余,颇有几分想揪住那“尾巴”把他扯下来拷问明白的冲动。 他不信冯紫英看不出来自己的态度,却又时不时地勾一下他的好奇心,着实可恶。 不过,他说的热闹,会是什么? 贾蔷若有所思,直到伙计连唤几声,方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那位公子留下的马车怎么办?”伙计指了指地上。马车刚才被贾蔷一个铜鼎砸碎了半边,虽说补补也能用,但未免费事。 “劈了当柴烧,好歹能省两担柴禾钱。” 只可惜还抵不了刚才那顿饭的银子。想到这点,贾蔷略有惋惜。直到升叔拿着算盘并清点册子过来,一五一十地报上了肖东魏今天造成的损失,贾蔷才重新振作精神:“打扫干净,但先不要买家具,等回头北静王府的帖子送到了,我找他说道说道。” 之前官学里那两人见了封赏乐得找不找北,对他说了一大堆奉承话,末了把北静王要下帖子延请新晋举人的事,也当成件宝似的,殷殷勤勤献了上来。 听那二人的口气,他本以为宴请至少在十天半月之后,却不想料理完铺里的事情,刚刚回府,长阳便将帖子呈到了面前:“爷,这是王府管事亲自送来的。小的留他吃了一回茶,他说王爷此番请了近二十位文士,待后日大家一道清谈品茗,定然热闹又不失雅致。” “热闹……”忽地触及冯紫英之语,贾蔷不禁心中一动:难道他口里的热闹,就是此事?但表面看来,这不过是喜欢礼贤下士的北静王主持的又一次文人小聚而已,能有什么特别热闹的事? 也许,是有什么自己尚不知道的事正在酝酿,而冯紫英也正是为此回京—— 一念未已,婢女白鸽忽然来报,说东府琏二爷遣了小厮来请他,说是十万火急之事,请他务必走一趟。 贾蔷立即会意:必是凤姐那事发作了。他深憎凤姐,听说她背晦倒霉,且又是自己推波助澜,不禁微笑起来:“那边如何了?” 白鸽答道:“才刚爷将那两位官学的人带进了院子,后头青云姐姐着就着人把痛得打滚的满儿送回了荣府,又大张旗鼓地帮忙找大夫。等琏二爷从外头回来时,此事已是阖府皆知。人人都道琏二奶奶心毒,竟要置二爷的血脉于死地。但琏二奶奶却一口咬定是以为满儿和小厮鬼混才有的孽种,并不知实情。现儿听说大夫还在忙着诊脉开药,以期保住那孩子。琏二爷和二奶奶则在外间撕扯,各执一词。琏二爷实在无法,才想请爷去作证。” “琏二奶奶竟肯让他请我?” 他这一问,不独白鸽,其余下人亦纷纷窃笑。白鸽抿嘴答道:“正是不愿呢,那小厮过来时,帽带都是歪的,衣裳上还有鞋印,倒像是被谁脱下鞋子砸了一下。” 想像着那情形,贾蔷不由哈哈一笑:“琏二叔难得找我,冲着他几年前帮我打过贾瑞的情,我也该过去。” 他虽然痛恨凤姐,但却并未迁怒贾琏,只当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并无特别。肯走这一趟,为的无非是借贾琏拿捏凤姐而已。 当下随着小厮施施然到了西边院儿里,只见院门紧闭,几个老妈子假装扫洒,实则皆拄着扫帚,支着耳朵听院里动静。一时见贾蔷过来,才行了礼又装忙碌,四散开去。 贾蔷装模作样敲了敲门,只敲了一下,便听里头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奶奶今日忙,议事的明天再来!” 接着却是一声脆响,似是谁脸上吃了记锅贴:“蹄子别随着那悍妇添乱,必是蔷儿来了!” 认出这是贾琏的声音,贾蔷更觉好笑。 笑意一闪而逝,贾琏已亲自开了门。他平时总挑着一双桃花眼待笑不笑,此时整张脸却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蔷儿快进来,我有事要问你。”方将人让进里头,便紧紧掩了门。 院里看似并无异样,气氛却不大寻常。凤姐丧着脸站在檐下,面上隐约有几分懊恼,一双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像是在思考对策。满院的丫鬟小厮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地贴着墙角站好,装得木胎泥塑一般。 贾蔷似是一无所知,侧头听了听屋里的动静,“惊讶”道:“里头有大夫?是谁病了?” 此言一出,贾琏立即眼迸火星,狠狠瞪着凤姐。凤姐被他瞪得心虚,立即别过头去。但到底素来骄狂惯了,用鼻孔哼了一声,拖长腔调说道:“还不知是哪个奴才的种呢,也值当急成这样。” 见她竟如此冷言冷语,毫无心肝一般,贾琏再忍耐不住,卷了袖子就待上前动手。凤姐这才慌了神,连忙闪身躲在平儿后面,尖声说道:“你敢!你只管动手!你若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王家必不放过你!” 贾琏指着她恨声说道:“你们王家?你都进了贾家的门,还口口声声你们王家!你既把自己当外人,难怪对要我贾家的儿孙下死手!” 凤姐冷笑道:“儿孙?谁的儿孙?你们已过了明路?收了她做通房?还是明公正道开了脸做姨娘了?三五不知一个丫头,也不晓得跟谁厮混过,你就一口咬定是你的种?见过捡钱捡骂的,还没见过捡绿帽子戴的!” 贾琏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一个倒仰,但究竟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满儿虽是陪房,默许了早晚是他房里人。但他碍着凤姐之威,怕她拈酸吃醋闹得后宅不宁,虽然私下已与满儿如此这般成就好事,但一直未敢告诉凤姐。直到今日得知满儿竟已有孕,凤姐怒而动手,才悔不当初。 因自家着实有几分理亏,贾琏遂强忍了火气说道:“你只管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动手就是你的不是。好歹一条性命,你怎么下得去手?” 凤姐最清楚不过贾琏的性子。见他有几分气软,马上趁虚而入,乍呼抵赖:“我还不是为了咱们房里的脸面——当时乍然听满儿说蔷儿对她如此如此,我已是慌张得不得了。再听蔷儿驳了她的话,她又突然自承有了身孕,更是惊慌。究竟她是我的陪房丫鬟,莫明有了身子,又同东府的侄儿有所牵扯,这话传出去得有多难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府里就是这般不干不净的。我一时着急上火骂了她几句,她就作天作地叫嚷起来,非说我打了她。你说我冤不冤?” 被凤姐唱作俱佳地演了一出,贾琏面上不觉又迟疑起来。见状,贾蔷淡淡说道:“满儿这丫鬟我不过见了几面而已,我不知她为何突然会攀咬我,但她在我门前跪了一早不言不语,偏二婶子去就开了口;且那证物二婶子连问都没问在哪儿,就直接着人拿了过去,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说着,他也不理凤姐陡然变得十分难看的脸色,故作疑惑:“二婶子,不知可否为侄儿解惑?” 贾琏并非蠢人,被贾蔷轻轻一点,顿时醒悟过来。他不知凤姐与贾蔷之间的恩怨,还以为是凤姐发现了他与满儿的私情,便想了这出嫁祸再戳穿的好戏,最终目的是想污陷满儿怀了野种,逼她落胎将她卖出府去。 所谓怒急攻心,这猜测虽有疏漏之处,但贾琏却一时想不到,只咬牙切齿悔恨自己为何娶了这般毒妇,竟容不得自己有孩子——他对满儿只是一时新鲜,并无多少真心实意,若非她已有孕,任凭王熙凤如何蹉磨满儿,他最多说上几句,断不至如此愤怒。 阴着脸正待说话,屋内忽然门帘一掀,大夫擦着汗走出来,神情疲惫又无奈:“老爷夫人,孩子没保住。且那姑娘伤了元气,今后怕是再难有胎了。” 话音方落,贾琏恨恨捶了一把石墙,黯然无语。其余小厮丫鬟亦是面色惶惶。独有凤姐,先是得意一笑,继而又假装懊丧地哭泣道:“早知如此,我也不该为气着她不上进说她,以至她伤心过度,竟坏了身子。可怜她服侍我一场,却落得这般下场!” “收起你那通装腔作势,没得教人心烦!”贾琏至此已是彻底看透了王熙凤的心肠。一想到这美娇娘的皮相下,竟有一颗比蝎子更毒的心,顿时周身阵阵发寒。 凤姐不知贾琏心里所想,还以为孩子既然没了,相公再怒也只得认了。只消自己如从前一般使出水磨功夫,房中事时让他尝点甜头,再哄上一哄,不怕他不回心转意。 未想贾琏竟连正眼都不看她,只向贾蔷说道:“如今多说无益,只白教你走这一趟了。” 贾蔷道:“二叔请节哀。待二叔心里好些了,还请到我院里来,我有事要问叔叔。” 贾琏心里微奇,抹了把脸,强打精神道:“你现儿就说了吧,何事?” “今日二婶在官学之人面前,口口声声说我对满儿用强,还把那假证抖给人看了。侄儿年轻不知事,还想问问二叔,若他们从此对我有了成见,该如何弥补?”贾蔷沉声问道。 原本正盘算着如何拿下贾琏的凤姐顿时忘了其他,马上反驳道:“这可怪不得我,谁知道满儿竟向老虎借了胆敢赖上你?再者,我也是一时气恼,多说了几句,你向他们解释明白不就完事?这点子口舌也值得当成件事来说,你是嫌你二叔还不够心烦吗?” 见她倒打一钯,贾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婶好口齿,原来这事竟是我的不对?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人家为莫须有的事指责我品行不端时,可不会特地说一句‘他家除了这贾蔷,其他人还是不错的’。正如二婶适才所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府里就是这般不干不净的’。” “你——” “够了!” 凤姐还待抢白,却被贾琏断声喝止。看着成亲堪堪一年的妻子,他满面失望地说道:“我本当你生性善妒,所以行事全无心肝。没想到更有甚者,你为了出一口气,竟不顾府里脸面。蔷儿参加科考,阖府皆知,你会不知道今天放榜?你特地挑着外人在时过去,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好除掉满儿罢了。只为如此,你便不惜葬送亲戚一世的名声。你的心肠何止歹毒,简直是泡在砒霜里的!” 贾琏声调并不高,但却一字一字敲在凤姐心坎上,有如洪钟大吕,回荡不休,震得凤姐面色发白。之前那些自负自信,自以为是,忽然统统不见了踪影。她有种预感:从此之后,自己也许永远挽不回丈夫的心。 不理满面灰败的凤姐,贾琏又对贾蔷说道:“我虽只用银子买了个闲职,但也认识几个人。这事是二叔对不起你,我一定帮你摆平,让那些人忘了这毒妇说过的话。” 虽然知道事态并没有贾琏以为的那么严重,贾蔷还是对他有所改观。这男人虽是表面看上去贪花好色,手头撒漫,油锅里的钱也要捞出来花个干净,十足的纨绔脾气,但到底是有几分底线与担当的。 今世第一次,他真心实意喊了声二叔:“二叔,有劳。” 贾琏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在先。” 目光依次扫过一脸苦涩的贾琏、愣然无语的凤姐,贾蔷悄然收回了之前讹诈一笔的打算。 他向来是人敬一分,还报两分的性子。投桃报李,权当是卖贾琏一个面子,至少在今天不要让他百上加斤。而且,王熙凤得到的报应,远比他原以为的要多。开始他只想借力打力,让她闹个没脸,但是现下,除了灰头土脸,她还失去了某种更宝贵的东西。 眼见这场闹剧告一段落,贾蔷离开了西院。站在下沉的夕阳下,微微眯了眯眼,正寻思贾母会不会因此事怪罪凤姐,忽有一名少女缓缓走来。 起先贾蔷还以为是荣府的哪个丫鬟,偶然多瞟了一眼,方惊觉她穿戴不俗。且兼面若银盘,目若秋水,端的是个美人胚子。颈间挂了一只赤金璎珞项圈,身段微见丰腴,这才反应过来是谁。 比前世早了几年到贾府长住的薛宝钗。 这几年刻意经营,一则靠着青云,二则借赖贾敬手下那几个神秘的高手,贾蔷消息十分灵通,两府里基本没什么事瞒得过他。当下一见薛宝钗,他立即想起某些事来。 当初方至贾府,恰逢宫内选秀,王夫人急急忙忙替侄女把名册呈了上去。但因薛家祖上虽然清贵过,如今已两世未有人做官,被人挑了个出身不显的由头,轻轻松松刷了下来。 此后王夫人大病一场,薛姨妈也再没了初至时那种看似小心却又忍不住要炫耀的劲头。虽然还是逢人带笑,却不再那么有兴头。只带着一双儿女在梨香院里度日,并时不时见见掌柜们,打理京中生意。 同样是在京里做生意,贾蔷虽未刻意去打听,却也知道薛家产业近年屡屡缩减。按说承平年间,既无战事,亦无饥馑,任薛蟠如何年少无知,掌柜们毕竟是使老的,断不至艰难到这地步。 外人奇怪,贾蔷身在局中,却看得分明:薛家每削减一分,贾母与贾政就要红光满面几天。一次两次,尚可当是巧合。但屡屡如此,教人很难不去联想。 想明白个中关窍,贾蔷只能摇头:上辈子贾府趁林如海辞世,假保管之名,从林黛玉手中拿走了绝大部分家产。林家乃钟鸣鼎食之家,林如海又放了几年的盐政肥缺,贾府坐享其成,起码拿了一二百万的银子。今世换作薛家,却不知会不会一直由得他们吮血吸髓? 好奇归好奇,贾蔷并不想去提点薛家。他与薛蟠是酒桌上的交情,有如醉后胡言,当不得真。且薛家向来也不拿他当回事,他何苦上赶着? 他只道薛宝钗是有事来寻凤姐,微侧了头刚要走开,却听她叫住自己:“蔷哥儿请留步,我有话说。”   ☆、第54章 五十三错认 听薛宝钗叫住自己,贾蔷心内更奇。男女有别,他又不似宝玉那般爱在内帏厮混。除年节家宴远远见过几面之外,与宝钗再无接触,论起熟悉,还不如一个看偏门的婆子。且听闻宝钗素来老成持重,贸然叫住自己,定然不会为了寒喧闲话。 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贾蔷问道:“何事?” 宝钗团扇掩面,目不斜视地说道:“听说蔷哥儿后日要赴北静王府做客。不知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哦?带谁去?” 贾蔷心里猜着多半是宝玉。宝钗在荣府住了三年多,同宝玉相处甚是融洽。虽然背地里宝玉时常惋叹这么个仙女模样的好姐姐,为何有一肚子仕途经济的说道,但平时无事,依旧喜欢去寻宝钗。两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冷眼看着,都说宝钗将来必是要许与宝玉做二奶奶的。 宝玉比贾蔷小了两岁,但贾蔷在他这个年纪上,已经得了童生,宝玉却还连四书五经都背不齐全。再过两年,料来也不能中举。科举入仕一路不通,将来只能靠荫恩。素谙上进之道的宝钗多半是想到这点,才会拦住他,请他提携一二,让宝玉在北静王前有个露脸的机会,将来也能多个举荐的人。 贾蔷自认想得不差,未想,宝钗开口却是出乎他意料:“不瞒蔷哥儿,我家生意近来有些艰难。论理我一个女儿家不该管外头的事,但见母亲日夜愁苦,又不忍不理。因听我哥哥说,近来想做批新造绸缎的生意。是以想请蔷哥儿帮他在北静王前引荐引荐,挣个机会。无论成与不成,我家必定重谢蔷哥儿。” 这答案着实有些意外,贾蔷一时没有言语,只在心中思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家再如何被荣府勒啃,一时半会儿也伤不了元气。单单只为了一桩生意,也值得宝钗亲自走一遭?若说她想打着生意的幌子做其他事,倒还合理些。 只是,薛家能与北静王有什么交集?众所周知,北静王素来只与文士才子交好,薛家两代都没出过正经读书人,外人差不多已忘了他们祖上还有过紫薇舍人,看着他家就是个皇商——慢着,皇商? 突然想到之前冯紫英说北静王近来缺钱之语,两下相证,贾蔷心里顿时生出某种猜测。 他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不禁重新审视起薛宝钗来:薛姨妈连守成都艰难,遑论拓取;而只知酒色财气的薛蟠也断断想不出这法儿,必是出自宝钗授意。果真如此,这女子真是聪明得过份,只可惜不是男人,拘在闺中,难有作为。 被贾蔷一看,宝钗亦不像普通闺秀那般脸红扭悝,只坦然问道:“我家实在无法,还请蔷哥儿帮忙。” “我先问一问王府的规矩,若是得行,便带了薛大哥去也无妨。” 贾蔷嘴里答得保守,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决定不管想什么法也要把薛蟠带到北静王面前。想到事成之后,贾母贾政的精彩嘴脸,他就万分期待。 宝钗见他话说得松动,不禁微微含笑,向他点头示意:“有劳蔷哥儿。” 当日下午,贾蔷品着应季的果子,边听青云绘声绘色地描说老夫人如何将凤姐与贾琏叫到跟前儿,先骂凤姐太过心急,误以为丫鬟与外人厮混,不问青红皂白便处置她,以致误伤了贾琏的骨血;又怪贾琏行事不讲究,抬举通房丫鬟竟不说与正房娘子知道,才酿出这场误会。 听至此处,贾蔷用竹签子挑起块去了籽儿的西瓜填进嘴里,眯起眼睛,略带含糊地问道:“看来老太太还是偏袒琏二奶奶,那琏二叔是何反应?” 青云道:“琏二爷一声不吭,就支楞楞任着老太太数落。不是奴婢多嘴,老太太确实偏得太过,这事放在别家,哪怕是装装样呢,也要受点罚。唯独琏二奶奶半点干系都不担,说到后来,老太太反而还安慰她,让她莫因气恼伤了身子。” 得知贾琏的反应,贾蔷便不太在意贾母对凤姐的态度了。凤姐过门这一年来,将贾母哄得团团转,连原本被她横眉冷目的王夫人,也在凤姐的斡旋下渐渐又入了贾母的眼。虽然依旧言语冷淡,但比起先前动不动就甩脸可谓是天上地下。今日贾母为了凤姐嗔着贾琏,倒也在亦料之中。 只不过,以贾琏的为人,若是把贾母的话听进去,定会分辨一二,为自己未见天日的骨血、为满儿争上一争。现下不言不语,只默默聆听,却不代表他就这么服了软,而是已对说教之人心灰意冷,恐怕心里还更恨凤姐。可笑凤姐自以为有人撑腰,殊不知,贾母只能管到面子,天长日久关起门来过日子,蹉磨的还是她自个儿。 看来,贾母对大房还真是不待见到了极点,哪怕偏疼凤姐,也未因之爱屋及乌,对贾琏另眼相待。 正想得入神,忽有人来报,说是梨香院的薛蟠打发人送了贺仪过来,特地恭贺贾蔷高中。 随着小厮的通报,一担担扎着红绸的礼物便抬了进来,不多时便堆满了院子。细细一数,竟有八担之多。等薛家下人笑容满面地呈了礼单上来,贾蔷接手一看,除各色名贵绸缎用物之外,另有二千两白银。 赏了送礼的几人,贾蔷命人将东西归到自己的小库去。一旁,青云清点归库回来,回禀完毕,又撇了撇嘴:“荣府上下竟不如一个亲戚知礼呢。那边几房都只打发了人来道喜,又说日后摆酒,送的东西一看就仓促简陋,不但不如外头的人送来的好,比起薛姨妈家的也是差远了。” 贾蔷笑道:“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好处?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原本只有五分的猜测,见薛家竟送如此重礼,顿时有了十分的笃定。若非为了摆脱贾家,只是为了接一单绸缎生意,薛蟠何苦连自己这中间人也要重金打点?重礼所下,必有所求。 他之前对宝钗所说的先问问王府规矩云云,不过只是托词而已。料来仗着解元这块招牌,带个把人进府,北静王当也不会计较,遂直接让长阳捎口信与梨香院:“明日午时你去找薛大爷,告诉他往我这里来。” 待到次日,薛蟠穿戴齐整,眼巴巴望着院门,直等到望眼欲穿,长阳才姗姗来迟。薛蟠牢记着妹妹的叮嘱,也不敢抱怨,忙随了长阳来寻贾蔷。 贾蔷早设了车驾等在偏门外,一见薛蟠,微微拱拳,说道:“时辰不早,走吧。” “你就这样去?”薛蟠点了点贾蔷身上的暗纹素袍,又捻了捻自己身上的锦绣罗缎:“你该穿些个鲜明衣裳才好,且你人又白,蓝色红色都衬你,为何穿这么素净?” 薛蟠初至时也曾对贾蔷起过暇思,被不动声色整了几次后,终于醒悟过来,老实本份了许多,把贾蔷看得如修罗夜叉似的,不敢再动半分邪念。只是今日事干重大,忍不住多了句嘴。 “我自有道理。”贾蔷不耐烦道:“快上来。” 薛蟠再不敢说什么,拱着身子坐进车内,一路安安静静坐到了王府。 北静王位列四王,府邸自非贾府可比。大气轩峻,尊贵华美,单是门房那处小院,就抵得过贾府姨娘的居处。 只是,王府虽然华美,却也只是人间富贵。早见识过系统造化天工的贾蔷固然欣赏,也未露痴叹之色,比起旁人,格外从容,教引路的王府管事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倒是自认自家富贵已极的薛蟠,入了王府后只觉大开眼界。不敢乱看,却又舍不住不看。心内矛盾撕打,着实辛苦。 王府今日设宴,乃是打了赏菊的名号。挑出一处宽敞临水的院子,用清一色的黑漆描金架子搭了九层高的塔型花架,最下一层是金灿黄菊。由下至上,花色渐浅,中间又杂有各色菊花,娇蕊重瓣,层层芬芳,鲜艳异常。最高处却是一盆墨菊,种在岫玉盆中,黑白分明,甚是夺人眼目。 因他二人来得略早了些,赴宴之人尚未齐至。管事将他们引至院内,暂到廊下坐着喝茶。薛蟠肚里计较了一路,哪里坐得住。窥着无人在侧,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对贾蔷说道:“蔷哥儿,听说陛下有意立北静王为太子。你怎么看?” 今上已逾四旬,却至今无后。早在一年前,朝中便有不少大臣便奏请皇上,意思依照本朝先例,自宗室亲王之中择贤而立。皇帝不置可否,并未同意,却也并不见压制这类章折。渐渐的,这股声音便越来越大,许多大臣都上奏陈情。 奈何本朝宗室却是人才凋敝,除却老迈之人,当龄的几位要么身有隐疾,要么学识浅薄。看来看去,最合适的竟只有两位,一位是东宁王世子水笙,另一位便是北静王水溶。 但二者相较,东宁王世子却又失之木讷,不但甚少与朝臣来往,就连寻机试探的臣子也都吃了闭门羹。如是几次,许多朝臣们不免向素有贤名,极是礼贤下士,又深受陛下宠爱的北静王靠拢。近来无论朝野,立北静王为皇储的呼声甚嚣尘上。 贾蔷看了一眼紧张的薛蟠,摇了摇头:“我只是个举人,离入朝为官还差了一阶,正是忙着念的时候,还无需理会朝政。” 薛蟠向来不大管得住嘴,尤其是喝酒吵架时,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贾蔷可不想对他掏心窝子,白白落人话柄。 薛蟠却把这话认了真,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听人说,这件事北静王也很上心。近来招徕的门客比以往多了好些,似乎还做了别的事,难免手头不凑。我今天来本是想……咳咳,只是看了这里的气象,又不免沮丧。任他再怎么手头不凑,也是皇室宗亲,听说陛下随手赏他的,都是别人一辈子求不到的珍宝。他怎会看得上我这小小皇商的孝敬?” 但凡与贾府走得近的人皆知,贾蔷与荣府不合已非一日两日。况且稍后或许还有请他帮忙之处,薛蟠便照着妹子的主意,露了口风给他。 闻言,贾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薛,你把这话告诉我,不怕我转头说给老太太她们听?” “得了,你怎么待她们,难道我不知道?老实告诉你,三年前刚到京城时,我听了你的事还纳闷。等住了些时日后,我才晓得,被他们坑的不独我薛家,你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只是我家却又比你更苦。” 薛蟠并母亲妹妹一开始还以为贾政是好意帮他们,直到所谓打通关节的银子一次比一次要得多,被勒啃了一二年才渐渐回过味来,然而已是骑虎难下。因王夫人书信挑唆,薛姨妈已同几个小叔闹得几乎翻脸,若回老家,还不定怎么着,只得装作一无所觉,继续隐忍,伺机寻找出路。 千辛万苦在京里打听了一年,知道北静王深受宠信,又有望登位。甫一得知他正短银子使,便欢欢喜喜前来探路。 但薛家着实没个得力的人,总不能将这事交给管家掌柜们去办,妥不妥当尚在其次。一旦走漏风声,贾府定然不依。贾家是地头蛇,薛家却非强龙,届时大有麻烦。是以宝钗一力主张出其不意,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所以连找贾蔷帮忙都是找了借口,直到入了王府,自觉事成一半,薛蟠才道出实情。 薛家自以为行事机密,却不想早被贾蔷看穿。当下贾蔷也懒得再装惊讶,只微微一笑:“自古男儿有高志。你终究姓薛,虽说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但一昧靠着贾府却也非常事。你想上进谋个出身,乃是志存高远,只是我不明白,你难道只是想给王爷献银子?” 薛蟠向来被人看低,笑他才疏学浅。纵有人肯奉承他,也是夸他有钱、夸他御女有道。难得有人夸他志向高远,顿时喜得抓耳挠腮,马上把贾蔷认做了知音。一时将妹子的话都忘光了,忙又说道:“你可别小瞧。王爷虽说呼声最高,然到底非正统苗裔,也得四处打点活动,结交重臣,才便日后行事。我家虽非倾国巨富,但自忖家底也不输什么,若能襄助王爷成功,可是不世奇功。” 这般口吻,明显是宝钗私下的机密之语。薛蟠却一时嘴快说了出来,听得贾蔷心内暗暗摇头:可惜薛家这对兄妹生错了模子,若是倒换一下,薛家肯定不是这般光景。 想归想,贾蔷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打个哈哈说道:“老薛,往日我倒错看了你,没想到你见事如此明白。日后功成名就,可不要忘了我这老朋友。” “你放心,今日还是你带我进的王府,我怎么会忘。” 薛蟠没口子地答应着,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突然猛地挺直了腰杆——前面有人在随扈簇拥下缓缓行来,身长玉立,面若美玉,嘴角噙笑,观之教人如沐春风。薛蟠虽不认得他的脸,却认得他身上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知道这定是北静王无疑。 他在家时,宝钗早教了他一大篇话,让他见到北静王后如此这般。他背得熟烂,但这会儿乍眼一见本尊,顿时把话全忘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却死活想不起该说什么。 没奈何,只得先硬着头皮上前问安。不想,北静王视线扫到这边,眼神便是一凝,随即走了过来。 薛蟠只道自己精诚所至,打动了王爷,不想北静王近前后看也没看他,只含笑看着贾蔷:“宝玉也来了。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贾蔷一愣:“王爷这是……” “我曾在令兄停灵时去过贾府,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你当时不知我的身份。”水溶笑吟吟道,“你那时年岁尚小,多半是不记得了。当年本王一见你,便知你面相不俗,将来定有一番成就。如今贵府已是出了一位解元,想来日后宝玉亦不遑多让,定能光耀门楣。” 话音方落,周遭便响起一片赞美之辞:“王爷当真眼光不凡,识贤知人,无愧贤名。” “没错没错,我看贾少爷乃是人中龙凤,前途无亮哪。” 也有人趁机酸溜溜地悄悄踩了贾蔷几下:“能被王爷如此看中,贾兄必是高才,且又天生异象。将来必定连中三元,比尊府贾蔷更胜一筹。” 贾蔷听着这堆清客的阿谀附合,再看看犹自含笑的北静王,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被对方一提,他已经隐约记起,北静王应该是当年贾珠葬礼上,那个傲慢寡言的少年。只是几年过去,怎么就成了这等性子?且不提这个,就连他的样貌也远没有过去那么英气,反而纤秀了好些。让自己一时没有认出来。 提起样貌变化,贾蔷不期然想到了冯紫英。心道这两人竟是截然相反,一个越来越英姿勃发,一个越来越秀气,性子也近同样貌。莫非真是相由心生?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多看了北静王几眼。这些年他已将微表情观察那套炼得炉火纯青,细细一看,竟发现了一些寻常人难得注意到的细微之处:北静王虽貌似含笑,眼神却有些闪烁;唇角弯弯,眼角却没有笑纹。 综合种种迹像,贾蔷马上得出结论:北静王的性子并未改变,只是刻意伪饰,让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 因为荣府之人的关系,贾蔷最不喜欢伪饰之人。当下笑容一敛,低头退开几步,避过了北静王伸出的手:“在下惶恐,王爷怕是认错了人,在下乃是贾蔷,并非宝二叔。” 北静王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不对,当年本王——” 一语未了,他忽然哑声:当年把那引路的男孩错当成生有异象的宝玉的人,可不正是自己?这些年他也没再见过宝玉本人,才会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错认下去。 北静王尚在尴尬,刚才逢迎拍马的人脸色却比他更加好看,一个个脸上青白交替,眼珠转得像摇筒里的骰子,搜肠刮肚地找解围办法。 正在这时,忽有一人匆匆过来,身材高大,样貌英俊却失之阴鸷,赫然竟是当年在飞白楼为难过贾蔷的江望。 看见此人,贾蔷倒没有太多惊讶。他早就听说,江望与北静王走得很近,俨然是左臂右膀的样子。 当下江望附在北静王耳畔低语几句,北静王顿时变了神色,失声惊呼道:“事干皇家血脉,陛下怎会如此痛快便让他认祖归宗!”   ☆、第55章 五十四算账 “王爷,请借一步说话!”江望急急连忙止道。 一时情急,北静王声音略高了些。好在四下都是心腹,又被江望高声一喊,四下无关人等倒未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奇怪地看了过来。 北静王定了定神,勉强向贾蔷挤出个笑容:“本王尚有公务,便不与你多说了。请自便。” 说罢,便甩袖而去。江望急急跟上,几名正相顾惊诧的心腹见状,也跟了过去。 被江望一岔,薛蟠并未听清刚才北静王说了什么,只是跺脚可惜:“难得进言的机会,竟让我给放过了!” 他找不到可靠的人代为引荐,只得自己找机会,偏偏刚才心里胆怯,竟错过了大好良机。 贾蔷却顾不上搭理他,兀自震惊:认祖归宗的难道是冯紫英?难道他进京一趟,为的就是这事? 一念及此,贾蔷好奇心起,打量了一下北静王所去的方向,走到一处花墙下坐定,将五感运到极致,侧耳倾听。任薛蟠再三询问,只是不理。 片刻之后,十数丈外,果然传来人声,却只有江望与北静王。 “那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陛下当年还是王爷时,封地在长临,那人便是从长临而来。据说是走了内侍的门路,将信物呈到陛下面前,又自陈身世。陛下验看无误,说那人正是当年与自己有一段缘份的良家女子所遗之子,便决意认下。待到明日便要在朝会上商议,尽早将他认回。” “荒谬!简直荒谬!前朝为免皇室血脉混淆,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一律不得认回!陛下怎么这样糊涂!” “王爷莫急。依我看,陛下只是因无子,一时心急,才会不多加调查便认下此人。我即刻差人去长临查证,兴许能找出些破绽。若果真有什么,废贬庶人,问罪立斩也不过顷刻之间,王爷不必急于一时。” “也对,也对……呵,本王一时情急,竟险些乱了方寸。你且差人去调查。至于朝中,我会着人奏报提醒皇上,务必谨慎,以免滑天下之大稽。” “还是王爷设想周到,我竟未想到这一层。” “你且差人办去,但今日宴会,你还是要在场,免得让有心人侧目。” “是。” ………… 随着两人声音一顿,立即便有脚步声向外走来。贾蔷连忙避开,走到九重菊塔下,装作赏玩,心内却是惊疑不定。 江望显然是得到秘报,知道皇帝刚刚认下了一个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那人肯定不是冯紫英。皇帝至今膝下无子,固然着急,但这认亲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哪怕是可以认回私生子的朝代,皇帝们无不慎之又慎,不止验明血脉,更要将此人所说的话一一清查,所有细节验明无误,方可认回。 但照江望所说,皇帝只是验看了信物,听对方陈说一番,便决定认回这个儿子,未免太过草率仓促。 疑虑重重,贾蔷突然想到冯紫英那天走前对自己说的话。 ——这几天你只管看热闹,不要掺合。 热闹,难道这才是他所谓的热闹? 伫立半晌,贾蔷心内不断寻思,却始终摸不着头脑。 横竖他目下只是个举子,为官还不到时候。且功利心极淡,想不明白也不着急,反正目前他还不需要为了选择该效忠谁、站谁那边而揪胡子掉头发。倒是心底生出几分喟叹:自己与系统交换条件,换得重活一世的机会,除了挽回当年的遗憾之外,还要过得更舒心快活。可朝中风云变幻,他又不是善于凫水踏浪的政坛高手,若将来挣了官身也这么着,未免自讨苦吃。 但若是不要这官身,就等同舍弃了权势。他又做着生意,倘无此傍身,所吃苦头不免更大。 皱眉之际,贾蔷忽然想到肖东魏闹事那天所称的航海图,蓦地心中一动。但还未来得及深思,忽然一片阴影移到他脚下,随即有人气急败坏地小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贾蔷闻声看去,却是个熟人,之前想讹诈他却碰了一鼻子灰的肖东魏。 贾蔷原本打算趁势找北静王说道说道的,但突然冒出个私生子,触了北静王霉头。要是拿这事去说,指不定就成了出气筒,贾蔷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心里未免遗憾,连带着也不想搭理肖东魏。 肖东魏却是个不知趣的。王府清客也分好几等,他只是不入流的那种,否则也不会急于立功、讨好王爷。他寻常连王爷的面都难得一见,更没资格知道王府内事,所以并不知道贾蔷乃是王爷邀来的客人,只道必是告状来了。不免心里突突直跳,生怕贾蔷说破他那日的狼狈,想将他速速赶走。 仗着是在王府,好歹占了个地利,又见贾蔷衣着淡素,不像世家子弟,且年纪又小,更不可能是赴宴举人。肖东魏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混进了王府,这可不是好耍处。赶紧出去,否则我喊侍卫来拿你了!” 平白少了个进账的机会,贾蔷本就心情欠佳,被肖东魏三五不知地一叫,更是烦躁。他瞪了肖东魏一眼,说道:“你是管家还是二主子?主人都没发话,倒先大呼小叫地聒噪。” 肖东魏被他呛得老脸通红,虽然有几分心虚,但更多的却是恼火:“你别不识抬举!这可是王府,不是你贾家。只要我略大声些,马上就有侍卫把你拿下去!识相的就快滚,惹恼了我可没好果子吃。” 见他还抖起了威风,贾蔷不禁冷笑道:“果子我没见着,不过那天你带去的人倒吃了顿好拳脚,你是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肖东魏脸上阵青阵白,半晌憋出一句:“我就不信你有胆在王府动手。” 这人实在没胆,又爱虚张声势。贾蔷心内愈发不屑,将脸一板,还未说话。一直在留意他神色的肖东魏却已唬得退了好几步,惊声叫道:“别过来,你若敢在王府动手,王爷头一个饶不了你!” 他显然是对贾蔷那天的出手印象深刻,所以才这么慌张。贾蔷瞪着他刚要说话,却听旁边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拦在贾蔷面前,挡去了所有阳光,将他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来人竟是南安郡王世子江望。 以他的身份,一来不会插手去管客人争执的小事。但今日情况不同,他还在为先前那桩意外心烦意乱,正想找个地方泻火,忽听这边有人大惊小怪,便立即走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平日里肖东魏不但难得见到北静王,深受王爷信重的那几个幕僚也是难得一见。至于被目为第一心腹的江望,更是难上加难。当下见世子爷竟站在自己面前,肖东魏不由自主堆起个讨好的笑容,作了个揖刚要问安讨好,忽又想起自己方才有失仪之举,还受这位向来严苛的世子喝斥,多半要遭罚,那谄笑便僵在了脸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旁边,贾蔷表情未变,肚内却已无声一叹。江望那阴鸷性子他领教过,迄今记忆犹新。被他盯上,今天绝难善了,少不得要寻一条脱身之计。 见两人俱是默然,江望心中更加恼怒,方要喝问,忽然觉得面前这秀致少年颇有几分眼熟,不由看凝了眼,一时忘了说话。 贾蔷却是已盘算好一番说辞,从容不迫道:“世子来得正好,我有一笔账要同王爷算一算。听闻王爷与世子素来相契,故想请世子先听上一听。”   ☆、第56章 五十五祸水 “算账?” 听出这话里的戏谑,江望眉关锁得更紧,心道这小子皮相虽好,却是个傻的,竟敢消遣到北静王府来了。 肖东魏却是品出了些别的味道,不禁脸色一白,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想胡乱寻个借口赶紧逃开。 脚步一错,贾蔷有意无意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笑吟吟说道:“说来,这位肖爷正是事主。稍后若是世子询问,还望肖爷莫要推脱。” 说着,也不等江望开口,他继续说道:“我开了家小店解闷,承蒙京内诸位大人不弃,店子不只生意还算马马虎虎,向来也少生事端。倒是前日这位肖爷到我店内,说因我不孝敬王爷,生了我的气。我寻思着王爷从不贵足履贱地,我亦未有福气得见王爷,便未敢信肖爷的话。不承想今日竟在这里遇见,方知肖爷并未说谎。耽误了王爷的孝敬银子,我实在惶恐。还望世子回头在王爷面前替我遮个圆:原是我人少识浅,不识肖爷金面,险误了大事,实非有意。” 这话貌似是在请罪,可话里那浓浓的讥诮味儿,连聋子都能听懂。堂堂一个王府,哪怕想钱花,也只有等人跪着把银子奉上来的份,哪儿会去敲一家店子的竹杠?体面何存? 闻音知意,江望面色比适才更加阴沉十分,向肖东魏怒目而视:“果真如此?” 肖东魏汗如雨下,面孔比那顶供墨竹的岫玉白盆还要更白三分,哆嗦着嘴唇,却抖不出一句囫囵话:“在下……小人……” 江望出身世家,见多了狗仗人势的奴才,一见他这反应,如何不知究竟。他的脾气本就阴鸷,当下也懒得再详询过程,直接把一腔怒气全发作到此人身上,重重一脚踹了过去:“好大的胆子,一个依傍投奔的人也敢坏王爷的名声!——把他拖下去,让他好好醒醒脑子,长点儿记性!” “是,世子爷。” 话音方落,立即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起肖东魏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了下去。肖东魏吓得面色愈白,扭挣着身子刚要求饶,便被堵住了嘴,呜咽闷哼着消失在长廊尽头。 看他那反应,江望所谓的醒脑长记性,绝对教人终身难忘。 发作了肖东魏,江望又冷冷看向贾蔷。尚未到开宴时间,加上之前被那消息一震,北静王正忙着调度安排,以备后手,哪里有闲情来笼络各位文士。所以江望并不知道贾蔷身份,只是觉得这小子有点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他也不欲多想,只待向贾蔷发难。此事肖东魏固然不对,但贾蔷一个小小少年竟敢明褒暗贬地对他说那些话,针砭王府,简直不知好歹! 再一次的,抢在江望开口之前,贾蔷飞快说道:“原来竟是门客仗势欺上瞒下,行此不堪之事,有劳世子处置。恭喜世子,恭喜王爷。” 江望一愣,斥责的话涌到嘴边,又统统咽了回去:“喜从何来?” “恭喜世子为王爷除一蠹虫,恭喜王爷身边少一小人,皆是喜事。还有,”他微微一笑,声音略大了些,把周围人的注意力全招了过来:“世子千金之躯,为公道二字,不惜纡尊降贵为在下出头,实在是胸襟广大。” 他说得情真意切,周围的人听了,只当他攀上了世子,不禁都是羡慕嫉妒。但江望却越发呆愣:自己好像没做什么啊?怎么被这小子说得恩泽无边似的? 他哪里知道,贾蔷以前受过他的闲气,虽然有心报复,但此次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行事。索性先拿话堵住他的嘴,省得他把私生子的气泄来自己头上。 趁江望还没醒过神来,贾蔷以尿遁为借口,浅浅一揖,便飞快离开了院子。 薛蟠早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只是不敢近前,见贾蔷突然离开,连忙追了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月洞门口拉住了他:“蔷儿,蔷哥儿,蔷爷,你不是正同世子说得好好的,怎么抽冷子跑了?我的事儿你可有对世子说了?” 贾蔷摆了摆手,说道:“有真佛在,何必舍近求远?回头直接对王爷说了便是。但今天王爷心情不好,你最好不要去招他。” “你怎知王爷心情不好?”薛蟠顿时急了。 贾蔷翻了个白眼,心道刚才北静王冷脸甩袖走人,合着你都没看在眼里?但看着那堆谢礼的份上,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下:“王爷素有礼贤下士的贤名,但今日却将一干举人文士晾在这儿,迟迟不来招呼,反而还神色匆忙地走出去,显见必是有事。遇事难免心烦,你又不是他的门客故旧,贸贸然往前凑,指不定就白填了限。所以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若你一定要去,我也不拦你。” 一席话说得薛蟠没了主意。他本年轻,惯常只爱与纨绔们厮混,于世路机变不甚通达。进了王府原就畏头畏脑,胆气先自怯了。这会儿听贾蔷说得头头是道,踌躇片刻便打消了主意:“那、那我还是等下次吧。” “我与王爷虽无交情,但冲着我新得的这个解元名头,若是择日登门拜访,想来王爷不至于将我拒之门外。此次不成,下次我与你再来便是。” 也许是因为同样被贾府坑过,加上薛蟠人虽傻了点,却并无坏心,贾蔷难得起了相助的念头,准备帮人帮到底,为他引荐。 得到贾蔷的保证,薛蟠这才愁色消减。又听前面说开宴,满心想要见识王府筵席,连忙催贾蔷快去。 北静王虽担了心事,但还是强打精神过来招呼客人。今日赴宴的大多是新科举人,能挨进王府院子就已经开心得想去给先祖烧高香,哪里看得出北静王是在强颜欢笑。这顿席面倒是宾客尽欢,至于主人,就只有先把气苦自个儿闷着了。 傍晚宴散,薛蟠醉醺醺地回了家里。薛姨妈并宝钗听说他回来,连忙来迎。想要问一问事情是否谈成,薛蟠却总是道三不着两地说些醉话。忽儿说王府侍婢可人,忽儿夸席面精致,忽儿又拉了薛姨妈的手,求她也似王府一般,在家里搭个花塔。 薛姨妈虽是焦急,却更心疼儿子醉了,便示意宝钗先走,等儿子喝了汤睡下,觉醒后再来问个明白。 素来孝顺的宝钗这番却不肯依。自打知道被贾府算计以来,她日思夜想,就是如何脱了这火坑。女儿家最大的倚仗不过是找个好人家,但选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薛家在京内往来的又多是商贾,纵有几个高门,谁又肯聘她这商女做正房夫人来? 倒是王夫人凤姐时常露出要将她许与宝玉的口风,但一则她深恨贾府算计他们孤儿寡母;二则知道贾府内囊将尽,自己若是嫁过来,便是拿着娘家的钱来贴仇人;三来宝玉又不能承爵,且那性子实在是个扶不起的,绵软粘腻,专在内帏下功夫,全无半分男儿该有的志气,还不如自己有主意。若是一往情深,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个贪多嚼不烂的。做了他的娘子,必得一边操心里外事务,一边容忍他与丫鬟们勾勾搭搭。何苦来哉。 事干前程,宝钗也顾不得哥哥还醉着,命厨房烧了浓浓的醒酒汤来,撬开薛蟠的嘴灌了一海碗,又拿醒酒石给他含上,并命丫鬟用冷帕子给他擦脸。 好一番折腾,薛蟠终于清醒了几分,遂迷迷糊糊地将今日情状、并贾蔷之语说了一遍。 听罢,宝钗不由生气:“这个蔷哥儿,敢是嫌礼轻了,竟如此不上心,当面吱唔着把事揭过去了。说是等下次引荐,谁知道那又是什么时候?” 薛姨妈不知女儿心事,只道是着急家产,也是唉声叹气,少不得又劝女儿不要心急,宝钗却也听不进去,只嗔怪贾蔷诓了自家。 母女二人正闷闷坐着,忽听人报说鸳鸯送了点心过来。知道她是贾母的心腹,虽然心里暗骂,然人在屋檐下,少不得陪笑相迎,满口子地道谢。 鸳鸯却是因贾母听了些风声,特特差过来一探究竟的。当下站在正房前,悄悄看见薛蟠的院子里有人往来,端汤倒水,便假装关切:“晚饭还没上呢,瞧薛大爷竟躺下了,可是身子不快?恰好今天张太医来替老太太请平安脉,不如一并看看?” 薛姨妈连忙掩饰道:“没什么,他不过又同那起狐朋狗友吃酒去了。挺一会儿尸消了酒就好了,不必理他。” 鸳鸯一听便猜出来了,心道通风报信那人说得不错,薛蟠果然是往北静王府另寻山去了,这么一来,府里少不得再生风浪。 念头一起,虽极力掩饰,眼角眉梢到底带出了几分。 宝钗较之乃母精明百倍,一看鸳鸯神色,心下暗道不好。念头一转,笑道:“娘可别这么说,是亲戚开口,哥哥实在推脱不了才去的。原是东府蔷哥儿因北静王邀了他,怕年少失仪,想找个伴儿。也不知怎的,放着别人不理,竟找到了哥哥头上。再三说了几回,哥哥才应下来。” 她深知做贼心虚之理,当下便装得一无所知,神色坦荡,故意点出北静王与贾蔷之名。用的是声东击西,祸水东引之计。况且贾蔷素来与荣府不对盘,提起他的名字,贾母定会以为他又生事,便不会再疑心到薛蟠身上。免得打草惊蛇,坏了自家的好事。 鸳鸯听罢,果然肚内又另是一番计较。待回去禀明了贾母,听罢果然也想到了一处,恨声说道:“我还疑惑着他家怎么敢背着我如此行事,敢情是那小崽子又弄鬼,教我虚惊一场,当真可恶!你找人再留心着那边的动静,若他家不再同王府来往,那就真是贾蔷作祟,白教我错怪了薛家一场。” 鸳鸯连忙应下,自去安排不提。但她虽自认吩咐得隐秘,并未告诉小厮们盯梢的目的,却还是教早有防备的宝钗看出了端倪。连忙叮嘱哥哥近来不要再找贾蔷,更不能与任何人提北静王之事。 而贾母与梨香院之间的暗流涌动,又落在了青云眼中。她不知因由,便细细打听了一番,又报与贾蔷。 贾蔷听罢那日鸳鸯与宝钗的对答,马上便猜出了宝钗的用意,不禁挑眉冷笑:“敢算计到我头上,也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虽然只差没与荣府在明面上撕破脸,不在乎贾母的错怪,但却容不得有人借着他的名头背后弄鬼。尤其是这次他难得好心想拉人一把,却得了这么个回报,更是生气。 “系统,以前你说过,我的任务之一是阻止薛宝钗嫁给贾宝玉,对么?” “是的,宿主。” “很好。” 确认之后,贾蔷特地将薛蟠邀到逢源坊。不待人坐定,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老薛,我知道荣府如何搜刮你家,也知道你的心事。我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听?”   ☆、第57章 五十六拉纤 “一劳永逸”薛蟠听了果然入彀,失手掉了折扇也不觉得,身子往前一倾,几乎快贴到贾蔷脸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怎么个一劳永逸法?” “荣府敢拿捏你们,仗的无非是你家都是白身,无人做官,朝里无人。”贾蔷慢条斯理地给他分析:“你现在纵然捐官,也得不了实缺,难保还要被荣府的门生故旧拿捏。依我看来,倒不如往亲事上做文章,你看他荣府和王家,亲上加亲,官官相护,怪道胆子越来越大,连亲戚也不放过。你若也找一门好亲事,贾家还敢继续搓磨你家?” 薛蟠一听果然是这个理儿,鼻孔里顿时喘出两股粗气:“就是,若非联合了王家,他也不敢将我家开罪得这么狠!” 说着复又担忧起来:“虽说是低门嫁女,但我家只是商人,我又不像你有个举人名头,怎么攀得上那些高官贵人?” 这一点上,薛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概因门当户对一念深入人心之故。 贾蔷笑道:“老薛,你也忒小看自己了。往高了找不到,你找个小吏之女又如何?只管往北静王的心腹挑个拔尖的。既成了亲家,你那未来岳丈岂有不在王爷面前提携你的?到时又正遂了你素日想与王爷交好的愿,正是一举两得。” 薛蟠一拍大腿,欢喜得眉毛都在抖动:“妙啊!蔷哥儿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一下就点在了实在处。” 因他家近来存了巴结北静王之心,颇做了些调查,当下便苦思冥想,意欲在北静王的一干心腹里找出个好的。贾蔷亦在邀请薛蟠来前打听过一番,当下却只做不知,闲闲在旁边喝茶,冷眼看薛蟠抓耳挠腮地为难。 薛蟠掰着指头将那些有名有号的人物一一点了个遍,却总找不出合适的,不禁颓然道:“合适的都没当龄闺女,有闺女的又都不像样,如何是好?” 贾蔷道:“若有侄女之类的亲眷也使得,你再打听打听。” “不成不成,又不是什么大家子,小门小户的必得是至亲。”听到贾蔷的提议,薛蟠大不乐意。娶个小吏的女儿已是迫不得已,岂能再往下降品级? 贾蔷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便假意道:“那可没法了。或者你家有什么信得过的亲眷,也可结亲。我记得你在老家有个堂弟似乎叫什么薛蝌,姨太太说起来也夸好,说他聪明上进。不如让他来结这门亲?” 他故意在亲眷二字上咬得极重,薛蟠愣愣听着,忽然眼前一亮,喜得直拍桌子:“我怎么这茬忘了!我那妹子顶尖儿的人才,哪怕配个王爷也足够——” 一语未了,忽觉失言。好歹宝钗是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岂能当着外男的面这么议论。 薛蟠虽然人浑,但对妹子尚算疼爱。当下偷眼看着贾蔷,见他只是笑,并不发问,也讪讪地端茶牛饮。又胡扯了几句,找个借口告辞匆匆回家,找母亲商议此事。 薛姨妈听了也是欢喜,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忧虑事情不成:“你妹妹虽出挑,奈何出身有限,在寻常人眼里是金贵,可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着实寒伧。万一成不了事,还于她闺誉有损,将来如何见人。你可别听了狐朋狗友撺掇,做出糊涂事来。” 她不加最后一句还好些,听了那话,薛蟠顿时鼓眼胀脖地说道:“什么撺掇,什么糊涂,难道我就不疼妹子么?这也是双好的事情,我们家既得了靠,妹子也找到了好归宿,比嫁给宝玉那怂货好了不知多少倍!她又不是嫁去做王妃,只做个侧妃,瞧在咱们孝敬的份上,还怕王爷不同意?她自个儿也尊贵体面!眼瞅着咱家就要扬眉吐气了,你若愿意继续被荣府搓磨,就只管拦我。多早晚我捺不住,把他们合家子砍死也清静了!” 薛姨妈连忙握住儿子的嘴,颤声说道:“我的儿,你可是咱家的独苗,不值当为了那起子小人搭上自个儿。我也未说不许,只是事干你妹妹终身大事,万一行差踏错,她这辈子就毁了,我才多了句嘴。你找条可靠的路子,先试探试探,到底得了几分准信再说。” 薛蟠见母亲说得在理,只得闷闷应下。寻思片刻,觉得此事还是要劳烦贾蔷,遂遣了小厮过东府等着。直到傍晚听得贾蔷回来,连忙过府询问。 贾蔷听罢推脱道:“我与王爷不过一面之缘,若只是帮你拉个纤倒使得,这事却是做不得,你还是另寻高人去吧。” 薛蟠也知如此,但之前也试过去走王爷心腹的门路,人家连正眼都不带瞧他。加之那天远远瞧着贾蔷与江望“相谈甚欢”,便认定贾蔷是在藏私,少不得苦苦央求,又许以重酬。 厮缠许久,贾蔷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也罢,我帮你把话带到,成与不成,却非我能左右。”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有至少七成的把握。此前肖东魏曾想来强占他的产业献于北静王,足以说明王府也开始像贾府一样渐渐难以支撑。且目下皇帝尚未下旨让那私生子认祖归宗,但无论最终会不会改主意,水溶都会到处活动,证明自己比那半路回来的皇子更有能力。 活动离不开钱财,何况他本来就缺银子使,就更是百上加斤。这时候薛家上赶着送银子给他,且又家底丰厚,起码有两三百万的私产,他怎会往外推? 不过,贾蔷不想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免得将来有人以此为证,说他也投靠了北静王。思忖许久,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几日后,肖东魏扶着打从“长记性”那时开始,一直疼到现在的老腰,寻着机会在府内堵到北静王,恳请他往府外一叙,说自己找到一个法子,能解王府内囊羞涩。 据宫中内线密报,皇帝是想挑个黄道吉日认回那私生子,所以才迟迟未曾宣旨。但水溶能得到的消息,一些老狐狸也能得到。一时间,朝里局势微妙起来。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他,开始感受到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阻力隔阂。以前一句话就能办妥的事,现在都是推三阻四,迟迟没有准信。 水溶正是连日焦头烂额,身心煎熬,这会儿见一个低阶门客也敢神神秘秘地对自己说话,更是恼怒。但肖东魏再三赌咒发誓说此事必成,若是不成,任王爷打杀。见他说得郑重,北静王不由就半信半疑地跟他去了。 待到了逢源坊的乾字厢房,早有人在门外侯着,见王爷微服亲至,手足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但却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行了个大礼:“草民薛蟠,见过王爷。” “本王似乎见过你。今日找本王所为何事?”听到他姓薛,北静王原本紧紧皱起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对薛蟠的来意,隐隐猜到了几分。 “王爷好记性,草民实在三生有幸,竟能请到王爷金驾。”不伦不类地说了几句,薛蟠连忙将人往里面让:“事干重大,还请王爷移步往里说话。” 对街一处酒楼,贾蔷见北静王迈着方步进了厢房,心知这件事已成了一半,微微一笑,收起了西洋舶来的千里镜。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往后一靠,让身子坐得更舒服,脸上的笑容却在慢慢变淡:一旦皇帝下旨,朝局必会动荡。冯紫英挑这时候回来,究竟想做什么? “皇帝的旨意,在后日就要下来了。这节骨眼上那孩子却突然回京……这两件事不会和你有关吧,老谢?” 某间静室内,贾敬盘膝而坐,却并无往日从容,而是微微往前探出身子,询问面前已略显老态的老友。 谢公公慢条斯理地吹着茶盏,头也不抬:“认祖归宗是好事。” “对你来说也是好事?想不通,我想不通。”贾敬自认打听消息也有一手,但这次却怎么也问不出头绪。只好亲自找这老伙计来问,没想到问了半天,对方却不透口风。 “你要见我,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三年前我交给你的那样东西,你验看了是某种植物的毒素。现在是否查明了来处?” 贾敬点了点头:“我认识的人都查不出来,我就转了几道手拿出去问。前阵子有个游方老郎中说以前似在南方见过,我已着人与他同行,一起去那边查证,顺便找找有无解药。” “南方?”谢公公眼中露出一抹深思之色,随即说道:“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一定。不过,你到底是想为谁解毒?”见谢公公一脸郑重,贾敬不由将身子又往前探了几分。 谢公公终于抬头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你难道真猜不到?” “这个……嘿嘿。”贾敬心里是有几分猜测,但他不知是否该亲口求证。瞪着眼睛寻思半晌,他突然坐了回去,挺直腰杆:“算了算了,我只当是帮老朋友一个忙,该着我知道的时候,我自然就明白了。” “你倒是越来越精明了。” “通达,这叫通达。”贾敬纠正了老友的措辞,又问道:“但有件事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私生子,和你当真没有关系?” 谢公公反问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贾敬迟疑着摇了摇头,刚想说话,突然醒悟过来:其实对方已经给出了答案!某些原本只是半信半疑、模模糊糊的猜测,突然间全部有了实影。思及此事的种种后果,纵然向来胆大妄为,贾敬也忍不住冷汗如雨,瞬间沾湿了衣裳。 像是看透了他的畏惧,谢公公用茶盖轻轻敲着碗沿,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风起青萍,终成飓风。有些事看似奇堀,实则早有由来。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足以决定乾坤。而且——” 他停下手,侧身看向贾敬:“以你的头脑,难道果真看不出端倪?你心里既已有了腹稿,却还是来见我。可见你也想赌一把,对不对?”   ☆、第58章 五十七纳妾 被谢公公一语道破心里的小九九,贾敬干笑两声,索性大方承认道:“老谢,我不瞒你。从你拿毒药给我那日起,我就开始疑惑。这些年冷眼看你行事,心里渐渐咂摸出味道来。你那位主子何等性情手段,我当年就是领教过的。他痴颠多年,一朝清醒,定是雷霆万钧!” 说到这里,他敲了敲手中被烟灰堆垛堵起的烟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今上不如先皇远矣。且又因子嗣之事,导致朝中党派林立,各怀心思。表面看呼声最高的是北静王,可实际上,除了南安郡王是异姓封王,其他两位王爷看似平平,心底却颇有想法,小动作也不断。否则北静王也不会奔走多年仍未被立为储君。况且现在又杀出来一个私生子,这潭水更混了。如你所言,风起青萍,起初或许连水虫子都拂不动,但有朝一日终成飓风,却是撼天动地。” “你果然看得通透。”谢公公笑了一笑,“你隐退多年,三年前才重返京城。我一直摸不透你的想法,就瞒了下来。只是如今我仍有不解:你虽然手里颇蓄了些力量,却并不看重富贵。为何如今竟愿不避嫌、来趟这浑水?” 贾敬佯怒道:“你将毒药交给我那天,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谢公公只是笑,并不接话。温和的表情像要化在袅袅烟雾里,教人捉摸不透。 贾敬干瞪着眼,片刻之后撑不住也笑了:“说来也简单,儿孙债罢了。我不重那些,却不得不为孙儿着想一二。我宁府入不了今上的法眼,说不得,只有另辟蹊径。”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一下你那位孙子。若不是为了他,你也不会入京,更不会来找我。实不相瞒,我虽暗中筹谋已久,但直到你确认了我交给你验看的确是毒药,我才痛下决心。” 说着,谢公公向皇宫的方向微一拱手:“搅乱时局,乃大罪过。但不为主子讨回个公道,又对不住这煌煌天日。” 贾敬瞪着一脸诚恳的谢公公,半晌,憋出一句:“少来,我还不知道你那一肚子坏水。别在老子面前假惺惺地装腔作势,这戏本子留着等太上皇安好那天再唱。” 被他喝破,谢公公也不气恼,依然笑容满面:“别动气,喝茶喝茶。要看戏,先往北静王府里去看。等他那儿的戏让宫里那位满意了,就该那位接着唱下一折了。” “看来那私生子的事真是你捣鼓的。老谢,你究竟筹谋几年了?” “天机不可泄露。” 两个加起来将近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在静室的一番密语再未传第三人之耳。否则,若是落入江望耳中,也许能止一止他心中的怒火。 北静王竟然要娶一名皇商之女,纵然并非正妃,只是个妾,也足够教他怒气盈胸。他性子阴鸷,却非能忍得住脾气的,甫一得到这消息,马上便冲到北静王府。 彼时,水溶正在书房画一幅九九消寒梅。连日阴云笼罩,难得有桩喜事,遂起了丹青之兴。想到护官符里对薛家的品评,他笑意更甚,下笔也更为得心应手。 蓦地,房门突然被粗暴推开。水溶手腕一颤,一滴墨汁顿时沁进了新画的梅蕊里,这幅已然完成大半、留待冬日再描填朱砂为乐的消寒图,顿时成了废纸。 水溶顿时敛去笑意,将笔丢掷于桌:“何事匆忙?” “听说你要娶个商户之女?绝对不行!你怎么能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我绝不会同意!” 江望比水溶高了足有一个头,且是将门出身,自幼习武,身形也较他更为魁梧。眼见他一步步迫近,水溶顿有压迫之感,心生不悦,不禁冷笑道:“家父家母均已过世,本王又非聘娶正妃,纳个妾室罢了。皇室尚且管不到,你又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我当然有资格!”江望脱口而出,却突然又卡了壳:“我是你的——我对你——” 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难以收场,水溶连忙肃容打断:“那女子身份是有些低,但她家却是财力雄厚,正可解本王燃眉之急。现下那消息尚未传出,趁薛家有投靠之意,速速将此事敲定。一旦圣旨宣达,多半要生变故。若不以姻亲为系,将来亦难保不生变。” 水溶振振有辞,觉得这番说辞足以说服江望。不想,怒急攻心的江望听了更是口不择言,语出刻薄:“为了点银子你就把自己卖了?你究竟是王爷,还是晚香楼的姑娘?” “放肆!” 水溶勃然大怒。他小时也练过点拳脚强身健体,依稀还记得点花架子,当即一拳向江望打去,却被对方劈手拦下,死死握住手腕。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了他的腕骨。水溶痛得脸色煞白,却愈显得眉目宛然,如工笔精描,无可增减。 江望痴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着迷一般缓缓伸出了手。 堪堪正要触及,却听水溶嘶声喝道:“江望!” 他声音走了调,破了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像一柄钝刀划过江望耳廓,忽地一下将他震醒。 慢慢收回双手,江望阴沉着脸,再度强调:“总之,我绝不同意!” 水溶只觉手腕桎梏松脱,也顾不得擦拭冷汗,忍痛反唇相击:“你竟敢对本王口出狂言,你以为自己是谁?别人不知道,本王还不知道你家这异姓亲王是怎么得到的?你老子当年泄露了旧主汝南王的行踪,害他遇刺,背主求荣才得了这赏赐。可惜陛下也看不起你们,否则天下封号何其多,为何要仍要赐个‘南’字?正是要时时提醒你们合家上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条任人驱使的狗罢了!” 闻言,江望面色更加难看,怒极反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当年你招揽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是陛下要我们取汝南王而代之,让我莫堕了父亲名声,做出一番事业……从那天起,我才开始死心塌地扶持你。结果那只是你在说谎!你把我们一家看做狗?!很好,很好!” 江望状似疯颠地仰头大笑几声,突然狠狠在地上唾了一口:“我真没说错,你就是个窑姐儿!先是甜言蜜语地哄我,现在又要委身给那薛小姐。但愿她给得起你想要的缠头,老子今后可不伺候你了!哈哈哈!” 撕破面皮骂了个痛快,江望甩门而去。 “竟敢如此辱骂本王?真是反了天了!” 水溶气得满面通红,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待要追上去,又怕失了风度有污自己清明,只得自我安慰,犯不着跟条疯狗计较。 他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目中掠过几分恼意。思忖片刻,忽然扬声唤道:“叫肖东魏过来!” 不过片刻功夫,肖东魏便一溜小跑进了书房,打恭做揖地问道:“不知王爷召小人何事?” 因引荐薛家有功,他一夜之间连升数级,从一个不入流的门客,摇身一变,被擢为王爷身边的幕僚。他深知自己斤两,所以每逢王爷召见,必定小心应对。生怕一个不妥当,到手的荣华又飞走。 “你去和薛蟠说,捡个最近的吉日,把他妹妹送过来。”水溶余怒未消,心道难道没了你江望,我就失了臂膀?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本王,供本王驱策。待我先收服了薛家,再同你这怀了龌龊心思的狗奴算账! 肖东魏不知王爷此时心中何等恼恨,只当自己又得了一个卖弄邀功的机会,连忙说道:“王爷,小人刚刚特地查过,后日就是个吉日,宜婚嫁、立契、买卖……” 听到买卖二字,水溶不觉想起适才江望的窑姐儿之语,心里顿时一刺,伸手重重往桌上一拍,溅起砚台墨汁飞了满袖也不管不顾:“够了!那就后日,吩咐下去,统统给本王准备好,迎如夫人进门!” “是是,王爷,小人一定办得妥当。”肖东魏不知王爷怎么突然竟发怒了,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不敢再卖弄。赶紧连声应着退了出来,先转告了管家,又去找薛蟠商议。 薛蟠得到这消息,七分欢喜里,倒是有三分担忧。他根本没想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毕竟王爷那日只是见了他一面,听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堆话,并未答应什么。他本以为还要下些力气、表表衷心,才能入得王爷法眼。不想这一转眼的功夫,好事就到了,偏他还没来得及跟妹妹商量。想到妹妹那绵里藏针的性子,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见他发愣,肖东魏还以为是欢喜得呆了,大力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哈哈一笑,把在王爷面前没邀到的功,说到了这薛大傻面前:“从今往后你可就是王爷的小舅子了,这可是件大喜事!我在王爷面前再三再四地举荐了你,王爷才动的心。说来我也算是令妹与王爷的媒人,这谢媒礼你可不能少了。” “但……王爷那天不是没答应吗?怎么连官媒也没来相看,就……” “我的好薛爷,王爷那天刚见你,什么也不知。岂有贸然答应的道理?等回了王府,我把你素日的为人一说,王爷这才肯了。至于官媒,我这不是带来了吗?走走走,别干站着,快预备操办起来,免得误了日子。” 被肖东魏一催,薛蟠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母亲,让她转告宝钗亲事已定。 薛姨妈与儿子也是一般心肠,固然欢喜,又生怕女儿不愿。不想,宝钗知道消息后,又听母亲问她是否遂意,正色答道:“历来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女儿哪儿有置喙余地。” 薛姨妈这才放心,喜气洋洋自去张罗不提。她却不知,宝钗心里自有计较:当年即便能选秀入宫,至多也不过封到嫔妃,说穿了仍旧是皇帝的小老婆。北静王据说是呼声最高的立储人选,将来必登极位无疑。自己过了门,立些功劳,有道是患难夫妻恩爱深。有了这分功绩,也许自己还能指望更高的位子。 她向来习惯将利益剖析分明,觉得嫁与北静王有利无弊,自然是千肯万肯。 因事情仓促,一应东西只能买现成的,无法精心准备。好在薛姨妈只她一个女儿,早年就备下了许多物件,再加上薛蟠借着嫁妆暗中送去的孝敬,非但不显寒碜,倒比贾母最宠爱的女儿贾敏当年出嫁时,还要显赫些。 梨香院此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仆从们走路都是脚下生风,腰杆挺得笔直。 只是这消息传到荣府,却教贾母贾政等人气得发昏。打发了王夫人来问话,丫鬟去了半晌却未将人带来,只捎回一句口信:王夫人正病着动不了,别的事情一概不知。 贾母便知道,这是王夫人见妹子攀上了好亲,自觉也有了靠山,顿时更加生气。但到底姜是老的辣,马上又有了主意:“横竖府里都说宝钗将来必定要嫁与宝玉,我就说往日已由王夫人的嘴,与薛家口头定了亲。哪怕北静王是个王爷呢,也不敢强抢人妻吧!” 打定主意,取了一片老山参含住,马上就让人找薛姨妈过来说话。   ☆、第59章 五十八子嗣 荣府这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贾蔷的耳目。他早料到贾母必不肯善罢甘休,听罢青云的禀报,便不请自来。打定主意要趁势削贾母一顿。 贾母已是在肚内准备了一套义正辞严的说辞,正准备找薛姨妈挥洒一番。又因要端足架子,见门帘下透出阴影,丫鬟正在问安,等不得通报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姨妈这事可做得不地道,宝钗已是许了我们宝玉的,为何竟又给了别家?俗话说好女不吃两家饭,这却又比休弃改嫁更加下作。宝钗素日是个明白孩子,想来姨妈是瞒着她的,否则她早羞得一头碰死干净。这才是清白闺女该有的体面。你不见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金哥和守备公子,世人何等夸赞。小门小户尚且如此,我们这等世家大族就更讲体面。” 金哥乃是财主之女,自小许与原任长安守备公子,不想又被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上。她父母偏又贪财爱势,求到贾府凤姐面前,请凤姐出头,硬是与守备公子退了婚事,转将女儿许与李衙内。金哥埋怨父母所为,自缢而死。守备公子不负佳人,亦投水而死。世人说起这事,都赞叹金哥贞烈,唾骂她的贪财父母和那仗势欺人的衙内。 贾母却不知道凤姐因近来贾琏冷淡了自己,百般挑逗也不理睬,病急乱投医,也改了素日不信鬼神的念头,亲往铁槛寺烧了三柱高香,并在那儿揽了这件闲事搂银子。若论金哥自尽的根源,还在贾府头上。贾母只是觉得此事应景,遂故意拿了来说嘴,想刺一刺薛姨妈,打下她的气焰,再设法说得她回绝了宝钗与北静王的婚事。 她本以为薛姨妈面薄,一听这话肯定羞得站不住脚。不想洋洋得意地说完,接话的却是个少年人。 “老太太多虑了,金哥与守备公子家乃是从小文定,所以世人才会唾骂她的父母贪财忘义。但薛家姑娘在贾府只是客居,终究要离开的。还是说,老太太觉得上门小住就成亲家?那荣府的亲家可多了去了——东胡同里很有几房来投奔的亲戚,在安置妥当前,都是在府里住过的。” 听到这声音,贾母心里一个格登,一脸得色俱都僵硬,变成一个古怪之极的表情:“贾蔷,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给薛大叔道喜,半路忽然想起许久未给老太太请安,所以特来问候。薛家在荣府住了这么久,深情厚谊不比他人,想来老太太定要送份大大的贺礼。待薛家姑娘过了门,薛姨奶奶和薛大叔多半也要搬出去了,毕竟哪儿有王爷的姻亲屈居人府的道理?老太太可得趁着这段日子,多与他们亲近亲近,以慰离思愁绪。” 贾蔷嘴里说得体贴,实则字字句句往贾母心窝里戳。似乎是嫌她脸色还不够难看,他又添了一句:“当初薛家进府时,搬了上百只箱笼进来。这次薛家姑娘出阁,听说准备了好些东西,届时再搬家,倒也轻省。” 听到这里,贾母顿时想到这三年才只从薛家搜刮了二三十万,对薛家来说不过十去一二,还有大头不曾染指,今后却要随着北静王都姓了水,再沾不到半点,不禁气得嘴巴一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你——住口!薛家——快拦下薛——” 言犹未已,她突然直挺挺向后倒去。丫鬟们顿时吓得慌成一团,连忙上前搀扶打扇,喂参汤递药锭,乱得不可开交。 见状,贾蔷撇了撇嘴:果然是人越老心越贪,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不知足。他这次过来不是为薛家助拳,只想趁机气一气贾母。不想才略说了几句,她就自个儿懊恼得厥过去了,可见比自己料想的还要更贪心十倍不止。 达成了目的,再留下也是无味。贾蔷趁乱走开,不想刚出了院子,就被一个人紧紧攥住了手:“蔷哥儿,蔷爷,你忒厉害了!那老太婆刚刚还要见我娘,肯定又想弄鬼。我生怕我娘吃亏,连忙丢下事情奔过来。正愁没借口进去,可巧你就来了,三言两语把那老太婆气昏了,哈哈哈!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这人正是薛蟠。贾蔷抽出手来,掸了掸袖子,说道:“要谢我也容易,送点谢礼就是。” “当然当然!你替我找的那位肖先生在王爷面前果然说得上话,单凭你将他介绍给我认识,我也要重重谢你!等我忙过这几日,就请你喝酒。”说罢,薛蟠将扇子往后脖子里一插,又匆匆走了。 贾蔷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站住了脚。他对这个大傻倒是没甚恶感,但也谈不上交情。况且想攀北静王是薛蟠自己的主意,还是宝钗污蔑在先,他才忍不住出手。若他当时好意提醒,多半还要被当成与荣府一样藏了异心,见不得薛家抽离这泥潭子。 所以,贾蔷并不觉得对不起薛家。或许这也和他此世的性子有关:只对最亲近的人好,无关人等,一律无视。 这时,贾蔷忽然想起了某个不太像无关人等的“无关人等”,冯紫英。 在外人里头,这厮绝对是让他花的心思最多的,仅次于生意。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下意识地,他把这解释为好奇心。也许,等他知道冯紫英回京的目的后,就能淡然处之。 说起来,祖父的那支神秘手下,最近活动的次数过于频繁。说不定,他们已经打听出点什么来了。若直接去问,祖父肯定推脱不说。倒不如让系统帮个忙。 一念及此,贾蔷立即说道:“系统,等回了东府,帮我把祖父屋里的动静录个音。” 之前那个老银盘子帮系统加快了收集能量的速度,贾蔷又特地找了许多类似的东西过来,也不理会下人怪异的眼神,古古怪怪地把它们搁在屋顶上。如今,系统虽然还是未能攒够开启更多功能的能量,但到底速度加快了许多,而且也记下了这份情。所以贾蔷开这个口,心里很有把握。 系统也如他所想,马上答道:“好的,宿主。” “有劳。”贾蔷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等下可要仔细听着,看老爷子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东西。 北静王要纳薛家姑娘为妾之事,影响的不独荣府一家,更不止是其他世家口中谈资。 深宫重院,黄瓦红墙之下,尊贵肃穆的大殿内,身穿明黄龙袍,头悬十二珠旒的中年男子得知北静王府最新发生的事情后,脸上终于现出久违的笑意:“他们窝里斗的速度,倒是比朕料想的来得更快。” 旁边,一位面目平平的年轻太监讨好地说道:“也是陛下神机妙算,走了这一步好棋,逼得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手忙脚乱。” “哈哈,小醇子,你是在提醒朕给你记首功么?一开始献计的可是你这小奴。” “陛下言重了,小的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糊涂念头,若非陛下英明神武,哪儿能落在实处、并有今日大好局面呢?”太监丝毫不敢居功,声音愈显谦卑。 皇帝听罢,龙心甚悦:“你这东西倒是机灵,不枉朕对你的信任。” 闻言,太监下垂的眼眸中有一抹异色飞掠而过,无人知晓:“能为陛下效力,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叫做小醇子的太监,正是三年前出卖了谢公公的那人。经此一事,回宫之后谢公公立即着人责打了他一顿,又断绝师徒名分,上禀内务府说他手脚不干净,意思要逐出宫去。 但小醇子那日行事机灵利落,很得那侍卫头领欢心。收到他的求救信后,顺手把他救了下来,另安排了位置。而他的机灵同样打动了皇帝,经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件后,皇帝觉得这小子用着顺手省心,也颇能解闷,便提拔了他。三年下来,现在除了皇帝之外,宫里已无人再敢叫他小醇子,都是尊称醇公公。 当下小醇子毕恭毕敬地说道:“北静王与南安郡王世子已生嫌隙,那皇上明日是否还要宣旨?” “宣,当然要宣!不宣这道旨,朕怎么摸清有多少人打着立储定心的旗号,实则暗暗投靠了那些旁枝亲王!” 来回踱了几步,皇帝冷笑道:“江山是朕之先祖的江山,岂能容他人觊觎!没有子嗣又如何?现在没有,不代表朕一辈子没有子嗣!退一步讲,哪怕朕就是将这祖宗基业都败光了,也绝不允许他们沾染一分一毫!” 话虽然说得豪气,但或许只有皇帝心里知道,他其实没什么底气。自从那件事之后,十年来他非但再无儿女诞生,甚至连原有的一个女儿都染病不治而亡。哪怕求告神灵,也迟迟不见灵验。 ——难道真是毒咒应验? 偷眼看着皇帝眉关越皱越紧,小醇子连忙说道:“陛下,马上就该静祷的时辰了。当日那位泓海法师说过,必须要做足整整一年方能见效,落下一日也不行。” “……那便摆驾吧。” 离一年期满仅剩两个月,皇帝虽然心焦,但又隐隐带了几分希望,当下打起精神,自往照那法师指点、建在隐密处的祭坛静祷,祈求老天赐予他儿女福份。 次日,朝会国事议毕,皇帝突然宣布认回一个遗落民间十五年的孩子,引起轩然大波。 但还没等皇帝确认完朝臣动向,突然又收到了沉寂已久的神威将军上书。看罢折子,皇帝所有的好心情顿时不翼而飞,大发雷霆。 认真说来,那折子其实与数日之前他宣下的旨意差不多:同样是编造了一个多舛曲折但又足以教人信服的身世,同样是痛陈明珠蒙尘,皇室血脉流落民间。不同的是,皇帝是下旨认回失散多年的儿子,折子是请皇帝认回失散多年的侄儿。 已故的汝南王之子,冯紫英。 不予,难免有朝臣为何认了儿子不认侄儿?被朝议逼得不情不愿议立宗亲之后为储的皇帝,再清楚不过这帮老顽固如何难缠。 予,多年来想方设法要铲除、只是碍于毒咒才未大张旗鼓下手的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从次就要深深扎进肉里,再难得拔除。 瞪着手里揉得稀烂不堪的折子,皇帝平生第一次有种搬起的石头还未砸中目标、反倒自己的脚先挨了一记的无力感。   ☆、第60章 五十九贵妃 贾蔷本以为,以自己的经历与镇定功夫,无论知道什么消息都不会吃惊。可等系统把祖父房里的对话一字不差全转述完后,他死死捏着拨弄银丝炭的白铜木柄小钳,整个人僵直坐了许久,直到炭火灭去最后一丝黯红的光亮,才从震惊中勉强清醒了些许。 “那个谢公公应该是想对皇上发难,甚至连私生子一事,也有八成可能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人谋划之久,心机之深,委实令人吃惊。但更让我惊讶的是,祖父居然也牵涉其中,似乎还干系匪浅。” 贾蔷回想着适才从祖父与手下的对话、及命令中分析出的种种情报,脸色十分凝重:“若祖父牵扯不深,尚能回头。但祖父明显帮那谢公公办了件很重要的事,又知道这许多内情。哪怕抽身,日后泄露出去依然逃不脱个死字……唯今之计,要么设法破去谢公公布的布局,想法儿消抹封死了这些事,不让它们走露半个字;要么跟随祖父,一条道走到黑,教这江山换一换主子。” 想到这里,贾蔷不禁苦笑起来。这两条路,他哪一条也不想走,但事关祖父,却又不得不为之。 当然,还有一个法子:向皇帝告发谢公公,谋个戴罪立功。 但这念头贾蔷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他虽未见过皇帝,却大体能摸清对方的性子。能对冯紫英这个皇侄使出百般阴损手段;为了铲除异己甘愿弄出个私生子来牵制朝臣;甚至听谢公公透出的意思,他还对宫里某个人用了毒,看谢公公如此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追查,那人应该地位不低…… 桩桩件件,足以说明今上心性何等阴狠,为了达成目的,不惜效仿小人行事,毫无九五之尊该有的尊贵大气。贾蔷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告了密,等谢公公一伙问斩后,剩下的就该轮到宁府这个同谋了。抄家流放诛九族,多半比前世抄荣府时还要狠。 至于阻止谢公公……贾蔷稍稍分析了一下局势,立即苦笑摇头。先不说谢公公除了已摆出来的手段之外,还埋下了什么伏笔,该如何挑破。单说参与密谋的人不知多少,除非将他们全杀了,否则难保这秘密不会泄露。就算真要动手,他也不知该杀哪些人,哪怕杀上数百人,但只要放走一个,便是先功尽弃。 此路,不通。 那么,似乎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择: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协助祖父,把这事做得彻底,不但能解决其他忧患,一朝成功,还能捞个大大的功劳。 听上去,这无疑很诱人。但贾蔷不是容易热血冲动的毛头小子,远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当然不会这么草率就做出决定。 考虑再三,他决定再探一探形势,多搜集些情报,迟些日子再做决定。 不过,该从哪里着手打听?他手下并无一支神秘又来去自如的侍卫可供调谴,就算想要临时抱佛脚培养,也太不现实。 思忖片刻,贾蔷眸光微沉,心中已有了决断。 回屋找出一个封出严严实实的檀木匣子,他找来长阳,避开了所有人,把匣子递给他,又吩咐道:“长阳,把这个送到店里给升叔,他有什么叮嘱,你就听着。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盒子里的东西,包括你也不能看。” 长阳在贾蔷身边待了几年,从未见过他用这种严厉的口吻说话。当下立即将背脊绷得笔直,郑重应道:“爷尽管放心,小人必定办得妥帖。” 当下长阳领命而去,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月上柳梢,才姗姗来迟。 他依然带回了那只檀木匣子,另外还有个更大了两倍的花梨木盒,俱都装在一口樟木箱里悄悄带回,上面还特地放了一匹绢布掩人耳目。 “爷,升叔打开盒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进屋待了许久。再出来时,就带着这口樟木箱,让我把东西放进去,一起带回府。” “好,你先去休息吧。”贾蔷没有问长阳是否看过里头的东西,自己得用的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待长阳退下,贾蔷启开那只檀木匣。只见一尊玉石美人像静静卧在锦衬之中,温婉美丽。 这是他心上最珍爱的东西,亦是与升叔约定最高等级的密令。一旦发动,指向的只有一件事—— 将玉石人像重新收回暗格,贾蔷缓缓打开升叔捎回的花梨木盒。 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几十本账簿似的本子,但所记的内容却十分怪异,尽是圆点与线条。虽然书写规整,看似却只是一堆无序的符号而已。 放眼整个京城、整个国家,也许只有贾蔷能译出这些古怪的符号。 三年前他从系统中兑换了盲人文书,并将它们由凸文改成点竖线条,再教给逢源坊的聋哑伙计。让他们在伺候身份地位较高的客人时,先读唇语,再将内容用盲文记载下来。 同时,他还教给伙计们微表情解读的办法,对于七情六欲特别明显的客人,更要用心留意。 逢源坊确实不会泄露客人隐秘,但若是事关己身存亡,贾蔷也不会一味拘泥不化。当然,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翻取这些记录的。逢源坊开张三年以来,京中发生过好几件大事,哪怕明知只要先得到一星半点消息,自己就能捞到天大的好处,贾蔷依旧不曾妄动。 无关其他,只是守信,毕竟人无信不立。直到有什么人或事,威胁到了亲人与自己,他才会打破这一规矩。 这一次,贾敬所谋太过,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足教整个宁府灰飞烟灭。贾蔷才出手调动了这些记录。 拿起银剪修了修烛芯,又将早已准备好的几只烛台一一点亮,整个房间明亮不逊白昼,贾蔷在书桌前坐下,比照当日兑换来的盲文与汉字字典,开始逐字逐句阅读这些记录。 记录的伙计们只会盲文,不识半个汉字。升叔虽然识字,却是不解得盲文。天下二者兼学者唯有贾蔷,而这份记录又十分机密,断断不能假手外人。说不得,只有他自己辛苦些了。 饶是贾蔷如今身体健壮不亚于练家子,两三夜不睡也依旧精神奕奕,但等花了四五天功夫把那四十多本本子一一看完,依旧累得如泥一般,沾了床就不想再动一根指头。 身体虽然极累,他精神却依然亢奋。闭上眼睛,他将记录里零碎无关的部分剔除,又抽丝剥茧从较为重要的信息里寻找出可能有用的线索,最后将它们整合串联。筛理了十几遍后,贾蔷只觉自己隐隐抓住了一点头绪。 但这件事委实太过晦密,虽已有至少九成的把握,但贾蔷觉得,还是要亲眼确认一下才能安心。 可这又谈何容易?那地方不是普通人能去的,宁府又是朝中无人,更指望不了荣府的提携。 琢磨了片刻法子,贾蔷觉脑瓜子更疼了,只得打住念头:“我连这消息都能打听到,还进不了皇宫?先睡一觉再说,等养足了精神,定能想出办法。” 他原本就是很干脆的性子,心神一松,加上疲劳之极,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沉沉睡去。这一觉黑天胡地直睡了十几个时辰,睡得青云等人忧心不已,请了大夫来诊脉,连贾敬都打发人来问了四五次,直到次日深夜,才慢慢醒转。 长阳早带了几个小厮轮班守在床前,当下见贾蔷醒来,俱都欢喜。虽然大夫说过他只是累极而眠,时候到了自然会醒,但依旧不可避免地担心。 当下小厮连忙端来温水让他净面,又取了煨在炉上的碧梗药粥过来。 贾蔷刚喝了半碗,得到消息的青云也进来伺候。见桌上还放着糯米面制的糕点,立即将小厮斥了一顿,命他们快去换了好克化的点心过来。 研究了几天的朝野要事,乍听青云叽叽咕咕地说这些家常里短,贾蔷只觉分外亲切。遂含笑问道:“前些天薛姑娘出阁时,借了府里的人帮忙。我记得薛大叔说是昨天摆酒道谢,可惜我没能去成。他没说什么吧?” 青云砌了参茶端到桌上,说道:“这席面连薛大爷自个儿都没去。爷这些日子都在书房专心念书,所以不知。奴婢听去过王府的人说呀,自从陛下认回位流落民间的皇子后,北静王就很不如意,因这事就出在宝姑娘过去之后,王府里的几位侧室就在王爷面前下了火,说都是宝姑娘妨的。王爷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实际心里很是计较。除了过门那天在宝姑娘房里歇了,这几日都再没去过半步。还是刚过门,就是这般光景,还不知以后要怎么着呢。所以薛大爷也是恹恹的,再没之前神气。倒是荣府那边,听说了这件事后又抖起来了,还特地将薛姨奶奶叫去奚落了一顿。姨奶奶那天是哭着回梨香院的。” 这情形倒早在贾蔷意料之中。唯一没想到的是北静王竟这么沉不住气,稍一遇事,连面子情都顾不到了,也不想想他眼下正是需要臂膀的时候,这事落在旁人眼里该何等寒心。实在有负他平日的贤名。 不过,转念一想,贾蔷也就释然了:北静王一生顺遂,既是王府唯一嫡子,顺利继承王伴,之后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急于立储的老臣们认可。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经事反而更加慌乱,遮头不顾尾。 因这屋里都是心腹,贾蔷也不太避讳,越性多说了一句:“王爷也太不知足了,这就算不如意,往后不如意的事还更多。” 青云不懂主子话里有话,只道是在说人生起起伏伏,穷通未有定数,立时说道:“正是这个道理,荣府那边的大姑娘,在宫里不如意了好几年,如今终于翻身,升了贵妃。今天晌午时宫里来人传了口谕,让老太太和两位夫人并大老爷二老爷们明天去宫里听旨。这本是件好事,只是这么一来,那边的人难免又要用鼻孔看咱们这边了。”   ☆、第61章 六十进宫 贾蔷同荣府较劲了这么几年,青云哪儿还不明白主子的心事。连带着也同仇敌忾,将荣府上下视为仇寇。今日消息传开,宁府的人羡慕有之,想攀高枝者有之,只有她满心悻然,生怕贾母等仗着家里出了个娘娘,又作起耗来,教自家爷吃了亏。 但贾蔷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枝节,乍得这消息,惊讶非常:“贵妃?这节骨眼上,皇上还有心思升妃位?” 青云骨都着嘴说道:“可不是呢。听老人们猜测,说是多半因为皇上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高兴,连带着让后宫妃嫔们也乐呵一把。” 这想法十分淳朴,大抵是个有福同享、阖家欢喜的意思。但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贾蔷却因之猛然灵光一现:皇帝走了私生子这一步,意在洞察朝中人心所向。一旦厘清,肯定要拉拢一拔,打压一拔。后宫之事与朝政千丝万缕,难道,荣府竟是皇帝要拉拢的那一拔? 一念及此,贾蔷不觉心下一沉。 若荣府得了意,以贾政的性子,肯定会装模作样地寻些政绩来做,一则让脸上更添光彩,二来以示皇帝并未启用错人。便是贾政自己不主动,皇帝说不得也会安排些差使与他。 而如今贾敬又颇有些动作,干系甚大。他可不希望荣府察觉了什么,把宁府一锅端了,当成年终绩考时浓墨重彩的一笔,踏着宁府的尸骨享受荣华。 荣国公做得出为一线危机便逼死侄儿侄媳的事,在狠毒方面与其绝似的贾母贾政,又岂会突然转性向善,替贾敬遮掩一二? 虽然对贾敬的能力颇有信心,相信寻常人等闲察觉不了他的所为。但贾蔷依旧不想冒这万一的风险。 再者,他深恨荣府,又怎愿坐视荣府坐享这滔天富贵? 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一箭双雕呢? 沉思片刻,贾蔷眸中蓦地闪过一丝光亮,立时有了主意。 只是这却要由贾敬出面说合。隐约听到屋外公鸡打鸣,再看天边已微微透出一丝光线,贾蔷也顾不得天将亮未亮,胡乱披了件夹棉袍子就要去找贾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祖父。 却不想,他刚刚奔到贾敬的院子前头,还未站定,旁边又有一人发散簪斜地跑了过来,却是贾珍。 贾蔷睃了他一眼,只当这个叔叔必是又通宵吃酒玩乐去了,此时方归。却不想,贾珍看见他反而迎了上来,满面喜色地说道:“蔷儿,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贾蔷不得不停下脚步,淡淡问道:“何事?” “好事,天大的好事!荣府的大姑娘荣升了贵妃娘娘,今儿老太太几个要入宫谢恩。因今上恩赐,特又另下一道恩旨,准许带家中子弟在外书房等侯,让娘娘隔帘叙旧。宝玉自是要去,但刚刚皇城门初开,娘娘就派了公公过来传话,说让你也去。” 贾珍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系袍带,但大概是兴奋过头,手指打颤,怎么也系不好。末了索性将腰带劈头摔到经过的婢女怀里,继续兴致勃勃地对贾蔷说道:“娘娘这是想提携你呢!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闻言,贾蔷顿时一愣。若非与元春只在幼时见过几面,此后再无往来,他几乎要以为是元春在帮自己。否则怎么会这样巧,正在渴睡就有人送了枕头过来。 但旋即,他又打消了这念头,猜出了真正的原因:以元春的为人,多半是相中了自己这解元的名头,想以权势拉拢自己。再让自己伴着宝玉用功,将来再做他的臂膀吧。确实是份天大的“恩赐”,不可多得的“提携”。 要是换了别个父母双亡、无人可靠的贾氏子弟,怕是欢喜得要晕过去。但对他来说,却只觉得可笑。元春想要用他,却连他的想法都不知道。还是自大到认为,自己拒绝不了她提供的荫蔽? 不过,既然目下尚需借她的话入宫一探,倒是不必急着挑明自己的想法。 于是,贾蔷难得对叔叔微笑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几时入宫?” 贾珍甚少得到侄儿的好脸色,见他忽然微笑,反而大不自在,舌头绊了一下才把话说完:“老太太她们都已经准备起来了,你也快去,换身贵气点的袍子,却不要太鲜艳轻浮,再把头仔细拢一拢。我这边帮你准备车子,等你收拾妥当了就走。老太太她们都是几进宫的,晓得规矩。你先在路上请教请教,等到了之后,随着她们的眼色行事,切切不可行差踏错。” 一口气交待完毕,贾珍忽然又想起刚刚被遗漏的某件事:“你一大早神色匆匆地来找老爷,可是有急事?” “没什么,现在最着急要紧的是进宫之事。”贾蔷原本就是来找贾敬,让他设法帮自己谋个进宫的机会,现在元春自己巴巴送上门来,那又何需再劳祖父出手。 贾珍不明就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入宫之事最最要紧,你赶快去准备起来。讨了娘娘欢心,回头在陛下面前夸你一句半句,可比挣得功名还要强。” 贾蔷也不反驳这短视的话,径自回房打点去了。因事情仓促,且又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贾蔷也不知该如何穿戴,胡乱挑了一身新做的蜀锦淡青暗纹圆领袍换上,又戴了顶四方巾,便算完事。 虽然贾珍说让他向贾母等请教宫内的礼仪忌讳,但贾蔷知道到了宫宇,自有公公会教导必要的规矩。他可不想为了一点小事去向仇人低头。等穿戴完毕出了二门,直接就上了刚刚驾好的马车。 没想到,一掀车帘,却对上一个浑身大红,活似只蜡烛的人,面孔俊秀白皙,但脂粉气极重。竟是宝玉。 “宝二叔怎会在此?”贾蔷狠狠皱了下眉,本以为宝玉定是随王夫人同乘而往,没想到竟出现在自己的车里,看这架势,似乎是想与自己同行。 见他要帘,宝玉只抬了抬头,半句客套话也欠奉:“娘娘要我与你同坐一车。” 因贾蔷这几年碍了贾母等人的眼,所以昨天早有好事者将他长睡不醒,还请了大夫来诊脉的事说与贾母知道。得知贾蔷似乎染了怪疾,贾母自是称愿,巴不得他就此一睡不起,还重重赏了通风报信的那人。 这些首尾,宝玉在去给贾母请安时就知道了,但此时当面,他连问都不愿问一声,贾蔷是否已经无恙。 原因无他,只因贾蔷这几年在府中实在是出尽了风头。贾母厌他憎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贾政恼他气他,却又捉不着把柄。王夫人更是算计不成反累己身,灰头土脸了许久,直到近来宝钗做了北静王的妾室、女儿升了贵妃,才缓过气来。 且贾蔷不独在府内风头无两,在京中亦是名声在外。但凡有点识见的人,哪个不知逢源坊有个长袖善舞的小东家? 荣府的下人明面上不敢讲什么,私下里议论起来却都说,贾蔷这样外头里头都有面子的,才是个嫡少爷气象。不像府内其他爷们儿,全都窝里横,在外除了吃喝玩乐之外毫不中用——尤其是宝二爷,成天只会在姐妹堆里腻歪,差不多强势点的女子都比他有才干,活像个错生了一双卵子的丫头。 通常他们都只敢在主子不在跟前时嚼舌。偏偏宝玉无事喜欢闲逛,某天好巧不巧隔着院墙听到了这堆话,被末一句气个半死。 他虽然口口声声女儿比男人清贵,却并非真心实意认为女子比男子强,不过是用些虚词浮语将世人鄙夷的龌龊好色念头涂上一层伪饰罢了。否则以前也不会时常对宝钗的雪臂玉腕暗生暇思。 他恨上那几个嚼舌的下人,当时因怕嚷出来丢脸不好听,遂在事后找了凤姐,胡乱寻了由头将这几人开销了才作罢。但到底根源出自贾蔷,从此便记恨了这个侄儿,且还又另加了一重罪名:这人一心要钻经济仕途,可见是个蠢蠹无误。自己讨厌一个蠢蠹,正是天经地义。 心里既把贾蔷划到了蠢蠹那类,当面时他自然分外不耐烦。若非元春传话,他根本不耐烦同贾蔷坐一处。当下只说了一句话,便低头去玩房里丫鬟新给他绣的荷包,不再看贾蔷半眼。 他如此无礼,贾蔷反而松了口气。贾宝玉明显是没弄懂元春的言外之意,若他想到了那一层,也来笼络自己,那这一路可就吃不消了。好在这个宝二叔全无男儿该有的上进心,成日只知吟风弄月地玩乐,全然不顾将来。这让贾政极度憎恶的性子,现在倒是给他带来了便利。 当下贾蔷往对面的矮榻一坐,背脊一仰,开始闭目养神。 宝玉本以为这只蠢蠹会像其他侄儿一样巴结讨好自己,未想却是受到冷落,反而又有些怅然若失,倒是对他在意起来,时不时去偷看他的神色。 但贾蔷对宝玉的目光完全不予回应,将对方憋了个半死,却又硬要赌气不肯先开口。两人就这么气氛怪异地走了一路,近一个时辰后,方在皇城城门处停下。 这时,贾蔷忽然想起竟忘了件要紧事,趁大内侍卫检验身份、口舌嘈杂的功夫,小声说道:“系统,你录音的最大范围是多少?入宫后帮我把能搜集到的声音全录下来。”   ☆、第62章 六十一抱琴 向来算是有求必应的系统,这次却拒绝了贾蔷的要求:“不行,宿主。经过扫描,皇宫范围太大,哪怕只是监听其中一部分,也会耗去相当大的一部分能量。” “我帮你搜集的还不够用?” 系统沉默了。 但想了一想,贾蔷也理解对方的想法:到手的东西再平白无故吐出来,换了谁都得不乐意。于是,他换了个折中的法子:“上次阻止薛宝钗嫁给贾宝玉的功德值我还没动,用它们来兑换一次录音机会,行吗?” “这……”系统明显犹豫了起来。 贾蔷又趁热打铁道:“只有得到更多的情报,我才能多做任务,这样也就是变相地为你们着想嘛。” “好吧。”权衡一番,系统终于点头:“不过以目前的能量,最多能录制方圆五百米以内的声音。” “五百米?那可得有百多丈了。”贾蔷按上次系统说的数值转换了一下,顿时大喜。他本只是想听听元春召见前后会不会同身边人嘀咕什么,没想到范围竟如此广。如果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录到更多的私秘。 正在开心间,宫门处的侍卫也检查完毕。但按规矩,外头的马车轿辇均不许进宫,众人纷纷从车轿上下来,女眷换上宫轿,男子则步行。 贾母打赏了抬轿的嬷嬷,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结果正撞见贾蔷在笑,不禁撇了撇嘴,鄙夷地想到:又个功名又如何?到底是个没爹管教的孤种,这辈子进一次宫,就乐成这样,不像自己,往来得都有些腻味了。还是宝玉沉稳,知道姐姐做了贵妃仍是神色自若,全无一丝骄横,或是小家子气的狂喜。 她眼睛已是老花得厉害,所以并不知道,宝玉哪里是沉着,实在是心内又敬又怕,紧张得脸都僵了,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冲出腔子来,路也走不大利索,一扭一扭像是偷夹了东西似的。 因贾赦、贾敬是待散朝后直接去听旨,跟着引路太监进去的只有宝玉、贾蔷二人。因无朝臣在侧,周围又无他人,两个太监便小声拿宝玉来取笑:“听说是个衔玉而诞的异人,我还当是何等人物,没想到竟这般畏缩扭捏。实在是闻名不如一见。” 另一个言语更加刻薄:“你瞧他那样子,活像是刚从银库里出来,身上有了夹带。只消在肩膀上拍一下,就要‘脱颖而出’了。” 说到这里,两人心照不宣地贼笑了几声,那表情猥琐之极。 他们近乎耳语,落后半个身子跟着的宝玉听不太真切,只听到“脱颖而出”四字,还以为是这些见惯权贵的太监在夸自己风姿卓绝,不禁有些飘飘然。原有的紧张不觉消了几分,重新露出在自家后花园的神态来。 但颇有些阅历的贾蔷听了这四字评语,却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形容原有典故:大内银库看守严密,但动用时总归要靠人手去搬。人头一多,难保个个面对金山银山时皆心若止水,毫无贪念,有个着实眼热的聪明人,便想出一个法子,进去前先在后庭内抹好油脂,干活儿时趁人不备,捡那小巧的金锭子偷偷塞进去。 因搬金银的人出来时,侍卫只是搜身,并不验看体内,所以那人仗着这法子,倒腾了三千来两黄金出来。直到某次侍卫无意拍了一把他的肩膀,他一个收夹不住,金锭子霎时滴溜溜从后面迸了出来,被抓个正着。 这大内案子传到朝臣耳中,有那好戏谑的人便起了个雅称,叫脱颖而出。打那以后,检查内容里就多了用力拍肩这一项。偶尔侍卫心情好,还会同干活儿的人玩笑说,再不卖力气只装佯,等下就抓你个脱颖而出。 若是换个场合,这词仍是个好形容。但既是宫中,那俩太监又笑得如此不堪,贾蔷虽未听清前因后果,仍能断定他们指的是什么。 瞅了一眼突然从紧张变得微露喜色的贾宝玉,贾蔷摇了摇头:有时无知也是福分。 行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太监将二人引到一处小巧庭院。贾蔷度其建式,若是用世家府邸来比方,料着就是个同议事厅差不多的地方。不觉微微出神,想到在这天下权势最为体育西路集中的地方,这些宫里的主子看天下人,也同他们看下人差不多。 贾母、王夫人的宫轿早到了,正坐在隔了一重纱帘的隔厢等待。宝玉原本想过去,但看看旁边不苟言笑的嬷嬷太监,又怯怯地止了动作。 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直等得贾蔷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宫女来报说娘娘鸾驾已至,刚要过去,却又被告知说娘娘要先召见女眷。贾蔷只好坐下继续等。 又是半把个时辰过去,贾母和王夫人重新回到厢房,却皆是神情古怪。 经过贾蔷身边时,贾母突然顿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贾蔷只当她是空气,径自跟着宫人,与宝玉一道往外面守了许多宫女太监的正房走去。 见他走远,王夫人小声骂道:“瞧他那目中无人的张狂样儿!娘娘怎的就对他另眼相待,他哪里比得上我家宝玉的半个指头!” 这些年她也回过味来,几次吃亏都和贾蔷脱不了干系,不免将他恨进了骨子里。适才听到元春说要怀柔以待,将他纳成宝玉的臂膀,她想也不想就反对。 “小声,这里是宫内!”贾母厌恶地瞪向这个不省心的儿媳。只是到底元春才做了贵妃,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呼喝王夫人。 察觉到婆婆态度比以前多有软化,王夫人心内得意,连适才的不快都消了几分:“婆婆忒小心了,这儿都是娘娘的人,不妨事的。” 这几天她言必称贵妃如何如何,贾母很见不得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冷哼一声,端起微冷的茶灌了一口,压下不悦。 这边厢,贾蔷宝玉二人踏进比刚才华贵了不知多少倍的正屋,齐齐跪倒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向端坐于宝光流转的东珠珠帘后的元春行礼问安。 虽然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贾蔷却做得很不情愿。被迫向荣府出来的女子屈膝,就算自己另有所图,也依旧教他心里不舒坦。 而且,之前那普天皆宫室之奴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却想得更深:不论自己走得有多高,始终有皇权约束。若想真正活得自在,就该找一处皇室力不能及的地方。 可是,天底下有这种地方吗? 略一分神,他便没听清元春刚才说了些什么。等回过神来,只听见宝玉在恭敬地回答:“……一切都好,有劳娘娘挂心。” 正说话间,一名打扮不俗的侍女端了茶点过来。宝玉偷眼打量,立时眉开眼笑道:“原来抱琴姐姐也在这里,经年不见,姐姐出落得越发出挑了。”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是一呆。宫女虽只是下人,年岁一到便可依例出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她们仍在这宫内一日,就都是皇上的女人。只消皇上一动念,就得承受恩泽。 纵观历代,时有严令禁止宫中宫女与太监对食,禁止淫邪之事、不许他们籍此为名私下勾结固然是一方面,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容皇上的女人被个阉人染指。 加之今上未认回私生子前,几位宗室亲王自觉有望为储,都格外注意自身言行,连以前偶尔一见的王爷世子调戏小宫女的情形也有好些年没见着了。今日忽地来个外戚,公然当着众人的面就口齿轻薄,且对象还是姐姐身边的婢女,这可实在是……太稀罕了。 虽然屋内的都是元春心腹中的心腹,但众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对这个娘娘时常挂在嘴边的弟弟悄然生出鄙夷之心:原本以为是个举世无双的文雅公子,没想到竟是个不知轻重的浪荡纨绔。 尤其抱琴,更是臊得满面通红。她在宫里这些年,结识了位侍卫,早私下说定离宫后就嫁过去。加上平时是极庄重自爱的人,忽被人这么品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平日里的端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以前未进宫时也是个轻薄人。 她再清楚不过宫人的嘴何等刻薄,无事尚且要生非,何况拿着了“把柄”。想到此事传到心上人耳中的后果,急得差点要哭出来。但以她的身份不能对宝玉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着元春,指望主子管教一下这个不着调的弟弟。 元春正是满心扑在宝玉身上,哪里有空去理会抱琴,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神色。 她也为弟弟的话愣了一下,但今日见了一手养大的宝玉,实在太过欢喜。加上知道他的性子就是好肯吃丫鬟嘴上的胭脂,无事时品评丫鬟们的模样,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只笑了一笑,宠溺地说道:“还是这么贪玩。” 抱琴听主子这么说,知道今日这事是无望翻身了,指甲顿时深深抠进了托盘的漆纹里。退下之时,她到底没忍住,悄悄瞪了宝玉一眼,目中满是怨恨。辛辛苦苦找到的良人,却很有可能因个公子哥儿的一句轻薄话就毁于一旦,教她如何不恨? 宝玉却将这一瞥当成了依依不舍,心内不觉又开始意淫:听说宫里十分艰难,想来抱琴姐姐在宫里过得很不如意,知道我是个最怜惜女儿家的,所以以目示意,想让我带她出去。务必得向姐姐说道说道,方不负了美人辜负。 想到这里,他立即说道:“当年娘娘念书给我听时,偶尔精力不济,都是抱琴姐姐替着念的。这几年没了她念书,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如娘娘把抱琴姐姐赏了我如何?我拿屋里的麝月和娘娘换。” 听了这话,抱琴咚地一声失手砸了漆盘,满心绝望:只是念书而已,却被这天杀的宝玉说得暧昧如斯,似乎自己早已同他有了私情似的!之前那句尚能辩白一二,可再加上这堆话,良人绝不会再相信她! 宝玉却将这当成了是惊喜交加,甚至还冲抱琴眨了眨眼,一副邀功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抱琴的脸色已是难看得无以复加。 许久不曾说话的贾蔷,将抱琴每一分神色变化收入眼底,心内暗笑:谁说宝玉百无一用?说来他还真是自己的福将。不但元春召自己入宫之念因他而起,连自己原本不敢想的、在宫里找个内应的机会都由他挑了头推到自己面前来。 许多糊涂人总是轻视下人的能力。殊不知,对每个有身份的人来说,下人差不多等同于耳目手足。一旦下人生了异心,这些人很快就要变成聋子、瘸子。 不过,抱琴会不会彻底寒心、从而生出二心,还是要看元春的态度。 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珠帘上,贾蔷非常期待,这位新晋的贵妃娘娘会怎么做。   ☆、第63章 六十二抱琴 元春起初不以为意,待听到宝玉要求交换侍女,顿觉好气又好笑。若是别个,她早就拉下脸冷言训斥,但既是自己一手养大的爱弟,又知道他天性如此,兼之多年未见,便不忍苛责,只是说道:“宫里规矩严厉,你这些孩子气的话快快收起,不要再提。”分毫没有替抱琴辩白的意思。 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主子竟不肯为自己着想,一心只顾着维护贾宝玉。抱琴见状,顿时心如死灰,暗暗地连元春也记恨上了,告了声罪,惨白着脸捡起托盘刚要退下,却猛然看见贾蔷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目中似有深意。 到底是在宫里历练过的人,纵然伤心之际,仍不得不分神留意一二。见贾蔷眼神奇特,抱琴不觉心里一动,原本退下后要避到耳房的,因了那模模糊糊的念头,在院里找了个僻静地方,装成侯命的样子站着。 元春压根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宝玉的话纵大有不妥,但这屋里都是她的心腹,不怕传到外头去。同宝玉叙了温寒,又看向贾蔷:“蔷儿,经年不见,你出落得一表人才,教本宫好生欣慰。” 见她虽是要装温和,却仍掩不住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贾蔷肚内冷哼,嘴里淡淡应道:“多谢娘娘夸奖。” 元春不知贾蔷早看穿了她的虚伪,心里还道虽然母亲和祖母那样说他,但这孩子看着倒是还乖巧。想来是小儿顽皮,母亲等又是内宅妇人,鸡毛蒜皮的事积下来,天长日久倒成了仇。 如今贾蔷虚岁已有十四,又念了一肚子书,多半已是改过自新。即便未改,得了自己许的好处,也不会再做那些顽皮勾当。自己再去信慢慢劝解着,母亲与祖母定能消了隔阂,认同他扶持宝玉。 因贾母与王夫人一来怕失面子,二来论根源自己也有不是在先,怕被元春看轻笑话,就没敢具体说贾蔷究竟做了些什么。只含含糊糊地说此子顽劣不堪,不尊长辈,若让他亲近宝玉,反会把宝玉这好孩子带坏了。 元春既不知详情,便认为贾母与王夫人短视,放着现钟不打,反而要另捶破铜,没得多事。虽然之前对二人答应着会再考虑考虑,实则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日就要把贾蔷收服了。 既认为贾蔷乖巧,她便开始切进正题:“蔷儿,你既中了解元,又是宁府嫡派玄孙,将来定是要入仕途的。官中尚讲究同年、同乡之谊,帮掣携带,更遑论亲族。宝玉和你都是咱们贾家顶尖儿的人物,名份虽是叔侄,到底年岁相当,说得到一处。日后可要多多亲近,切莫辜负了长辈们的期许。” 说得到一处?谁同这只知调脂弄粉讨好丫鬟的家伙说得到一处。贾蔷听得蹄笑皆非,溜了宝玉一眼,嘴里满口应承道:“娘娘说得是,蔷儿谨记在心。” 元春听不出他的有口无心,还当是他真心答应,遂满意一笑,允诺道:“东府你叔叔那边在官场里不大认得人,将来恐不能替你挑到可心的位子。但你不必担心,只管安心随你宝二叔一起念书。将来的事,长辈自会替你们安排。” “多谢娘娘。”贾蔷答得状似诚恳,心里却对元春又看低了几分:这女人难道看不出目下朝中局势诡异,新认的皇子有名份,却无根基;失意的北静王深孚众望,却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在皇帝的操纵下,这两方迟早要大掐一架。若有那聪明的,就该老老实实谨守本份等尘埃落定。而非像元春这样,刚升了贵妃就一副三公六卿尽任贾府子弟随便挑的架势。且不说她做不做得到,单是传出去,就足够落人话柄了。 想归想,贾蔷可是半句也不想提醒元春,他可巴不得荣府的人栽跟头。度着元春应是私下有话还要嘱咐宝玉,便托辞先告退。又借行礼时,靠近珠帘,压低声音趁便下了句火:“听说新皇子在外颇吃了些苦,让草民等颇感唏嘘。娘娘何不效华阳夫人行事?” “华阳夫人?”元春本是饱读诗书,自诩才女,自然知道华阳夫人这一典故。当下不禁一愣,还待细问,却见贾蔷已没事人般退了出去。因知事干机密,又不好将他叫回来。只得暂且忍下,先同宝玉说话。 宝玉于机变之道向来懵懂,至今没参透姐姐的意思是要贾蔷做他的臂膀。其实若让外人来看,这么做只有贾蔷吃亏的份,因他小小年纪就中了解元,又是世家子弟,前途不可限量。反观宝玉,虽有个为官的老子,但品级不过如此,且自身又不爱读书,不求上进。将来孰优孰劣,不问可知。 他只当姐姐果真只要贾蔷当他的陪读,不禁大不乐意,想求得姐姐松口。 不想,元春尚在苦思那“华阳夫人”之语,听宝玉又说些孩子气的糊涂话,便不大有耐心去哄他,只是说道:“难道你不听姐姐的话了?” 一句下来,宝玉顿时噤声。只是心里对贾蔷更加反感,盘算着等回了家,他若敢凑上来,定要将他从身边撵走。 贾蔷退出来后,窥着抱琴所在,佯装入厕,慢慢走过去。趁无人注意,低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寒心?尽心尽力服侍一场,就落这么个结果。” 抱琴不想他竟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的心事,不禁面色大变,强笑道:“蔷爷说笑了,奴婢怎敢如此想。奴婢……” “明人不说暗话。我那宝二叔甩了那堆话,回头传出去,宫人必定对你指指点点。这样你也不在意?” 时间紧迫,又是机会难得,贾蔷可没空玩水磨功夫,索性单刀直入挑明了利害关系。瞅着抱琴眼圈泛红,他又说道:“我知道宫内不大禁止宫女与侍卫往来,可一旦毁了名声,宫里肯亲近你的人就不多了。若娘娘肯放出宫,那时你已二十五岁了。外头的女子在这个年纪,最大的孩子都该有十岁了。你想在外头择婿,只能嫁与那鳏夫当填房,或是身有残缺之人。好赖你也是见过天颜,尝过富贵滋味的人,真甘心如此?不管男女,谁不想找个知根知底的贴心人,难道你就不想?” 这些话均是抱琴心里所想,却又不敢说出来的。当下听着贾蔷的话,顿觉字字警醒,大有锥心刺骨之感,强忍多时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不想……不想又能有什么法子?” 她是元春的婢女,纵有怨恨,可难道背主就能有好下场? 见火候差不多,贾蔷又添了一句:“你是贾府的家生子,可老子娘都去得早,又只有你一个孩子,目下你在府中已无亲眷,还有什么顾虑?与其逆来顺受,不如搏上一搏。需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抱琴将这话在心底默念了两遍,只觉字字句句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顿时生出个豁出去的念头。她本是机敏之人,晓得贾蔷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遂擦了一把眼泪,问道:“奴婢明白了。不知蔷爷有何见教?”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心。贾蔷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只要在娘娘面前多提一提有子嗣的好处便是。得空再说说家里的三姑娘,她虽是赵姨娘所出,却因二太太养得好,现在眼里只有太太呢。且她也因了二太太之福,不曾因身份被人看轻。” 抱琴再没想到是这个事,不禁听得糊涂,刚要发问,却听贾蔷又说道:“至于宝二叔的言语,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这就给你除了后患。” 一听这话,抱琴顿时把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颤声说道:“果真如此,蔷爷实与奴婢有再造之恩!可不知蔷爷要怎么办?” “你且等着。” 贾蔷冲她摆了摆手,自回了厢房。不多会儿,便听里头隐隐传出一声怒斥并异响,猛地又沉寂下去。 片刻之后,王夫人亲自出来,给众宫人逐一塞了封赏,给抱琴的那份尤其重。 末了拉着抱琴的手说道:“今日劳累你们了。我那宝玉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些冲撞娘娘的糊涂话,幸而娘娘怜惜他,不与计较。他那是小孩子家家童言无忌,有口无心。别看他那样大一个人,至今房里还没人,差不多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都有好几个通房了。只他还懵懂着,一身孩气,叫人怪愁的。” 这话看似没头没脑,但适才有那挨得近的人,早听到了宝玉那番妙论。知道王夫人这是拐着弯在给抱琴洗脱,遂皆会意道:“夫人太客气了,我们不过尽本份而已。” 见抱琴亦是面色大霁,王夫人心下稍安。适才听贾蔷转述宝玉之言,她气得当场就拍了桌子。想起这是在宫里,又连忙忍下。因怕下人记仇,回头不尽心服侍女儿,遂忙封了银子出来善后。 她却不知,猜出了因由的抱琴,此刻心里感激的唯有贾蔷一人而已。默默将他吩咐的话在心中又过了一遍,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探春的事多提几遭,全了蔷爷的意。   ☆、第64章 六十三冲撞 等宝玉从正屋出来,一干人又向元春磕了头,方才离开。贾母与王夫人仍是乘轿,贾蔷、宝玉俩慢慢跟在太监后面走。 转出一条夹道时,忽地旁边一处连着幽庭的细道里猛然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扯住宝玉的袖子,伸手就去夺那块用玄线捻金珠系在颈间的通灵宝玉,嘴里还嘟囔不休,依稀辨得是“这个好看,我要玩”。 平时虽有小厮讨赏时会扯袖拉衣地搜他身上的物件,但不过是搏个乐子,哪儿这般粗鲁。宝玉顿时吓得惊叫起来,一手紧紧攥住命根子似的通灵宝玉,一手又去推搡那人。推了几把见撼不动,索性发狠用脚去踢,口中喝骂道:“瞎了眼的奴才!也不看看是谁,光天化日地就敢强抢!” 因打小儿荣府阖府上下把通灵宝玉看得比什么都重,潜移默化,宝玉遂也将这当成了奇珍,爱惜非常。当下只道这宫人如家里想窃玉的贱奴一般,是慕名而来,强行抢夺。遂着实狠骂了几句。 但贾蔷却在两人撕扯间,看到了一些宝玉未曾注意的东西:突然冲出来的这人望之已在六十开外,样貌清矍。虽然表情痴愣不类常人,但一身衣袍却是千真万确的金线绣盘龙,腰上悬的玉佩荷包等物亦有龙纹。 宫里头有资格着龙纹,又是这般岁数、这般行止的人,贾蔷只能想到一个。 一旦意识到此人身份,贾蔷马上纵身使个巧劲,将宝玉拉到一边:“宝二叔,这是在宫中,不可鲁莽。” “哼!宫里难道就可以不讲理?这刁奴分明是见财起意,想夺我的通灵宝玉!这事儿就算说到皇上那儿我也不怕!” 宝玉平时在美貌女子面前温文软语,但究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一旦不能遂意,就要大发脾气。平日他院里样貌平平的三等丫鬟们,因摔了盅子、应门迟缓、对他乳母和颜悦色等琐事,被撵出府去的就不在少数。当下将这人认做了刁奴,被拉开后也不细看,一边低头验看通灵宝玉有无损坏,一边怒斥,左一句贱奴右一句杀才,骂个不休。 等看明白了宝贝疙瘩分毫无损,他方松了一口气。抬眼见贾蔷竟将那老头扶到一边,不觉又来了气:“你是我侄儿,怎么反倒去帮着伤了叔叔的外人?” 贾蔷尚未说话,老者跑出来的通道里又急急走来一个人,一眼看见老者好端端站着,才长舒了一口气:“刚才你们在说什么?谁伤了什么叔叔?” 宝玉见来人一身绛紫,腰系黑带,知道是个高品级的太监,连忙说道:“公公来得正好,光天化日之下,这人竟敢强抢我的东西。还请公公按宫内规矩,狠狠惩治此人。” 因为老者佝偻着身子,贾蔷又正好挡在他面前,所以宝玉并未看清老者的衣着,只当是个普通的小太监。 那公公见他对主子如此不恭,眼神顿时凌厉起来。也不理会宝玉,径自问那引路的太监:“外人不知规矩,难道你不知规矩?袖手旁观,安的是什么心?” 刚才宝玉辱骂太上皇,这太监拦之不及。但因他来前收了元春让宫女捎来的红包,怕叫破了太上皇的身份,反让宝玉受罚。仗着无人在侧,太上皇又是痴愣多年,说的话从来没人相信,便想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替宝玉遮掩了。没成想还没来得及走,太上皇身边的笑面虎就来了。 被抓了现行,太监赶紧跪下求饶:“小人刚刚迷了眼,只顾着用袖子擦,一时不曾注意周围的动静。请谢公公恕小人服侍不周之罪。” “只是服侍不周?” 这些年来,宫里人待太上皇都是表面恭敬,实则轻视。否则这小小太监也不敢避重就轻地当面扯谎。谢公公深知内情,也知道现在紧要关状,最好不要多事,免得节外生枝。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不愿见主子被个黄口小儿呼喝斥骂,遂冷笑道:“依照规矩,宫掖喧哗、冲撞皇族者当杖八十,从犯杖四十。你既知有罪,带了此人,一道去领板子吧。” “板、板子……”那太监顿时口吃起来:“谢公公,这是贾贵妃的弟弟,您……” 一旁宝玉听说自己刚才骂的竟是个皇族,顿时僵立当场。听见太监这话,顿时又醒过神来,连忙下跪求饶:“公公,草民实不知这位大人身份,以致冒犯。还望公公开恩哪!”说着将头磕得怦怦作响。 谢公公等他额上撞得青紫一片,才冷声说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是王子么?” 闻言,宝玉更抖得筛糠也似,吓得哭了起来,转眼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含糊不清地继续讨饶。 谢公公看得大不耐烦,刚要叫人把他们架走,却听旁边太上皇“嗬嗬”了两声,甚是高兴。 自太上皇染了痴症以来,极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他连忙看去,却只见一名秀美少年,正手把手地拿着一支纯金打造的万花筒,一边转动一边拨弄筒身的机括,教太上皇如何把玩此物。 谢公公一辈子心里只有太上皇,见状,原本紧绷的嘴角不禁略有松动。同时又觉得奇怪:这少年有些面熟,是在哪里见过?而且这支无意得来的万花筒十分珍贵,连宫里都找不出第二支,太上皇摆弄了两三年,也没发现上面暗藏玄机。瞧这少年的动作,竟是对它十分熟悉似的,一下就找到了关窍——慢着,当年以万花筒报答自己出言相助的那孩子,如今的年岁,岂非正与这少年相吻合? 当年那个将自尊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倔强孩子,给谢公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加上他的模样亦是罕有的俊秀,一旦勾起回忆,谢公公马上认出了少年那张褪去稚秀,变得愈发清俊秀致的面孔。 “原来是你,你也是贾府子弟?” 听谢公公一下子缓和了声音,深知他脾性的小太监顿时惊奇不已,不禁偷偷溜了贾蔷一眼:这少年居然能让姓谢的笑面虎转怒为喜,可真不简单哪! “在下贾蔷,先祖乃是宁国公。” 此时贾蔷也是十分震惊:刚才他无意在太上皇身上看到件颇为眼熟的东西,哄着太上皇解下来后,才发现自己当年随手给出的谢礼,居然落到了太上皇手里!原来当年偶遇的那个中年人,竟就是谢公公!而且先前祖父处听来的话里,曾屡次提起谢公公,听那口气似乎是个盟友。结合诸事,莫非,面前这个谢公公,就是祖父提到那人? “宁国公府……”谢公公眼神蓦地深邃:“你祖父便是烧丹的贾敬?” “是。”见他提起贾敬的口吻十分熟稔,贾蔷立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此人应与祖父有所密谋,只是不知详情! 谢公公不知多少次听贾敬以夸耀的口吻提起这个孙儿,只是从未见过。不想今日一见,才知早是旧识。又见他对太上皇执礼甚恭,当下对这后辈更是满意。 但他和贾敬往来全在暗处,此际却是不便多言,以免露出端倪。扫了犹自抽噎的贾宝玉一眼,心道若是继续追究,少不得连贾蔷也要受到牵连。再者局面渐至紧要关头,不该为一时之快徒生事端。既已将这无礼小儿敲打了一顿,点到即止便是,权当卖个面子给贾蔷。 一念及此,谢公公微微颔首,淡淡说道:“荣国公、宁国公尚在世时,我也曾见过他们二老。念在故人旧情上,今日之事暂不追究,你们走吧。” 一直抖个不住的宝玉顿时如蒙大赦,连道谢也来不及,赶紧爬起来抬脚便走。倒是贾蔷,先对太上皇行了礼,又向谢公公道了别才离开。 两厢对比,谢公公不禁摇头:难怪平时闲聊时,贾敬总是对荣府嗤之以鼻。有这样的后人,荣府彻底败落是迟早的事。反倒是贾蔷这一脉,大有兴旺之势。 经此一事,回府之后当天下午,宝玉便吓得病了。搞得正在兴头上的贾母与王夫人败了兴致,丢了酒盏来张罗着请大夫、煎药方,忙个不休。 来时路上,贾蔷本还想借这事再敲荣府一笔,但又惦记着系统新得的消息。见这边忙得翻天,便暂将敲竹杠的念头丢到一边,借口累了,连贾敬也不去见,回屋把房门一插,让系统快放录音。 宫内皇族不多,太监宫女侍卫却足有上万人。今日贾蔷所在的地方虽然靠近外殿,是皇帝与重臣的议事之处。但录下的两百多份录音里,最多的还是这些下人的窃窃私语。刨除无用之语,也不知还能剩下多少有用的消息。而对话又不比文书,可以一目十行。听了十几段针头线脑的争执后,贾蔷揉揉额头,拉开门让人上了浓茶点心,准备挑灯夜战。 折腾到后半夜,贾蔷实在熬不住,往八仙桌上一趴,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梦里依稀有人在耳畔说话,他以为是系统还在放录音,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明天再说,别吵我睡觉。” 不想一掌推出去,竟打到了实物。却又不似床柱,而是软韧带硬,触手滚烫。贾蔷一惊,顿时清醒过来:“谁在我房里?”   ☆、第65章 六十四夜会 贾蔷猛然惊醒,感觉到房里明显多了一个人。 他向来没有在房里留人照顾的习惯,而对方的呼吸若有似无,极其绵长,显然是个练武之人,不可能是下人。 黑暗中看不真切,辨不出是敌是友。贾蔷心道先下手为强,索性直接动手。 他从系统处得到了不少武功芯片,单论武艺,可谓独步天下。即便目不能视,凭着卓绝的五感,三招两式过去,便牢牢扣住了那人的脖颈,将他压制在八仙桌上,低声喝问道:“你是谁的人?!” 虽然自己前些日子才将贾母气到生病,元春又逆了她的意执意要提携自己,论理有可能是她看自己不顺眼。但一则今日贾母的眼珠子宝玉病了,二则贾母虽狠,却还不敢□□。所以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便被贾蔷否决了。 可除了荣府之人,他并无仇家——慢着,难道是宝钗知道了、她与北静王的亲事是自己下的套?不,也不可能。北静王目下的处境虽有些尴尬,但皇上一日不动他,他仍是世袭亲王。宝钗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连排除了两个最有嫌疑的人选,贾蔷再想不出别的人来。这时,却听身下那人说道:“我是你的人。” “……”认出那声音,贾蔷立时像被火烫了一样赶紧松开手:“冯——公子怎在此处?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这如宵小一般擅自潜入别家内宅的人,居然是冯紫英。 贾蔷摸索着掌起灯来,百忙中抽空往房门处瞟了一眼,见门窗俱闭,锁闩未动,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摸进来的。瞧那熟门熟路的样子,该不会是早做惯了这种勾当、经常往哪家女眷的屋里钻吧? 贾蔷腹诽不已。 烛光一照,给冯紫英麦色皮肤笼上一层蜜色,配着那深邃的眉眼,有种惊心动魄的英俊。贾蔷看得一呆,不禁又想,以这副皮相何需做梁上君子,肯定有人情愿开门迎他登堂入室——打住打住,自己又不是女子,怎么也被他的美色迷了眼? 正了正颜色,贾蔷压下满腹说不得的念头,面上装出一副客气样子:“阁下是有急事吗?怎么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害我险些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言下之意,是在怪冯紫英不请自来。 但对方没给他机会说完这挖苦话。伸手接过烛台,冯紫英说道:“我上次告诉你的话,你难道全忘了吗?” “上次……?”贾蔷见他面带不悦,责备的话更是说得理直气壮,额头顿时青筋一迸:这小子真是蹬鼻子上脸,潜进了自己家里还一副大爷样来教训自己。还真是把自己当根葱了! 但不等他发作,便听冯紫英又说道:“上次我已告诉你事态微妙,让你不要牵涉其中。但看你近来行事,显然未将我的话听进去。” 刚才贾蔷只顾着生气,没细想他上次究竟说了什么。这会儿他一提,顿时全都想了起来,不禁又是一呆。 冯紫英告诫他的时候,正是北静王得到私生子消息的前一天。要论大事,必属此件。但贾蔷不信这是冯紫英事先得了消息,结合他突然入京的举动,这件事分明与他脱不了干系——慢着,之前从祖父那里听来的消息,祖父认为这事儿是白天见过的那个谢公公一手谋划。难道,祖父推测的并不完整。这事儿的幕后主使其实有两个人? 将冯紫英与谢公公放到一起,从谢公公对太上皇的忠诚,再联想到冯紫英皇室后裔的身份,贾蔷隐隐生出个十分大胆的推测。虽尚不能确定,但神情已为这惊人的想法变得十分古怪。 ——如果自己猜对了,那岂非意味着一旦成功,此人将有一场泼天的富贵?可、可他们也太大胆了,不知到底倚仗了什么? 一念及此,贾蔷看向冯紫英的眼神更加古怪。 见他不言不语,只管愣愣盯着自己,冯紫英还以为他是心虚,不禁放软了声气:“你是不是不信我的话?但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信,我信……”贾蔷胡乱应着,心里却在想,要不要趁机证实一下?但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念头。祖父已插手此事,尚不知有几分胜算。自己还是继续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留在暗处,暗中襄助,这样倒更稳妥些。 冯紫英难得见他这么老实,心内反倒疑惑起来。又打量他眸光闪动,显然另有心事。只是另外半边面孔隐在黑暗里,不大看得清表情,索性持烛往他脸上照去,一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贾蔷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凑那么近做什么,又不是柳芳那个眼神不济的。” “你又不是女人,多瞧几眼还能少块肉。”冯紫英不退反进,几乎快贴到他身上:“我一直有个疑问,今日干脆问个明白:你为何总是一副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模样?我有那么可怕?” 现在两人对峙的情形,与之前相似却又完全逆转,贾蔷被他迫得背脊抵在博古架上,一副完全被压制的模样。 有人三更半夜擅自闯进你家,还振振有词地质问你为何不理他,这人也真是够绝的。贾蔷委实忍无可忍,将平素的圆滑都抛到一边,梗着脖子说道:“我又不想同你深交,当然要疏远些。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看不懂脸色,三番五次地主动凑上来?” “我觉得你很有趣,想同你交个朋友,自然要多多亲近。但为什么你不愿与我深交?” 有趣?贾蔷再没想到答案会是这样,顿时有种吐血的冲动:“就算要交朋友,也不是这样的。我们有同样的爱好么?我们一起出游过么?还是你觉得平白无故被你牵连了一回、又一起吃了回饭,就算朋友了?” 冯紫英若有所思:“原来朋友交往要谈谈对方喜欢的话题,还要携手游玩踏青……抱歉,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山庄里,周围没有同龄人,父亲也不大见外客。偶尔回京,与人来往也大都是应酬,不知真正的朋友该如何相处。今后我一定照你说得来。” 听到这里,贾蔷后脑一仰,咚地一声磕在了架子上:“老天,不通人情世故到这份上,这家伙真是绝了。要是他真的坐上了那位子,说不定要像王莽那样搞出不切实际恢复古制的荒唐事来!” 冯紫英没听清他的嘀咕,见他碰了头,才察觉到自己靠得太近,认为是自己之故,连忙上前为他揉了揉后脑:“还好没有肿……疼得厉害吗?” 贾蔷尚未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爷怎么起来了,可是想吃茶?” 之前两人说话都不大声,直到贾蔷碰到了架子发出闷响,终于惊醒了耳房内的长阳。见贾蔷屋里亮起了灯,他还以为是主子口渴了,赶紧起来服侍。 “长阳?”听他要往里走,贾蔷清了清嗓子赶紧制止:“不必进来,我马上就躺下了。” 要是让人看见冯紫英在他房里,解释起来是件很头疼的事。而且一旦日后他成了大事,就更是桩麻烦。 “哦……”长阳睡眼惺忪地顿住脚,刚要转身,忽然又觉得有哪里不对,迟疑着问道:“爷,还有谁在您房里?” “……”贾蔷瞪着冯紫英手里的烛台,恨不得一把夺过来丢在地上再跺上十七八脚。 一心要遮掩,下意识地,他做了一件平时绝不会做的事:一把抱住比他高了不少的冯紫英,努力让两道影子合二为一:“就我一个,你睡迷糊了,看错了。” 长阳向来拿主子的话当成圣旨,再打量那影子果然只有一个,虽然比平时高了些也胖了些,但想来是因为烛照变形的缘故。他连忙说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爷好好休息。” 听到脚步声渐远,贾蔷猛地推开冯紫英,刚要说话,但动作一急,冷不防头上又挨了一下。这下却撞得十分瓷实,痛得他眼泪都飙出来了:“疼疼疼——” “也不小心点。”冯紫英摇了摇头,继续替他揉着疼处。 贾蔷只顾着喊疼,一时失了平日的警醒。等疼痛稍减,才发现不知何时,冯紫英已将他牵到了床上,两人肩并肩,头靠头地枕在一处。 “……这又是什么说道?”到底才承过人家的情,贾蔷不好意思马上翻脸。 “好友当可联床夜话。”冯紫英替他掖了掖被角:“不过今夜还是先歇着吧,改日精神足了,再行夜话。” “……没有下次,绝对没有。”贾蔷嘟囔了一声,拉起被子罩住了头。 这边贾蔷折腾了半夜,却不知凤藻宫内,元春亦是彻夜未眠,只在心上翻来覆去地思索白日贾蔷所说那华阳夫人之语。 史记有载:秦昭王四十二年,立次子安国君为太子,正夫人为华阳夫人。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但华阳夫人并无亲生骨肉。 吕不韦在赵国看见做人质的安国君之子,子楚,认为奇货可居,便煞费苦心替他安排了一条出路:认华阳夫人为母,通过她的关系,等秦昭王薨逝、安国君登基后,得到太子之位。 子楚欣然照做,不过几年,果然得立太子。一年之后,安国君薨,子楚登基为庄襄王,立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皆大欢喜。 陛下多年无后,一直是后宫前朝的心病,否则此前也不会纳臣谏,在宗亲中择贤立储。此番认回个流落民间的血脉,瞧着陛下颇为欣喜,且他今年已有十几岁,储君之位多半就是着落在他身上了。 但这位皇子虽得陛下喜爱,却是朝中无人。而自己无子,若能效仿华阳夫人,将这新皇子认到自己膝下,想来他为了获得家族助力,必是千肯万肯。而将来贾家亦可借他平步青云,待今上百年之后,贾家可从贵妃之外戚,一举成为太后之国戚! 想到将来凤袍加身的荣华富贵,元春一时心神激荡。但细究开去,心中却又有了别的顾虑。纠结半晌,忍不住叫醒了旁边矮榻上侍夜的抱琴:“抱琴,你说这半路母子,能够齐心么?” 原本还有些渴睡的抱琴,听到这话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定了定神说道:“只要前程系在一处,定无后顾之忧。” 说罢,窥着元春神色,又故意说道:“娘娘是否因今日见了二太太,担心家里三姑娘的事?” 元春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朝堂之事上,闻言不禁一愣:“三姑娘?” “娘娘还请宽心,太太到底尽心养育了三姑娘一场。且她又尚未出阁,前程都攥在太太手里,下半辈子是好是歹都全凭太太心意,怎敢不与太太一条心?” 元春这才记起那个许久没想到的异母庶妹,不禁若有所悟。半晌,掩口而笑:“不错,既干系着他的前程,又怎敢有二心?抱琴,你说得很好,明儿我要重赏你。” “那奴婢先谢过娘娘了。”抱琴原不知贾蔷让她提起三姑娘是何意,但见元春似乎听进了这话儿,不禁也翘起了唇角:看来,蔷爷交待的事儿自己是做成了。   ☆、第66章 六十五相询 次日直到天光大亮,贾蔷才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抬眼见桌上已备好了热茶,刚趿了鞋要去端,忽然一个激灵:冯紫英还在屋里!也不知青云她们进来时发现了没有。 意识到这点,原本残余的几分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连忙向榻上望去,却见新打的明水檀床空空荡荡,除了余温尚存的零乱被褥,再无他物。 原来他已经走了,倒也省心。只是自己一向警醒,怎么昨夜会睡得那么沉,连人走了都不知道。 想不通原因,贾蔷刮了刮下巴,索性不再浪费力气。待梳洗完毕,又随意用了些点心,便取出昨晚按录音整理的盲文记录翻看起来。两百多段对话,纵是只捡最要紧的记,也费了不少笔墨。昨天听得昏头胀脑,没发现关窍,趁今天精神好,再梳理一遍。 这一看,贾蔷还真发现了一件大事。结合昨天半夜里冯紫英说过的话,愈发肯定了当时的猜测:冯紫英必然也参与了谢公公的谋划,甚至还是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贾蔷吃不准祖父是否知道这一点。如果谢公公瞒了祖父,那明显是想利用祖父;若是已经坦然相告,说明祖父远比自己听到的、要陷得更深。但无论是与不是,都意味着他必须更加全面地掌控事态,好教祖父不要吃亏。 死过一次,贾蔷深知亲情有多么珍贵难得。当下也想不到贾敬老成精的人,怎么会吃亏,只一心盘算着,该如何保得祖父在这趟浑水里全身而退。 思索许久,贾蔷决定告诉祖父谢公公和冯紫英私下还留了一手,但却想不到该找什么借口掩饰情报的来源。正想破头皮找借口,忽见贾敬大步流星地踏进屋来:“蔷儿,我有话对你说。” 贾蔷不知出了何事,见贾敬脸色郑重,连忙摒退左右。待屋内无人,贾敬沉声说道:“陛下今日早朝时颁旨,认回汝南王流落的独子,归姓皇族姓氏水,又封为亲王。此人正是神威将军府的冯紫英。十年前京中纷乱时走失,因为乳母叮嘱,一直不敢透露自己姓名。阴错阳差被神威将军收养,将军无后,便将他当成亲生骨肉来疼爱。直到不久前,神威将军无意发现他贴身带有一件王府信物,才知道他是王室之后,连忙上折陈情请罪。今上说这是一段佳话,并未怪罪将军,反而多有赏赐。” 贾蔷听得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少有的傻气:自己还在愁着该怎么开口,皇帝就下了旨意。也是,自己得到他同个叫小醇子的太监商议的录音,当时皇帝尚在犹豫,过了近一个日夜,自然有了结果。不过,祖父郑重其事地和自己说这事,又是为了什么? 心里奇怪,贾蔷顺口问道:“我听说神威将军乃是汝南王一手提携,怎么会不识得世子样貌?” 他深知真相,自然知道刚才贾敬的话都是胡诌给天下人听的,神威将军差不多是从皇帝的刺客手里救下了冯紫英。却不知道,他又找了什么借口来掩饰方才所问的那个破绽。 “汝南王生前,世子一直待在封地。而神威将军驻守边关,两人素未谋面,自然是对面不相识。” 这还真是个好解释。贾蔷点了点头,又问道:“祖父说这的件事,与我有关系吗?” “你与那汝南王世子几年前曾是患难之交,我怕你与他来往过于密切,所以叮嘱你一声。往后,还是少与此人往来的好。” 贾敬负手踱了两步,在窗前站定:“毕竟朝中时局未明,新皇子后来居上,北静王处境微妙,未必不存了放手一搏的心思。世子身后还有冯家,神威将军虽是汝南王的旧部,但因战功着实显赫,当时皇上根本除不了他,只能去了他的实权,加赏屋舍黄金。但神威将军虽久不掌兵权,在军中仍是大有人望。世子受封亲王,无论是新皇子还是北静王,都会想拉拢他。你若与他走得太近,会被人当成他的亲信。” 贾敬说了这许多话,但贾蔷却知道,祖父其实是不想自己牵涉其中,所以找借口阻止他掺合。虽然祖父自己已是身在局中,但却并不希望他也参与进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也许,在祖父眼里他只是个年仅十四的少年,虽然会读书、侥幸中了个解元,但玩起智谋手段来,远远不是在朝廷这个天下最错综复杂的棋局、浸淫了多年的老狐狸们的对手。 不过,祖父并不知道他的奇遇。凭着目下的身手,凭着这几年攒下的身家,凭着系统窃听情报的本事,他自信无论遇到任何危局,都可化险为夷。 但若向祖父说了这些,少不得就要将一切合盘托出。而他并不打算将前世之事告诉任何人。不是为了独占系统的好处,也不是怕经历太过离奇没人相信,只是不想再提起前世遭遇的那些不堪。 既然今生他已活得坦荡自在,上辈子那些不堪,那些屈辱,那些伤痕,就让它们随着鲜血埋葬在过去,不让任何人知晓。 而且,行商多年,他深知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就让自己这枚“鸡蛋”藏在暗处,便宜行事,以自己的方式来帮助祖父,不也挺好? 一念及此,贾蔷说道:“我知道了,祖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嗯。”贾敬含笑捋了捋白须。对这个孙儿,他还是很放心的。但他却不知,贾蔷说的有分寸,实际是指若有必要,会有分寸地利用紫英来布局。 皇帝先认回个皇子,又认回个王爷,这等稀罕事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百姓们都当成件稀奇事来议论,民间更衍生出无数传言,越编越玄乎。朝内重臣们却没有说书的心情,俱在肚内暗暗盘算,突然多出这两位皇室至亲,会对朝局造成怎样的影响。朝中一时暗流涌动。 而被这股暗流冲到的人,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大发雷霆。北静王则是后者。虽然他在外人面前依旧装得若无其事,但只有府内近身服侍的人才知道,他近来是何等焦燥。 这一日,已带着母亲搬出梨香院半月有余的薛蟠,忽然着人下了帖子来与贾蔷,邀他往某酒家一聚。 贾蔷正有心探探北静王府的近况,便欣然赴约。 到了那地儿,才发现薛蟠不止请了他,还有王府清客肖东魏。两人各搂了一名小唱*说笑,只是却并不十分享受,神色颇见焦虑。 见他过来,薛、肖两人连忙起身上前迎接。肖东魏更是热情到十二分去,问了好后,又说自己以前莽撞糊涂,冲撞了贾蔷,连连打恭作揖地陪不是。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梁子结了已非一日,肖东魏今日才忽然赔罪,贾蔷马上便猜这两人定是有求于己。想来这事应和北静王脱不了干系,遂挥了挥手,故作豪爽地说道:“所谓不打不相识,那些事提他作甚。你既有心化解,干下三杯,就算了了这段公案!” 薛蟠见要罚酒,立即叫好,连声夸贾蔷大方,又亲自斟了三大海放在肖东魏面前。肖东魏知道自己量浅,有心推辞,但又正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都干了。 “好好好,肖先生也是个痛快人。”贾蔷笑眯眯地落座,推开一个想偎上来的小唱,“薛大叔,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喝酒了?” 薛蟠心里正急,闻言连忙说道:“一则我妹子的事还没谢过你,二来有件事想请你拿个主意。蔷哥儿,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眼珠子一转,就有我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好计谋。今儿你可千万不能藏私,一定得替我想想办法啊!” 薛蟠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又将贾蔷认作自己人,说话便没什么顾忌。 原本肖东魏倒是想周旋一番,套套交情再开口。但空腹痛饮了三海碗酒下去,他只觉肚里顶得阵阵难受,头也晕乎乎的不大清醒,没能及时阻止薛蟠的话。只好顺着往下说道:“自古以来,生意难做,状元难考。可京里谁不知蔷爷生意做得好,书念得更好,年纪轻轻就中了解元,可把我们这些前浪羞也羞死了。素知您仗义足智,今儿我就借酒遮了脸,斗胆求蔷爷替我们筹谋筹谋。” “二位言重了,我不过运气好而已,当不得这些话。”贾蔷笑意愈深:“不知两位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上一说,看看我这后生晚辈能不能替两位分忧解难。” 说到正事,薛、肖两人突然又尴尬起来。彼此对视一眼,似乎都想对方先出头。最后还是肖东魏搡了薛蟠一把:“到底是你家妹子的事,你开口比较妥当。” 虽然平时是个荤素不拘的主儿,但事干妹子,薛蟠也不敢口齿轻薄,只是若遮遮掩掩,话又说不齐全,不由急得面红耳赤。 抓耳挠腮半晌,方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个……蔷哥儿,你该知道,俗语说那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更是喜中之喜。两口子成亲后不说积年累月的蜜里调油,起码刚成亲那段也该如胶似漆。但……但王爷却十分冷落我妹子,连带着对我、还有婚事里出力最多的肖老哥也是冷眼以待。明明刚过门那两天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就冷了脸子。我使尽百宝也不见效用。没奈何,只得来问问你,你素日是个明白人,可晓得缘故么?”   ☆、第67章 六十六献计 薛蟠说了一大堆,末了眼巴巴看着贾蔷,似乎只要他眨眨眼睛就能想出法子来似的。 贾蔷却是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想了一想,顿时记起前些日子青云也曾说过这件事。不禁奇道:“薛大叔,你怎会不知原因呢?我听外头传言说,王爷因某事不甚得意,府里原本的妾室们都趁机进了谗言,说是你妹子妨的。这事儿连我一个外人都知道了,你怎会不知?” 不等说完,薛蟠就连连摆手:“别再提那群骚贱娘们儿。她们是趁便下了火不假,可王爷何等英明,怎会信这等无稽之谈。而且我记得那群女人的话里还带上了那位陛下新认的皇子,那就更奇怪了。一家子骨肉团聚的好事,怎么会是妨害王爷呢?再说句不好听的,王爷自娶了我妹子后,可从我这儿拿了不少银子。我们家人也给了,银子也出了,却还落得个冷脸。所以我琢磨着,必有个极大的缘故。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所以请你来参详参详。” 肖东魏也是长吁短叹:“本以为时来运转,却不知王爷又是哪里不如意。若解不开这个扣子,先前的岂不都白下了?” 这两人的反应看得贾蔷暗暗摇头:时人都叫薛蟠薛大傻,果然不负这个傻字。北静王对储位的渴望,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却还蒙在鼓里,拿那糊涂心思去揣摩,说什么这是骨肉团聚的好事。还以为王爷是因为别的原因,甩他们冷脸看。 肖东魏也是个难成大事的。身为王府清客,竟连王爷如此浅显的心思都琢磨不透,还奢想往上爬,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这事儿倒给了自己可趁之机。他已在元春面前下过钩子,诱她去同那个只是棋子、下场未卜的新皇子多多亲近,当日看元春的反应极是心动。 虽未同这女人深交,但从她召见自己、以官爵为饵来引诱自己去给宝玉提鞋,以及忽视身边心腹感受的作派,贾蔷也能大体估出她的性格:自认聪敏圆滑,实则不过纸上谈兵,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 再加上有抱琴这个伏笔时不时打打边鼓,贾蔷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元春最终会采纳自己的建议,效仿华阳夫人行事。 前着已经布好,那么不妨开始打好后几步的棋路。若是做得好,既能帮了祖父,也遂了自己向荣府报仇的心愿。 几杯酒下肚,贾蔷心里已有了计较。不过,他可不想事后有心人蔓引株求、追查到自己头上,依旧决定暗中行事。好在薛、肖两人都是眼界狭窄,看不透事情关窍,只要略施小计,诱着他们以为这主意是他们想出来的就好。 挟了筷金条脆肉细嚼慢咽吃下了肚,贾蔷说道:“两位都是王府坐上客,一天见着王爷的次数,比我一辈子见的还多。若连两位都摸不着心思,那可就再没别人知道了。不过——” 薛、肖两人正听得垂头丧气,忽听到这话似有转机,登时心中一跳,连忙催促道:“不过什么?快说快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是想说世人身份不同,为人处世不同,心境却倒颇有相似之处。不管位子高低,见了讨厌的人同样会嫌得慌,遇见了好事总是欢喜。所以我想,王爷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连喜事都压不过的糟心事?” “糟心事……”薛蟠咂了咂嘴,觉得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贾蔷继续趁热打铁:“事因人起,不管什么事,说穿了都归结在人身上。但北静王贵为王爷,倘或惹他心烦意乱的只是个小人物,大可当场开销了那厮。既然王爷苦闷的日子已久,会不会,那人地位甚高,连王爷也开罪不起?或是说要谨慎行事?” 听到这里,薛蟠以为自己想明白了,急忙说道:“蔷哥儿,难道你想让我们找出教王爷心烦的这个人,直接去对付他?可你说连王爷都拿他没办法,我们又能怎样?” “别急,我还没说完。”贾蔷故意说得浅显直白,见薛蟠果然听进去了,心内大为满意。但表面依旧不动声色,装得颇有几分忧心忡忡:“你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你遇上了动不得又讨你嫌的人,会怎么做?我向来只会念书,这方面不太懂,只能想到这一步了。” 有些时候,只要那么一句两句,就能教人醍醐灌顶。薛、肖两人在大局上毫无眼色。但在整人捣乱这些小事上,却是个中行家。 当下品咂片刻贾蔷的话,薛蟠顿时喜动颜色:“肖老哥,王爷既是被人恼着,我倒有个法子:那人再怎么能耐,终究也有个能降服他的人。让王爷去找那人的痛脚,一旦捉住就在能压伏他的人跟前、揭了他的短,瞧那厮还硬不硬得起来。就算找不到,咱们还不会编些话抹黑了他?” 他说得不伦不类,肖东魏却不以为意,只一个劲儿地叫好:“老薛,此计大善哪!看不出你还有孔明子房之才。这主意好,咱们再合计合计,回头就给王爷献上去。” 心事一去,薛蟠仰头灌了一盅,擦了擦嘴说道:“什么孔明的房子,哪儿有窑子来得快活。刚才担着心事,不但没喝酒,连唱曲儿的也撵下去了。把她们叫进来,咱们哥仨再喝一轮,等天一黑就去晚香楼,好好松快松快,把这几日的愁眉苦脸都找补回来!” 贾蔷微笑着也饮了一杯,心道若他们知道王爷心里恨的是那位新皇子,不知还敢不敢这么快活。 薛蟠这主意,倒有些像前世里宝玉挨打那次。人人都说是因宝玉抢在他前头、先和他想勾搭却没能上手的蒋玉菡有了首尾,他大是不忿,遂找了忠顺王府的人来在贾政面前告了状。又赶上贾环告发金钏儿之死。话赶话凑在一处,让宝玉挨了顿好打。事后薛蟠虽然赌咒发誓说不是他挑唆的,但今日听他出了这主意,便可知他平日的为人,难怪其他人都觉得是他做的。 不过,北静王可不会把事儿做得像争风吃醋那么难看。受到启发,他多半会先去调查那私生子最容易找出破绽的弱点:来历背景。 他既不知这是皇帝竖的靶子,若找不出破绽,说不得,便会照了薛蟠的主意去捏造些不尽不实的黑料。而元春必不肯坐视,定会为了维护那皇子与北静王对上。她手伸不到前朝,只能让贾政、贾赦代为发难。 如此一来,皇帝必会认为,荣府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趁机站队捞好处。皇帝正是想考验群臣的时候,既有现成的把柄送上去,还会放任荣府?届时贬官抄家都是轻的,指不定还要被杀鸡给猴看。 至于一脉同枝的宁府会否受到牵连,贾蔷倒不担心。贾敬早把爵位传给了贾珍,目下只是白身。且贾珍自个儿也不过领了个闲职,没甚实权,虽有个闲散浪荡的名声,但因这世有贾敬回府坐镇,已是收敛了许多,没做什么伤天害理落人把柄之事。 照前世经验,皇帝只究首恶。即便被迁怒,至多是去爵抄家,贬为庶民,不会大开杀戒。凭自己现在的积蓄,哪怕走到抄家的那一步,养活祖父绰绰有余。至于贾珍等人,他可没心情管,让他们自谋出路就好。 说白了,贾蔷对宁府没什么感情。有个现成的好机会,也许能用宁府的没落换荣府的消亡,他自然乐意。 这时,乐工伶人们已翩然而至,丝竹管弦齐齐奏响,曼舞清歌靡靡而至,看得薛、肖两人如痴如醉。贾蔷亦将这靡靡之音当成了覆灭荣府的前兆凯歌,一反平日的斯文,喝得格外痛快。 这场酒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散。贾蔷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回家,薛蟠与肖东魏则趁酒兴去了晚香楼,胡天胡地闹了一夜才罢休。 待到翌日酒醒,两人又一同去向北静王献计。 正如困兽一般的北静王得闻此计,欣然纳用。且不出贾蔷所料,他吩咐的第一桩事,就是派人去新皇子提到的几个地方彻查,试图找到证据,证明这皇子是假冒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才是血脉纯正的皇室子弟,才有资格得到储君之位。 他暗中派人,自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早落在有心人眼中。 得到线报,立于楼阁,正在欣赏折射了月光、活似银龙一般蜿蜒曲盘的琉璃瓦檐的谢公公,笑得异常温和:“紫英,你下手倒快。一旦水溶找到证据发难,我们就能着手布置下一着了。” 隐于暗处的年轻人却否定了他的话:“不,不是我。” “嗯?”谢公公声音里顿时带上诧异:“不是我,也不是你,那究竟是谁?难道只是凑巧?” “或许……”紫英眼前无端浮现出一名少年的模样,看似清美秀致点尘不染,实则狡黠如狐,心思剔透。 不过,是自己想太多了吧。他怎么可能知道内情?又怎会做得如此巧妙? 顿了一顿,紫英改口说道:“或许只是巧合,倒省得我们想法提醒他。但还是要照计划,把那些‘证据’放出去。” “这些事依旧由你安排。我会紧盯水溶,若他行事与我们预计的有了偏差,再设法矫正。” 说话间,忽有狂风疾掠,卷过楼前高树带起呜咽哭声,扫下最后几片枯叶。 “寒冬将近,百草伏折。”谢公公似是意有所指:“它们能耐多久的寒霜?”   ☆、第68章 六十七上奏 自打存了效仿华阳夫人的念头,元春便暗中调查新皇子喜好,试图找机会试探一二。 只是打听到的事多了,约略摸清了皇子脾气,她却又烦恼起来:那皇子八面玲珑,话虽不多,却是恰到好处,与人言谈,人皆赞他可亲可近。入宫不几日的功夫,连气性最大的周贵妃提起他来,也是赞不绝口。元春听安插在她宫里的婢女说,某次周贵妃无意说漏了嘴,听那漏出的口风,竟与元春存了同样的心思。 两人虽同为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却大是不同。若周贵妃也想与这新皇子联手,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元春本想再多探听些消息、一切筹谋妥当再行事,得了这消息后顿时按捺不住。心道富贵险中求,有时错过一时便要懊悔一世。一咬牙,直接找上了皇子。 换着借口接近了几次后,元春打量新皇子为人,觉得有三四分可行。便借着某次宫宴,私下离席,半含半露地同皇子吐露了自己的意思。 她原以为皇子说不定托辞婉拒,至不济也要拖延几日,好生考虑。却不承想,听罢她那席与他一见如故,满心将他当亲生儿子似的疼,愿意以后扶持他的话儿之后,新皇子只愣了一愣,当场就点了头:“娘娘此意甚合儿臣心意。实不相瞒,儿臣亦久慕娘娘慈爱温柔,巴不得有您这样一位母亲。自今往后,儿臣便将您当做亲生母亲来孝敬。” 一席话说得元春眉开眼笑。虽有些奇怪他为何答应得如此痛快,但转念想到新皇子不知身世,自幼长在民间,初入深宫被富贵迷了眼、轻信了自己许下的好处,也未可知。遂心安理得起来,又对他吹嘘了一番将来的锦绣前程,直到抱琴再三提醒时辰耽误得太久、恐众人起疑,方依依不舍地回席。 大事既定,元春心怀大畅,不由忘形多吃了几杯。离席时不胜酒力,便先在亭下歇着,让宫娥回殿抬了软毡抬轿来接自己。 醉眼朦胧间,看见新皇子尾在皇帝身后往上书房的方向走去,元春顿时更加高兴:皇帝频频召见新皇子,显然是对他满意到了极点。加上皇帝年岁已高,纵然老树开花再得子嗣,也是年幼不知性情。将来这九五至尊之位,必是要着落在新皇子身上!自己可得抓紧了时间,再将母亲召进宫来,让她捎话儿给父亲,尽早在朝会上提议立太子一事。贾家一旦有了这份从龙之功,将来定能显赫已极,位极人臣! 想到将来的荣华,元春不禁咯咯笑出了声,配着脸上的酒晕,一副醉得不清的模样。 酒意冲头,她并没发现,新皇子拱肩缩背,头低得跟个奴才似地随在皇帝身后,皇帝亦是习以为常,二人全无人前父慈子孝的模样。 当天晚上,元春就急不可耐地差人给王夫人递了口信儿。待到第二天下午,元春的密信已由王夫人的手,呈在了贾政案头。读罢密信,贾政一时激动得摇摇欲坠,倒唬了小厮一跳,以为家主人新添了什么病症,连忙说要请大夫来。 将添乱帮倒忙的小厮轰出去后,贾政掩上门,激动得在房里大步转了几圈。本想给几个素日亲厚交好的同僚传信,找他们一起商量进言立储之事。 但刚提起笔,却又搁下了。因想到此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三个指头捏螺蛳壳,稳当得不能再稳当,又何必透信给别人、平白分去了自己的功劳?倒不如单由自己进言,将来新皇登位,也只记自己的首功。 打定主意,他立即找了一个善卜的清客来翻黄历。查得五日后乃是吉日,只要诚心求祷,必有所报,贾政越发喜之不尽,吩咐小厮道:“从今日起,我宿在书房,不见外客。每日斋戒沐浴,焚香祷祝。” 事干重大,贾政未对任何人提起原因,倒招来许多猜测。有说他嫌宝玉不上进、贾环上不得台面,想再求个儿子的;有说因近来元春升了贵妃,上门攀关系的人太多他想找借口躲清静的;最离奇的是说,元春升位之事乃是他找人做了法事,现在应验了,自然要还愿。 种种流言,贾政一概不知。只戒了荤腥断了女色,心急火燎地等着吉日到来。好容易等到了吉日,比往日更早了一个更次起床,天不亮就在金銮殿外侯着。 早朝开始,摸着费尽心思写就的折子,他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待几位重臣禀过要事,皇帝依例询问可还有奏章时,贾政深深吸了一口气,出列行礼:“启禀陛下,臣有本奏。自来帝业乃江山根本,历代惯例,陛下当立储君,以定天下之心。如今天佑皇子回宫,正是本朝之幸。恳请陛下依祖宗例制,立皇子为太子。”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殿内有人小声交头接耳。 有些想到这层、却没贾政动作快的,不免羡慕;有些老谋深算,决定暂作壁上观的,则是紧盯皇帝的反应;那些以前死心塌地拥护北静王、如今却各怀心思的,未免神情各异。 难得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贾政却没半分得意,甚至连先前的激动也在慢慢消褪:皇帝并未像他想像的那样表示赞同,反而面无表情,目光游弋,倒反像是在观察臣子们的表情。 见状,贾政不免心里打鼓。但事已至此,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请奏。刚说了一个“微臣”,却被北静王打断:“陛下,臣亦有要事禀奏,正干系到这位新立的皇子。” 贾政还以为北静王想抢功,不免对他怒目而视。孰料,北静王一开口便是言惊四座:“微臣以为,皇子身份尚且存疑,不宜过早交付江山神器。” “你说什么?”皇帝顿时表情微变。 北静王不知皇帝正恨他多事,还以为是在鼓励自己讲下去,遂不慌不忙,将自己近来查到的证据讲了出来:“微臣府内有一家丁,恰是皇子所居之县城出身。陛下认回皇子时,他正好回家探亲。归来听说这桩奇事后,他连说不可能。因该地情势特殊,整个城中只有四个大姓家族,亦无外姓之人居住。而皇子从前所用之名,并非这四姓之一。”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面带惊诧,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北方宗族观念深厚,有些村落甚至只有一个姓,彼此沾亲带故,嫁娶等都要找外村人。朝里南官居多,但北官也有那么几位,是以对北静王的话深信不疑。 但若说皇帝会认错自己骨肉,似乎又不太可能。很快,便有官员问道:“王爷,许是外姓迁居,虽然极少,但也不能说没有。” 北静王正等着这话柄,连忙接下说道:“本王听闻此事后,已派人前去查过该城户籍文书,并几十年来的县志,三户迁居者的姓氏亦与皇子不符。且近年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并无百姓背井离乡投奔他处之事。” 说罢,他将早整理好的文书递与丞相。这份资料整理得十分简洁,下面还有该城县衙之印、并户籍造册处之印,一看即知北静王所言不虚。 看着百官传阅那份资料,皇帝脸色越发难看,同时也在恼怒手下办事不力:捏造身世前也不做足准备,偏偏找这么个地方来当老家,轻易就让水溶发现了破绽! 北静王表面凝重,实则心内得意不已:本以为几近山穷水尽,没想到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自己差往那城里的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发现了这点大疑问。有了这个证据,足以证明新皇子是有心人假冒,等将那厮押入天牢,太子位仍是要落在自己头上。 他只当是运气好,老天爷都向着自己,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实证,哪里知道是有心人引着他的手下去发现的。他甚至已在肚内准备好说辞,预备假惺惺安慰皇帝,称他过份思念骨肉,以至被小人蒙塞圣听。为自己再挣个孝顺体贴的美名。 不想靴子才略动了一动,便听皇帝说道:“事关皇室,此事交由醇公公查办。务必彻查到底,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闻言,北静王顿时脸上一僵,险些维持不住那份假惺惺的惋惜:谁人不知,小醇子是皇帝近年得用的心腹。这件事落在他手里,怎么办还不是皇帝说了算。皇帝错认骨肉,必定尴尬,说不定会找个借口留这假皇子一命,反倒怪自己错报之罪。 自己还想借着这案子,彻底扳倒那假皇子,怎能让这种事发生? “陛下,此事需得奔走查证。醇公公久居大内,恐怕对地方情况不甚熟悉,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北静王连忙描补。 皇帝横了他一眼:“找个熟悉情况的便是。还是说,你是无所不知,连朕身边的人都比不了你?” 这话有些诛心,配着眼里若有似无的厌憎,北静王愈发肯定、皇帝必是恼着自己削了他的面子。但一生成败在此一举,也顾不了这许多。 咬了咬牙,刚待继续挽回,却听门口小黄门尖锐地宣告:“大皇子觐见!” 新皇子虽暂无封号,但名义上是皇帝的长子,故宫人当面都称之为大皇子,只在私下叫他新皇子。 尚不等皇帝示意,他便匆匆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丹墀陛阶之下:“父皇,听闻有人污蔑儿臣血脉存疑,为熄谣言,儿臣特来陈情!”   ☆、第69章 六十八失言 新皇子说得慷慨,但龙椅之上的皇帝却是面色微变,更添恼怒:这厮也太沉不住气!定是急于邀功,听到有人质疑就巴巴跑了过来。却不想想,他只是个普通人,这般情况下往朝堂这堆老狐狸窝里一站,难保不被那群老家伙们嗅出些什么来! 心内虽是恼怒异常,皇帝仍不得不装做若无其事:“成何体统!此事朕已安排了小醇子前去调查,定当还你清白。你且退下吧。” 这话别人听了犹可,新皇子与北静王却皆是心内大急。 新皇子急的是他昨日刚刚偷听到小醇子在宫中庙宇的佛龛前上香,念念有词,说找来冒充皇子的这人不够机灵,多半难以成事,反要泄密。若是紧要关头,只好将他料理了,再报个急病身亡,保住皇帝的面子。菩萨有灵,届时他除的只是假皇子,并非真正龙子,请不要错怪于他。 这番话将新皇子吓得不轻。他不知是小醇子有意作戏给他看,还以为皇帝嫌自己办事不力起了杀心,不免急得团团转。定下神后拿出皇帝当日赏赐自己的珍宝,贿赂了皇帝身边其他小太监,请他们多给自己通气儿。所以今日才会及时得知北静王在朝堂上公然对自己来历发难,连忙急急跑来澄清。 他不知自己这举动早在谢公公设计之中,兀自着急,就这么退下的话,皇帝是不是真要杀了自己来堵天下人的口? 北静王急的却是那句“定当还你清白”,皇帝简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此事已有了定论。若任这新皇子大喇喇地走掉,自己一番打算全落了空,还枉做小人。将来秋后算账,又添一桩罪名。 将心一横,北静王退后两步,堵住新皇子的去路,大声说道:“陛下,事关皇家血脉,皇子又不计较愿意当众澄清。恳请陛下给皇子一个解释的机会、也给臣等一个释疑的机会!否则日后定案,难保谣言四起!” 他一句话就把朝野舆论拉下了水,果然听得不少臣子面露惑色。虽未说话,但那神情已颇有古怪。 见势不对,皇帝将脸一沉,刚待斥责。不想那新皇子心内有鬼,正想寻隙表现一番,只恨没机会。北静王刚好将梯子送到他面前,他岂有不借坡下驴的?马上应道:“不错,父皇,平白遭受这等质疑侮辱,若不能洗清,儿臣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北静王逮到话头,不敢去看皇帝脸色,只是说道:“臣亦是迫于无奈,既然天意教臣知晓这些言语,若不细查,便是欺君。若是深究,又恐天家怪罪。幸而皇子深明大义,不计较微臣冒犯,愿意澄清——皇子,这是您进京前所居那处县城的户籍资料,还请过目。等您看罢,微臣再行发问。” 书册递到手边,新皇子却没有去接,满面通红地说道:“我——我生于乡野,并不识字。” 群臣顿时惑色更甚:流落在外,大字不识情有可原。但已入宫两月有余,为何皇上还不找人为皇子开蒙? 北静王眼内闪过喜色,皇帝却是心下一沉:当初挑人时,想着那些读书人大多胆小,更或有食古不化者,知道了内情又不愿意配合,反而坏事,不如找那粗鄙无文之人,更加轻省。却没想到会有这金殿对质的一幕。大庭广众,这厮种种表现,只怕要教那些观察入微之人心生疑惑。 将众人神情看在眼中,皇帝赶紧轻咳一声,解释道:“时日仓促,朕本打算立春之后,再为皇子诞请名师。” 见皇帝嘴唇微动,似乎又要将话头转到差遣近侍前去查证上,北静王连忙展开了手内书册,笑道:“既是如此,由微臣念与皇子便是。” 他知道这是自己翻盘的最好机会,而且做都做了,与其半途而废等着日后承受皇帝的怒火,不如把这篓子捅到底,尚有一线生机。 仗着皇帝不便公然发作,北静王照着书册大声念了一遍。将之前说给朝臣的那番疑问又重复了一次,末了问道:“县中并无皇子所说的那户文姓人家,请问皇子,是否别有隐情?” “这……”新皇子早准备好说辞。面上故意微作窘状,说道:“实是事出有因。收养我的那对夫妇乃是私奔离乡,到该城后用了假名落籍。但养父不免思念故里,所以私下里便告诉我,文才是真的姓。所以,在认祖归宗之后,我才告诉父皇,养父姓文。” 新皇子自觉一席话说得天衣无缝,不想北静王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皇子所说的故事倒也动人。但微臣着人调查时,却还有一桩发现:虽然皇子当日居处的左邻右舍,众口一词说皇子确实在那儿住了近二十年,但微臣遣去的侍卫却偶然遇见一位十五年前随小儿子迁往乡下,正巧回城探亲的妇人。据她说,那对文氏夫妇是曾收养过一个男孩不假,但那孩子七岁时便因为出天花一病而亡。却不知皇子做何解释?” 天花?新皇子脱口说道:“一派胡言!” 他再清楚不过,皇帝为这个身份做了多么完美的伪装。那座城原本半空,旧居附近的居民都是心腹侍卫的家眷所扮,等过上一年半载再归还京城。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个乔迁妇人?! 一定是北静王在说谎!一定如陛下所说,他觊觎储君之位,暗中拉拢朝臣,如今更是不惜造谣污蔑,想把自己这“皇子”拉下马来。只要搞定了他,陛下肯定不会再嫌自己没用,自己也可免去杀身之祸! 头脑简单的新皇子自以为抓住了机会,不怒反喜,连忙说道:“我在城中住了许多年,怎么从未听说过有位搬迁的邻居?北静王别是受了蒙骗。” 北静王皱眉道:“微臣自是有十足证据,才会当众陈情。” “哦?那北静王是在指责我说谎?我入宫不过数月,自认与北静王并无龃龉,但王爷却如此刁难于我,是不是认为我不够资格做这个皇子?” 见北静王眉关锁得更紧,新皇子自认问在了点子上,还想趁胜追击,却听皇帝不悦地说道:“尔等俱是皇室宗亲,当众吵闹对质,成何体统!” 新皇子正在得意,忽闻此言,不知自己哪里说错,顿时又战战兢兢,敛袖而立,不敢再说什么。 他却不知,是皇帝忽然起了疑心:水溶此人惯爱装模作样,爱惜羽毛。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他却比以往更小心谨慎,轻易不提此事,以免落人话柄。 今日他胆敢当众质疑皇子身份,虽然也有自己暗中紧逼、迫得他打乱阵脚的原因在内,但焉知他拿到了多少凭据?那群饭桶行事不够周密,已是让他拿到了一个姓氏有误的把柄在先。刚刚遮掩过去,却又来了个什么邻居。若应对不好,后面再有什么差池,让群臣知晓他竟认一庶民为皇子,那乱子可就大了去!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阻止水溶。 打定主意,皇帝冷冷说道:“这般吵闹,置天家颜面于何地?朕已着人前去调查,尔等无需多言。” 然而,他越是不愿当众提及,北静王疑心便越重:他以为皇帝也察觉受了蒙蔽,却为了面子,想一床锦被将事情遮掩过去。可这么一来,自己肯定要落个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罪名,非但无望储位,甚至连王爵亦有危险。 北静王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一身荣华岌岌可危,心道必得设法让皇帝改了主意才好。可急切之间,他根本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只得胡乱说道:“陛下且慢,请听微臣一言。” “朕意已决,你想违旨不成?”皇帝语气里已隐隐带上了几分恼怒,胆小的臣子俱都低下头去。 “不,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北静王越发慌乱,鬼使神差地,竟将这次搜集情报时、听到的某句风言风语脱口而出:“陛下明鉴,当年您在行伍领军时染了时疫,疮及下肢,根本不可能有皇子啊!” 此言一出,阖殿俱寂。百官们无不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北静王。因此言太过惊世骇俗,他们甚至没想好,是该跳出来痛斥北静王丧心病狂口吐狂言,还是该拜倒磕头请陛下息怒。 碰地一声,是贾政的笏板被惊得掉在了地上。玉击砖石,一声脆响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却仍是无人出言,只相互交换着诡异的眼神。 原因无他:其实这传言,他们并非首次听说。 今上登基之后,后宫再无子嗣诞生。哪怕连个小产的嫔妃宫女也没有,一来二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宫内无端生出许多流言。有说皇帝残杀手足损了阴鸷,以至有此报应的;也有说其实是皇帝当年行伍时染了时疫,疮口从肚腹一直延升到下面,从此不能人道的。但不论怎么说,这些流言的结尾都一样:如果不是有隐情,皇帝为何笃信鬼神之事? 按说非议皇帝乃是极罪,但人就是这样,越不能说、越不该说的反而越想说,越想听。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说不清是谁嘴里先出来的话儿,总之,后宫数万婢女太监,前朝许多大臣侍卫,十停里有七八停,倒都听说过这些流言。 本来随着新皇子进宫,流言已渐渐止息,最近不再听人提起。没想到今天就在朝上,北静王竟然口不择言,当着众人的面把这话给说了出来。 与北静王走得近的官员们,听到这话不免两股战战,生怕受到诛连。至于置身事外的,紧张之余更有万分好奇,好奇皇帝会如何反应。 死亡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百官屏息静声,静待皇帝雷霆震怒发作北静王。但是——没有,皇帝始终一语不发,阴沉着脸端坐皇位。 等待良久,旁边侍侯笔墨的太监捺不住好奇,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眼见口涎沿着皇帝的胡子一直滴到龙袍,这才恍然大悟,惊叫道:“不好啦,陛下龙体欠安!” “快快,请太医!请太医!”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用软轿兜起皇帝,在几名重臣的簇拥下往衔接后宫的偏殿而去。其他臣子也跟了进去,挤在夹道里,探头探脑地等消息。贾政偷眼瞅着新皇子的脸色难看,不由迟疑了一下,最终也跟了进去。 不多会儿,金銮殿人去楼空,变得空空荡荡。独留北静王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无论皇帝做出怎样的决定,他这辈子都完了。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他是曾听过流言不假,亦在派回的心腹口中,听到在打听新皇子流落之事时,闻得乡人说来接新皇子的那两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曾说什么老天有眼、万幸还有后之类的话。 他是曾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过,但他从来没有打算说出来。可为什么刚才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又是一声清响,北静王手里的白玉笏板重重砸落在地,一裂为二。旁边侍立的小太监悄悄看去,觉得他似乎在瞬间老了十倍不止,脸上的褶子比那玉板裂纹更加深刻。另宣了最近颇受宠信的泓海法师到御榻前,命法师再献几炉安息香,并开坛祈福。 百官朝大殿方向磕了头,便零零落落地散去。虽然不敢与人讨论,但肚内少不得又是一番嘀咕,寻思皇帝这病的由来,到底是气的,还是心虚所致。 而皇帝气急攻心,当朝昏厥之事,早传遍了内宫。谢公公得到消息时,正在修养一盆万年青。闻言手上一颤,错手将主枝剪去了一半。 将剪废的盆栽塞到小太监手里,示意他带出去扔了。谢公公半仰起头,凝视着檐角叮当作响的铁马,喃喃自语道:“倒比我想像得更快了些……虽然那药对症,却还得再过几日才能见效,该怎么办?” 打听得北静王差人外出搜罗证据时,他便差人将炮制的伪证及时送到。并借王府之人的口,在北静王耳边重提了一下皇帝可能无法生育的传闻。宫里的传闻本出自他的手笔,他自然知道该用什么措辞,才能不着痕迹,又让人心里不得不起嘀咕。 随后,他又让人寻由刺了那假皇子一刺,本是想激对方去与北静王对质。他知道那假皇子目不识丁,没经历过什么阵仗,揣着惊惧往狐狸堆里一站,保准要露马脚。届时自有老臣拼死谏言,要求彻查此事。用不了几天,皇帝苦心孤诣的布置便会大白天下。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最先乱了阵脚的居然是北静王。想来是水溶听了那传言后日思夜想,虽然口不敢言,内心早就揣摩过不知多少次,才会在紧要时候脱口而出,把皇帝气到发病。 虽然目前事态仍在他掌控之中,但却有了几天的时间差,未免乱了原本的步调。这可如何是好? 沉思片刻,谢公公突然眉头舒展,温和无比地笑了起来:“陛下近来宠信泓信法师,既是病了,少不得要用法师的安息香来宁神。且让陛下多歇息几日便是。” 宫内的消息,自然也经由贾政之口,自荣府传到到了东府。 皇帝龙体欠安,本是大事,知道厉害的臣子都不敢在家中轻易议论。但因事关新皇子,事发前贾政又巴巴地为新皇子出头,心内不免又惊又惧。因想北静王之语似乎并非无的放矢,若他日当真查出新皇子乃是蒙塞圣听得以上位,并非皇帝的真正血脉,那该如何是好?自己会不会也被当成密谋的一份子、当成新皇子的同党? 他越想越是惶恐,又想到这主意是元春出的,顿时恨极了元春。恰好撞见王夫人,便大加责骂,骂她生的好女儿,专门克妨贾家来的。 王夫人借着女儿的东风,好容易兴头了几天,岂肯挨骂?加上贾政这话听得没头没脑,只当是他故意找碴,便跟他吵了起来。夫妻俩话赶话一句顶一句,贾政不由便将朝堂上的事儿、并元春之语统统说了出来。 王夫人看不透里头的凶险,只管争辩:“北静王既气坏了陛下,自然要罚他。还有谁肯信他说的话?娘娘也是为家里着想才走了这条路子,你聪明你有远见,怎么当初不一口回绝了去?只会在事后充诸葛亮!” 她只顾着和贾政杂夹不清地吵嚷,却不知那边厢,早有被青云收买了的婆子丢下扫帚跑到东府,一五一十地学舌给那边知道。青云听得分明,又报与贾蔷。 抱琴还没往外捎话,但从贾政夫妇的争吵里,贾蔷已然知道,她必已不动声色说服了元春。 这些人自以为聪明,但为一个贪字,便如泥胎木塑一般跟着傀儡牵丝走,实在是可笑。 贾蔷不屑地摇了摇头,又悠然往嘴里填了一颗葡萄:“若我所料不错,谢公公那边必然有所动作。他们可能顾不到荣府这池子小鱼小虾,届时就由我来出手料理了吧。” 这时,贾敬跟前的一名小厮过来说道:“今早庄子上送了大闸蟹过来,大老爷备了蟹粥,让您过去用晚膳。” 贾蔷应了一声,取过巾布擦了擦手。正预备过去,却忽又站住了脚:“许久未见焦二管家了,他哪里去了?” 说起来,这个随贾敬一起在道观住了多年的忠仆,刚回府时还寸步不离跟在贾敬身边,这一年来却是难得一见。偶然问起,众人皆道他出去办事收租,可庄子上的租钱皆有人定期送来,哪儿有那么多租好收的? 那小厮说道:“焦二叔家里有个侄子成亲,因是孤儿,又只剩焦二叔一个长辈,便回去为他张罗了。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回府。” “原来如此。”贾蔷微微一笑,却没说自己信不信这话儿。   ☆、第70章 六十九终局 皇帝这一病,足足躺了五日。说来也是奇怪,第一天刚刚醒转时,他只觉得有些脱力。但汤药下肚,安息香燃起,再歇了一宿之后,虽然耳目清明,精神不错,却是周身乏力,竟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 他还记着北静王胡言乱语大不敬之罪,心心念念要新仇旧恨一起算,要好好炮制此獠。不想竟力不从心,不免将太医召来,又是一顿训斥。 太医院的医正历经两朝,是个极有风骨的老先生。当下领了训也不似别的同僚,只一昧唯唯诺诺,而是向皇帝说道:“正值秋冬交替,换季时容易困乏。陛下常年操劳,或许心上不觉累,但身子却想趁机歇一歇。” 一席话说得皇帝没了脾气,遂只下旨将北静王圈禁于王府之内,不得擅离半步。等龙体安康后,再做定夺。 因又记挂着泓海法师说那祈求子息的祭设必须做足一年方能见效,一日也不能落下,皇帝遂命人秘密将祭台搬进了自己所居的乾清宫。依旧每日定时静祷,香火不断。 如此,匆匆五日过去。这日清晨皇帝醒来,觉得神清气爽,身上似乎重又有了气力,心情略有好转,便着了宫人进来服侍梳洗,预备去散散步。为明日开销北静王之事养精蓄锐。 静养的这五天里,他已决定,要借这冲撞之名一举拿下北静王,并摆平藏在他身后、明里暗里想借立储之事捞好处的大臣。坚决发落的、敲打一番后可以放过的、贬谪几年再重新委用的……借着数月以来的冷眼旁观,皇帝肚内已拟好了一份清单,只待明日上朝便公诸天下。 替皇帝披好毛氅,小醇子恭声询问道:“陛下,是去御花园么?” “不,去前殿,看看那块云从龙影壁修补得如何了。” 前殿即是金銮殿后的那片殿宇。做为前朝与后宫的隔障,它修建得高大肃穆,古林参天,殿前设立的云从龙影壁虽然不若九龙壁那么有名,却胜在绵长。绵绵不绝的云海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起伏不休。皇帝小时候很喜欢这块影壁,十几天前因见角落处有些破损,便责令内务府抓紧修补。 可当皇帝在几名心腹太监的簇拥下来到前殿时,注意力却根本不在影壁上。他所有的注意力,完全被前头金銮殿里发出的声音吸引了:“怎么回事?何人敢在宝殿之前喧哗?” 皇帝异常不悦。虽然北静王的失言给了他绝佳的借口,但他还是无法容忍这黄口小儿的妄言,连带着也分外不能容忍臣民们有任何失仪之举。 小醇子给另一名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一溜小跑前去查看。片刻回来,脸上却有种奇异而古怪的神色:“回禀陛下——” 见他吞吞吐吐,皇帝心内更加不悦:“说!” “陛下,是、是太上皇……太上皇正在金銮殿中召见一些老臣……” “什么?”皇帝的眼神一瞬间阴鸷得吓人,但很快又掩饰过去。不管在任何地方,他都不能让人看出他对太上皇的真正态度:“太上皇怎么跑到这边来玩了,身边的下人也不阻拦么?” 太监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颤声说道:“依小人所见,太上皇似乎不是去玩……小人看见太上皇正在同人说话,条理明白,像是……像是已经痊愈了。” “不可能!”皇帝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太上皇有痴症,怎么可能痊愈?!” “是真的……” 太监话音未落,已被皇帝一脚揣开。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穿过漫长的甬道,走过曲折的回廊,去确认一个被自己否认的谎言。 不可能,绝不可能。太上皇是因为——怎么可能痊愈呢? 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配殿,即将踏入正殿的那一刹那,皇帝猛然收住脚。 他清楚地听到殿内那个久违的、苍老嘶哑、一度熟悉无比的声音:“还能看到你们,我心甚慰。当年一起出征平叛的日子,仿佛还是昨日,可等我清醒过来,我们都已是老人啦。” 这个条理分明,吐字清晰,语带感慨地与臣子一道话当年的老者,哪里还是那个只会傻笑顿足,连话也不会说的太上皇? 皇帝不免也想到了旧事。却并非太上皇口中那些早已远去的金戈铁马,而是本以为可以瞒住一生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事。 他忽然面色苍白。 但他已无路可退。太上皇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喊出了他的名字:“来的是仲序么?” 皇帝掩在绣金龙绸袍下的手开始剧烈颤抖。仲序是他的小名,这十年来,他再未听过这个称呼。 他不知太上皇是如何避过他在宫中的耳目,清醒地将旧臣们邀到这里,也不知太上皇还记不记得前事,但因为这称呼,他心底不免抱了几分侥幸:太上皇喊的是小名,也许,也许仍是顾念了几分香火情。或者,他根本已经忘记了旧事。那种毒菌药性强烈,吃下的人都会疯颠而死,太上皇仗着身体健壮捡回一命,脑子却是受损,痴呆了许多年。大概,他真是不记得那些事了吧。 皇帝知道若自己抽身就走,固然能争得调兵遣将的时机,但却未免会落下话柄:毕竟在外人眼中,这是久病初愈的老父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哪怕他是九五之尊,也逃不脱这父子辈份。 犹豫之际,皇帝忽然恨起自己当初为何一时胆小,没有斩尽杀绝。更痛恨自己为何要装模作样,提倡什么孝道。什么百善孝为先,全是鬼扯。在江山面前,哪儿有亲情可言? 他回忆了大半辈子的往事,试图推测太上皇是否记得前事。他觉得时间已过去了许久,又觉得其实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因为太上皇又说道:“不是仲序么?是哪里的宫人?” 因为这句话,他决定赌一把。 “父皇!”他大步走进正殿,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您痊愈了!怎的儿臣竟全然不知?” “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听说你病着,怕大喜大悲影响病情,我就没让他们惊动你。” 只是挺直了腰杆,只是理平了乱发,敛去了平日呆滞的表情,太上皇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神锐利,冷冽精干。教人情不自禁想起一句往话:宝刀未老。 闻言,皇帝心中大定:“父皇实在慈爱。其实这等大喜事,应该尽早告诉儿臣才是。儿臣的病本无大碍,说不定一开心,好得更快了。” “现下感觉如何?” “已无大碍。加上知道您已痊愈,儿臣就更——” 太上皇却打断了这出父慈子孝的好戏:“无碍便好,留着精神,我还有事问你——来人,与我拿下这个弑父篡位的逆子!” 一声令下,许多武士涌进殿来,抽刀执戟,将皇帝团团围住。 皇帝笑容僵在脸上,骇然四顾,才发现他们穿的竟都是家丁的衣饰。显然是老将们当年安置于府的亲兵,如今又带进宫来。 “父皇,这是何意?!”皇帝嘶声问道。刚才还是和风细雨,怎么突然变为大动干戈? 太上皇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愈见凌厉,但语气并不激烈,依旧和缓:“你当年端给我那碗毒菌汤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他果然还是记起来了!可恨自己一时大意,心存侥幸,竟然着了他的道! 注视着儿子悔恨交加的眼神,太上皇淡淡说道:“知子莫若父。你怕非议,喜欢玩些自以为高明的伎俩,遇事又喜欢往好的一面去想。我怎会不知该如何让你进殿。” 皇帝恨恨瞪着他,“但你毕竟也曾栽在我手里!” “在我意识到自己中毒的那一刻,我就给自己埋下了一条后路。”太上皇轻声说道:“还记得那个毒咒么?我说若你敢对皇室血脉下毒手,必定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那时你弟弟已遭了你的毒手,但我知道他还有个孩子在外面。前天我清醒后,有人告诉我,那孩子依旧活着。” 太上皇突然笑了起来:“你表面心狠手辣,却往往临阵慌张,一句毒咒,就吓得你畏首畏尾那么多年。你,真是半点没长进——当年你以为我快死的时候,质问我为何不将皇位传与身为长子的你,反而要传给你弟弟。这,就是答案——你是个懦夫,无能的懦夫。” “不对——不对!如果这只是你的拖延保命之计,那为何我真的——真的没有孩子?” 太上皇笑得愈发从容,如果贾敬或冯紫英在场,一定恍然大悟,谢公公那种似乎洞悉一切的笑容,是从何处学来。 “记得我踢翻案榻时撕下的那块缎子么?为父在宫中住了大半辈子,岂会连个体察上意的心腹都没有?在你菜里掺上棉籽油,吃上一段时日,咒言当然应验。”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想到这些年自己求神问道,敬佛拜祖的种种行为,只觉荒谬可笑之极:“缎子——断子绝孙!好个体察上意,好个心腹!” 太上皇火上浇油般说道:“不是他好,是你太蠢。” 皇帝被激得满面通红:“不要以为你赢了!现在是我的天下,满朝文武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他们还会敬服你?一旦消息传出,群臣逼宫,你依旧得放掉我!” 闻言,太上皇退了一步。他以为这是退让,不禁大喜。可那抹笑意尚未浮上唇角,便见太上皇视线投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自以为聪明,实则愚笨不堪。子弑父,下犯上,天理不容!若你我身份易地而处,你这番话或许管用。但你是我儿子,父亲管教儿子,天经地义。” 说罢,太上皇微一扬手,那群武士立马举刀在手,一步一步向皇帝逼近。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皇帝连连摇头,面现惊恐之色,语无伦次道:“不、不行!你不能这么做!我毕竟是你儿子!” “你残杀手足,弑君杀父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人子?为人兄?我今日了结了你,也算给你留几分体面,免得日后再在天下人面前丢人现眼。”太上皇语气满是憎恶,抽身便走。 “不——父皇,不要走!饶过儿臣,饶过儿臣!” 皇帝绝望的叫声中,太上皇忽然回过头来。他以为父亲终究舍不下骨肉,却听太上皇说道:“对了,那个私生子的谎话,是你这辈子最蹩脚的计谋,我真是耻于承认你是我的儿子。” 这一次,太上皇不再回头。 步出大殿,待里面惨叫声停止,嗅着空中飘来的血腥味,太上皇向早已退到殿外的老臣子们缓缓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卿以为,谁堪执掌这江山神器?” 大臣们将头压低,一时诺诺。太上皇亦不催问,只吩咐道:“无君无父之狂徒,以庶人礼葬之。” “是。”早就侍立于殿外的谢公公欠了欠身子,恭声答应。 待谢公公走到夹道,一名样貌平平的年轻太监迎了过来,小声说道:“师傅,都完事儿了吧?” “咱们的事儿已经完了。”谢公公笑道,“小醇子,回头给你请功领赏。” 小醇子身后探出个光头来,合什念佛:“阿弥陀佛,贫僧也该回府了。” “哈哈,焦老二,我看你这法师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要不就别还俗了,继续做下去如何?” “咳咳,其实小人信奉的是三清。” 这或许是本朝最为迅速的一次政变。太上皇出其不意,打蛇七寸。直到尘埃落定后的几个时辰,后宫尚有人不知已然改天换日。 皇帝设在寢殿内的祭供之物,被当成诅咒太上皇早日驾崩的证据。虽然有乾清宫的近侍疑惑,为何那块写了佛号的牌位、比前几日刚搬过来时要大一些,上面的名字也不一样。原本该是司子嗣的菩萨,现在却成了专司阴邪之事的五通神。但他们自身难保,自然也不敢质疑。 而那名新皇子,更是被当成皇帝的主要罪证。 太上皇再度上朝那日,不是没有大胆的臣子询问为何未经有司便处置了皇帝,却听太上皇说道:“弑君杀父,浑淆皇室血脉。此等丧心病狂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何需兴师动众!” 伴着太上皇掷地有声的话语,许多人忽然记起,当年太上皇性情何等直爽暴烈。再者,这确是板上钉钉之事,诸般证据公之于众,众人自然而然也就哑了声音。一片附合声中,已死的皇帝成了废帝,夺去皇室姓氏,尸骸不入皇陵,以庶人规格下葬。 太上皇似乎无意清理朝廷,但当年随废帝“起事”的几个家族,譬如秘密奉命暗算了汝南王的南安郡王,以及从犯柳家等,少不得被秋后算账,抄斩流放。 荣府还来不及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旋即便被安了个勾结假皇子、意图混淆沾污皇室血脉的罪名,将一位娘娘两位老爷枷系入牢。又将荣府上下圈禁,大门贴了封条,不得进出。 宫里来拿人时,贾母恰好站在正堂前,对着前朝穆王爷手书的匾额默默祷祝,祈求这些昔年恩宠荣光能惠及后人。 忽闻惊讯,顿时吓得委顿于地,再扶却扶不起来,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惊吓过度,下坐时闪了椎骨,瘫了再没法站起来。 待凶神恶煞的官差剥去贾赦、贾政的官袍,系上枷栲,又讹了一大笔银子离开后,大房二房均是哭声震天。邢夫人捧着贾赦被剥下的乌帽官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骂二房连累了他们。 王夫人正觉春风得意,苦尽甘来,忽被一脚踹下了云端,丈夫女儿俱都出事,心里的苦更胜旁人十分。 正是焦头烂额、一腔怒火没处发作之际,忽听邢夫人骂得不堪,顿时将火气全泄到了邢夫人头上,指着她的鼻子骂道:“破落户出来的填房继室,少在我面前装大头蒜!论根究底,都是你家老爷妨的!你没听说他出生时头下脚上,差点害得老太太没命?!古人说这种人生而为妖!老太太留他一命养到今天,当官承爵的已是大恩大德,你还有什么脸来骂娘?!” 头脑发热,王夫人一时忘了贾赦是自己的大伯,不禁将心里话统统说了出来。 她所说的生而为妖,却是晓得这事后无意在宝玉面前带出口风,宝玉脱口说《左传》有郑伯克段于鄢之事,那位郑庄公出生时亦是先出头再脚,差点害死了母亲,所以他母亲非常讨厌他,说了许多不堪之语,偏爱小儿子。 王夫人当时假意喝止了宝玉,斥他小孩子胡言乱语,实则悄悄将这事记在心底。暗道既有这段典故,日后时机成熟,把爵位从大房处抢过来时,也是一个值得说道之处。 却没想到,她夺爵之计尚未实施,荣府便将被人连根抄了。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既无荣府,又哪儿来的爵位? 算计落空的王夫人伤心失望之下,不由自主将心里话喊了出来。 邢夫人听罢,也顾不得撕扯骂自己是填房破落户的仇,径自撞开门抢到贾母榻前,连声问道:“老太太,老二媳妇说的可是真的?我们老爷出生时胎位不正,所以您厌憎了他这些年?” 贾母正伏在枕间默默流泪,哀怜自己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瘫了,又盘算着可以请哪位至交去说说项,好歹免去这场大灾。 两个媳妇儿在外厢争吵已是心烦,不意邢夫人还要跑进房来逼问,遂心烦意乱道:“是又如何?这当口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是能让太上皇收回旨意,还是能救了你们老爷回来?别厮扯这些,寻思点有用的才是正经!你不是有个弟弟,虽不成器,却认得不少三流九教的人,快找他打听打听,谁同太上皇近来信用的那几位大人有来往!” 见她根本不当一回事,只顾催着自己办事,邢夫人不禁气得全身发抖,尖声说道:“原来你意是为这个冷落了他几十年!终归我们老爷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便是恨他差点要了你的命,可那也不是他有意的!谁家生孩子没个三灾六难的?为何偏偏你这么狠心?平时对我们冷言冷语,连个笑都难得见。当着外人又抱怨说老爷如何如何,唬得我们战战兢兢。敢情是为了这个!你既偏疼那小的,就疼到底罢!如今出了事也只管找他,不要找我们!横竖我们只是连坐,你那小的才是正经惹事的!” 说罢,邢夫人摔门去了。贾母的话倒是提醒了她,那不成材的弟弟惯爱在市井厮混,消息到底比深宅内院灵通,指不定还真能打听出条门路来。 贾母不意低眉顺眼了十几年的绵羊突然造反,顿时气得肝疼。本待说要请家法治这媳妇不教之罪,但目下风雨飘摇之际,阖府上下人心惶惶,等闲的事儿都支使不动下人,更何况这个? 少不得暂且忍了这口气,谋算半日,忽又叫道:“老二媳妇,快进来!想法儿给你王家送个信,至亲有难,他们该帮一把的!你怎么连这点都想不到!” 王夫人哭道:“媳妇何尝没有想过来?但家里正门偏门,但凡能进出的都给封住了,还有官差把守,实在是出不去啊!” 贾母道:“这却不妨,咱们家整整占了一条巷子,那些官兵守守前门也罢了,偏处可守不过来。等入夜了找个可靠小厮翻出墙去,把信带到王家便是。” 王夫人听着有理,赶紧写下信封好,又合计了半天人选,预备天一黑就着人送去娘家求助。 得了这条生路,虽不知将来,尚在忐忑,却已能教贾母心内稍安。这一安定,才发觉有一事不对:“东府那边,珍儿、尤氏几个怎么没过来同我们一起想办法?难道官府连进出两边宅子的门都封了?” 王夫人也不知就里,说着连忙派人去看。半晌回来,传回的消息却将二人气个半死:“老太太、二夫人,东府那边并未发事。隔着墙根,还能听见那边在唱戏呢。” “什么!”贾母一手拍在炕上,反倒被金镯子咯得手腕疼,“咱们有难,他们还在那儿看笑话?!找个人往花墙那儿爬过去,让珍儿那浑小子过来见我!” 王夫人小声提醒道:“老太太,那边只怕是珍儿他爹的话管用。哪怕是贾蔷也比珍儿顶用些。” “你能请得动他们?”贾母冷冷道。 “媳妇也就是白说一声。”王夫人垂头不再言语,任凭贾母打发了人过去。 过得许久,派去的人孤零零回来,丧着脸回道:“老太太,珍大爷说,原是在吃酒看戏没听见这边的动静。既知原委,本该过来问安的。但打听得官兵已封了荣府,却是不便过来,让小人给带句话儿:老太太和府里的爷们儿、女眷只管安心,珍大爷会去打听消息的。” 听罢,王夫人说道:“有珍儿帮忙打听,倒还好些。” 贾母却是一口啐了过去:“刚才官兵来时,那架势简直是要抄家,他们岂有没听见的!还装模作样地扯谎!再者,荣宁二府向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何我们荣府遭了秧,他们宁府还能置之事外?这事儿指不定就和他们有关!你信他能为你打听?做梦吧!” 王夫人本就没甚才干,此时更是六神无主,闻言再度慌张道:“那该如何是好?” “你再写封给史家的信,我说你写。完了差人借宁府的道,和你那封一起,分头送出去。我就不信,都是四大家族,他们还能隔岸看干架不成!”贾母咬牙切齿地说道。 王夫人本以为是求助信,没想到贾母格外小心,还摒退了左右,才低声念出内容。 听清她的意思,王夫人提笔的手不觉一颤,一团墨汁顿时染脏了纸面:“老太太,这……” “他们做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贾母冷冷道,“照我说的写。” 宁府。 贾珍并无贾母以为的那般惬意,而是满面不安地在贾敬面前打转,赔笑说道:“父亲,您老既认识宫里那位谢内相,不如……请他帮忙说个项如何?荣府这把火烧大了,难保咱们家也……” 自太上皇摄政以来,谢公公的地位亦随之水涨船高。虽无内相之名,其权力却比之更甚,于是被人私下敬称一声内相。 贾敬老神在在地握着烟杆吐圈,根本不理会儿子的话:“勾结假皇子是何等罪名,岂是轻易能洗脱的?我们宁府本是置身事外,难道你想自个儿往火炕里跳么?” 贾珍不过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听说保不准会殃及自身后,顿时不吭声了。 贾蔷坐在一旁,却是若有所思:这场风波,贾政、贾母、凤姐三个是逃不出他掌心的。至于其他算计过他却没造成损害的人,如王夫人等,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一马,还是认真追究到底? 正裁夺不定间,忽然瞥见长阳在外头窗格下冲他招手,他立即走出去:“怎么?” “那边有人偷爬过来,被小人堵个正着,搜出两封信来,分别是送给王家、史家的。”说着,长阳将信递了过来。 贾蔷知道肯定是求助的事儿,但保险起见,还是拆开看了一看。不想才扫了几眼,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个贾老太太,不愧是荣府的主心骨,居然想到这招祸水东引。授意史家翻宁府的旧账,要把当年我父亲藏匿并娶汝南王府侍女为妻之事抖落出来。” 外人不知,他却知道这场震荡朝野的风波正是汝南王遗孤紫英,与谢公公联手布局,最终由太上皇收官。 如今朝中正在清理废帝旧臣,太上皇一时还顾不上紫英,暂未提及汝南王之冤,但迟早是要将他认回皇室的。如果史家照贾母之言行事,结果必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贾蔷越想越是好笑,认出这笔迹是王夫人的,之前偶然生出的那一两分慈悲心顿时消湮干净。 将重新信封好,他交给长阳:“仍旧交给那人送过去,就说你本想禀报主子知道,但一时不忍又改了主意,只当没看见他出府。” “好的,爷。” 站在原地,贾蔷负手而立,但笑不语。贾政不足为考,自有官府收拾他。当初他还在想要怎么解决了贾母与凤姐。但现在看来,自己或许都不必出手——若史家为抢功,依言检举,事发后一定恨死了贾母,绝对轻饶不了荣府之人。就这么看着他们自个儿往坑里跳,倒也省事。 贾蔷正作拔剑四顾心茫然状感慨时,忽然,一朵淡香四溢的桂花弹在自己衣襟上。顺着来势抬头一看,多日未见的紫英赫然坐在墙头。 “是你。” “是我。”紫英纵身一跃,翩然落至他面前:“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放心,宁府不会有事。” “多谢。”尘埃落定,贾蔷不再担心贾敬会不会有差池。兼之报仇在望,长久以来积郁在心头的戾气消散许多。这让他连带着看紫英也顺眼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么退避三舍。 紫英似乎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转变,忽然说道:“入冬后你随我去山庄小住一阵,如何?看看上次我逮到的那个小东西,我觉得它很像你。” “……这个以后再说。我……”贾蔷犹豫片刻,怎么也按不下好奇心。又想现在再不说,以后也许再没机会了,终是脱口问道:“你将来会继位吗?” 紫英不意他竟会问这个问题。对视片刻,突然露齿一笑,俊美无俦:“原来北静王那里,是你下的手。” “是。我知道的大概比表面上多一点,所以,我真是很好奇……”贾蔷觉得这明显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若不得个准话,却难捺那份好奇心。加上觉得紫英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便说道:“那个位子是你该得的。” 闻言,紫英却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 贾蔷一愣:“那你做这些是为了——” “讨一个公道,为我的父亲母亲,为我家上下老小一百三十二口人,也为了我自己。”紫英凝视着他的眼睛,静静说道。 那一瞬间,贾蔷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同样的决心,同样的锋芒,同样的不顾一切,不畏生死。 只为一个公道!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贾蔷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之前觉得他是个麻烦,却又一直犹犹豫豫舍不得断干净。 茫茫浮世,遇见知己不易。 相信紫英也是这么看自己。 他忍不住抱了抱紫英,像对最好的哥们儿那样,用力拍打着他的背脊,像是告诉他,也像是告诉自己:“你做到了。” 他没有看见,紫英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眸光微沉,反手环拥住他:“嗯。” 片刻之后,两人坐在贾蔷房里,就着贾敬差人送来的螃蟹,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紫英反问道:“你呢?” “我想去远方看看。”贾蔷视线落到书桌上,那里有他找人买来的海志图。肖东魏当日说谎讹他,却给了他一条新思路。前世他曾听有船队的商人说过,出了海到了那些比县城还小的小国,财主就跟土皇帝似的,逍遥快活。 他不稀罕什么土皇帝,但他中意逍遥二字。 见他眼神充满憧憬,紫英心内暗暗有了决断,嘴上却只是说道:“不错,男儿志在四方——酒快冷了,喝酒喝酒。” 第71章 七十收官 一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南安郡王谋害汝南王,摘其爵位,贬为庶民,阖府抄斩,三服之内亲族尽皆流放。 贾元春牵涉朝政,由贵妃贬为宫女,为废帝殉葬。贾政勾结假皇子,意图不轨,斩立决。荣府去爵抄家,二房刺字流放。长房罪减一等,发配三千里服役。 史家捕风捉影,颠倒黑白弹劾忠臣之后,去爵贬谪出京。 ………… 一片杀伐决断之中,也有好消息:汝南王之子冯紫英认祖归宗,恢复皇族姓氏,赐王爵,世袭罔替。神威将军于皇室有功,封大将军,赐丹书铁券。 ………… 锦衣卫抄查荣府当日,哭声不绝,几条街以外都听得到。 “别吵吵了,早知今日,当初怎么要做那欺君罔上之事?”曾经的大明宫内相戴权如今只是个随行太监,跑前跑后,分外卖力。换了新主子,他侥幸没被逐出宫,只降了品级,已是万幸,自然要好好努力表现。 “戴公公……”凤姐披头散发,丝毫看不出从前的张扬,攀着戴权的衣摆哀求道:“我有血崩之症,走不了三千里。您行行好,赏我块银子,我路上买药吃。” “滚!”戴权唾了她一脸,指着刚运出的尸体说道:“想要体面,就学烈性些。没见你们老太太吊颈了么,一了百了!” “什么,老太太死了?!”凤姐悚然一惊,连忙扑到棺木前,掀起一角白巾,看清后又是一惊,心里却是有了底。 她再顾不上和戴权求情,急急惶惶地在哭声不绝的女眷堆里四下张望,最后终于找到了王夫人,赶紧一把扑上去:“太太,老太太弄死了个老嬷嬷,换上了她的衣裳,蒙混过去了!这是你的主意么?” 王夫人同样吃惊:“什么时候的事?我刚才出来时,老太太还好好的。” “就是刚才,戴权跟我说的。我亲自看了尸身,保准错不了。”凤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两眼放光:“准是史家的人帮老太太脱的身。咱们这就找他们去,也似这么着!” “对对。”王夫人拉过只会啼哭的宝玉,“咱们娘仨儿找史家人去。” 这三人正在东张西望,突然有人拍了拍凤姐的肩:“琏二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凤姐回头一看,顿时大喜:这面熟的媳妇正是史湘云时不时打发到荣府来送东西的,连忙问道:“你们家还来了别的人吧?都在哪里?” 那媳妇吃惊道:“奶奶怎么知道的?” 王夫人等不得,推开凤姐说道:“别装了,你们史家找人替了老太太,也想想办法替了我们娘仨儿。尤其是宝玉,你们一定要救他出去!” “哎哟哟,这是怎么说?我怎么听不懂呢?” 那媳妇吃惊得连连摆手,正在僵持间,已被下旨贬谪出京、本该在家收拾东西的史家长房史鼎沉着脸走了过来:“我可都听明白了,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妄想找替身逃过责罚!——几位官爷,快来抓现行!” 凤姐等人一听,头皮都炸了,惊慌地说道:“史老爷,我们不是姻亲吗,怎么……怎么……” 史鼎骂道:“姻亲?我史家被你家坑得连京里都待不下去了,合家子完蛋。你们还有脸提这两个字?我今儿就是来给你们送行的,哪个走得太顺畅,我就绊他两脚!不想你们自己作死,居然自个儿犯到官爷手里,倒省了我的力气!” 喝骂间,锦衣卫不独拿住了王夫人等,连让鸳鸯背了自己、试图混在过来送行的亲友里逃跑的贾母也逮住了。 司掌此事的千户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场拍板将这四人都送到教坊。年纪大的浆洗做活,年轻的做皮肉生意,女子送青楼,男子送南馆。宝玉当场吓昏过去。 隔壁街的酒楼里,贾蔷用千里镜远远看着这场闹剧,再度感慨:“为什么这些人总能把自己往死路上作,让我这苦主一直无用武之地?——对了,系统,今天你一直很安静,为什么没再让我出手帮忙了?” 罕见地,系统声音里竟透着轻快:“宿主,贾府所有任务结束,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你们下个任务目标是什么?”贾蔷想,总不会又是帮助哪家高门大户吧。 系统答道:“不,我们要回家——那是五千两百年后的世界。感谢您圆满完成了任务,帮我们触发了回家的条件。” 贾蔷更加奇怪了:“圆满?我怎么记得,你一直怪我不配合?” 这时,零接过了话头:“宿主,你忘了起初我与他意见不一致。我认为你做得很好,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之前照他那一套法子行事的宿主,都没法触发回家的条件,反而在一切结束后,重新将我们带到轮回之初的那一刻。” 贾蔷听得有点迷糊,有点吃惊:“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们第一个宿主?因为之前的宿主没有触发什么条件,所以你们一直在不断地重生?”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到底要触发什么?我怎么记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毁灭。彻底毁灭荣府,即是条件。”系统说道,“之前我一直想错了。我原本认为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算圆满完成任务,但荣府的主旨其实是毁灭。幸好零察觉了这一点,否则我们还会一直不断循环下去。其实零的名字本身就是暗示,只是之前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贾蔷越听越糊涂:“零,为什么你的名字还能暗示荣府的走向?还有,为什么主旨是毁灭?” “这么说吧。”零顿了一顿,才答道:“我是模仿脂砚斋创造出的人工智能,算是这套系统的帮助程序。本来我的想法和系统差不多,但陪着之前的宿主一次次反复经历各个事件后,我开始产生了与初始设定不同的想法,所以我找上了你,让你用另一种方法来化解僵局……总之,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一个人在经历某些事之后,性格大变。正如你,从一个好好先生变成了现在的性格。改变之后,你获得了成功。” “原来如此……”贾蔷似乎有些懂了。 但有些事情他还是不太明白,刚准备发问,却听零又说道:“我们知道你打算出海,为了感谢你,我与系统商量决定送你一份全球航海地图,它是这个世界上最为齐全可靠的,请不要泄露给第二个人知道。” 说着,系统兑换界面自动弹出,随即,一本质地精美、页数极厚的册子弹到了贾蔷手中。他翻开一看,发现上面不但标有航线,甚至还有沿途各岛及特产介绍。有了这本手册,想不发财都难。 “多谢。”心满意足的贾蔷顿时忘了其他问题。 “不客气,再见。”系统与零异口同声地道别。 贾蔷虽然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心满意足。还想再仔细看看图册,却听长阳敲了敲门,提醒道:“爷,到时间了,该去造船厂了。” “对啊,走吧。”贾蔷差点忘了,他上个月下订的船只已搭好了主架,该在今天验收。如果没有问题,船厂就继续细化赶工了。 不想,在船厂却遇到一个熟人。 紫英在一艘半成品的船前指指点点,般厂老板点头哈腰地在旁边记录。 打量半晌,贾蔷疑惑道:“长阳,这似乎是我订的船?” “是的,爷。” “那你说他指手划脚的干什么?” 贾蔷上前拍了拍紫英的肩膀:“王爷,你干嘛呢?” “男儿志在四方,所以我决定出去游历一番。” “……这是我订的船。”贾蔷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紫英若无其事道:“哦?我已经把余款付了。所以现在,这艘船有我的一半。” “……” 见贾蔷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紫英指了指脚下的笼子:“和你很像的小东西,先和它去玩吧,我在和老板商量几件事。” 贾蔷看看紫英,又看看那只盖着袱布的笼子,到底按捺不住好奇,上前揭开。一看之下,再度无语:“我哪里和这只狐狸像?” “我倒觉得哪儿都像。”停顿了几息,紫英又添了一句:“我都想养。”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温柔的水弦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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